“姐姐,有件事我想和你說。”
惠文堂書店的二樓,正在工作時間裡的香川姐妹隔着長長的如同酒吧檯一樣的櫃檯在說話。
“說吧,我聽着呢。”
姐姐美代子嘴裡應着妹妹,手裡也沒停止工作。
她在櫃檯的裡面,熟練的在咖啡機前操作着,製作着客人剛剛下單點的咖啡。
妹妹凜子則站在櫃檯外面,把一碟中式點心從玻璃櫃裡取出來,和幾張紙巾一起放在了櫃檯上的托盤裡。
然而在咖啡被熱水沖泡的濃烈香氣中,香川凜子卻說出了讓她吃驚不小的話。
“我想……我想辭職不幹了。”
美代子猛然回頭。
“什麼?辭職?你是說服裝公司的那份正式工作嗎?”
“是啊。”凜子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爲什麼呀?難道你不想當服裝設計師了嘛。要就此放棄了?”
美代子有點不明白妹妹的想法,而凜子也隨之做出瞭解釋。
“我當然想繼續追求自己的夢想,可是我也已經認清現實了。哪怕繼續留在公司,我也不可能得到這個機會,雖然我現在就職的公司名義上是外資企業,可我早就發現了,其實公司內部的風氣和運營模式還是一個典型的日本企業。我們的長谷川會長,甚至連多種渠道的服裝銷售模式都不願意去嘗試,只願意和百貨公司合作。他這樣的老人,觀念已經完全落後於時代了,偏偏又固執得要命,就認定公司現行的一切都是對的。我要是一直留在那裡,哪怕再工作十年,我也仍然只是個普通的打雜文員,每天還要幫助前臺人員給其他的男性僱員泡茶泡咖啡。要與其這樣的話,我爲什麼不專心在這裡給客人泡咖啡?至少這裡是我來做主,而且我還能經常聽到客人的誇獎,看到客人滿意的笑臉。”
香川凜子談起了日本職場最讓人無奈的問題。
其實所謂的《男女僱用均等法》,不過是日本政府爲了討好西方民主世界價值觀勉強頒佈的法令罷了。
所以這部法令重形式而輕內容。
頂多也只是給了日本女性參加工作和社會活動的機會而已,其實並不能真正讓日本女性在職場獲得與男性平等的權利。
現階段男尊女卑仍然是日本社會的頑疾。
而對於這種隨處可見的職場歧視和區別對待,大多數的人們都是報以一種默許的態度,甚至包括大部分的女性。
畢竟優秀者太少,而大部分平庸者不但生性懦弱,往往也沒有更高的事業追求,仍然奉行着結婚嫁人,做家庭主婦的生活軌跡。
於是乎,真正有事業心的那些優秀女性就慘了。
就像香川凜子,明明能力和努力都不缺,但她在日本,一輩子也看不到出頭的機會。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過這種事還需要慎重考慮才行。”
美代子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反對,但總覺得你辭職有點可惜了。你現在畢竟是在外企工作,不管公司的實際風氣怎麼樣,薪水福利什麼的總比純粹的日本企業要好得多。你和男僱員的薪水差距不是隻有四分之一的夏嘛,你要去其他企業應聘,不僅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薪水差距至少三分之一,這你想過沒有?”
美代子主張慎重行事,她所考慮的問題就要比妹妹實際的多。
“你說的事情我也清楚,可再多的金錢也沒時間寶貴,我有這個準備,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了。”
“已經給社裡說過了?”
“還沒正式說,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打算年前就把辭呈遞交上去。反正是要辭職的,晚辭不如早辭。”
美代子半天沒說話,現在的她其實不怎麼看好妹妹的夢想,只知道妹妹一辭職,生活就失去了穩定的保障。
於是當她把咖啡終於弄好,端過來時,她不惜拿自己當反面例子,想挽回妹妹的想法。
“凜子,我知道你從小就好強,勤奮努力,從來也沒服輸過。更沒想過依靠男人。可問題是辭職以後會有很多事不好辦,現在你覺得無所謂的事,到時候也許就完全不一樣了。你看看我,結婚之後怎麼樣呢?我和你姐夫就是過高的估計了我們自己,同時也低估了婚姻所需要的經濟保證。幸好有你讓我在這裡打打短工,日子纔算過得去。現在的我可無比懷念當初的那份工作呢,可後悔也晚了。要是能再選擇一次的話,我一定不會那麼輕率的辭職。所以再好好考慮一下,怎麼樣?”
這次凜子沒說話,只是臉上則露出了一絲苦笑。
望着妹妹不平靜的神情,美代子敏感的察覺到,準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嗎?”
“也沒什麼,就是頭幾天忘年會之後,部門上司不肯散去,又拉着大家去卡拉OK‘二次會’。他不知道是真喝多了,還是借醉酒爲藉口,故意坐在我身邊,摟着我逼着我唱歌,還對我動手動腳的,讓我狠狠給了他一耳光。結果搞得整個部門的人都傻了,大家不歡而散。”
凜子小聲地說着,簡單地向姐姐描述了當時的情形。
說話的口吻相當平淡,說完就去給客人送東西去了。
但儘管如此,作爲親姐姐,美代子還是在驚詫中感覺到了妹妹的委屈和忿怒。
她這才意識到,妹妹受到了上司的騷擾,剛纔那是尋求安慰、渴求自己認同的口吻。
真該死啊!
怎麼會遇上這麼噁心的上司?
爲什麼要欺負我的凜子!
美代子萬分後悔自己剛纔沒表現出妹妹期待的態度。
於是等到凜子重新回到櫃檯來,美代子就全然改變了說辭。
“凜子,抱歉,我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麼說……這實在是太可惡了,真是讓你受委屈了。既然如此,姐姐非常支持你的決定。我記得以前也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吧?這樣的公司不待也好。”
“沒關係的,這又不是你的錯。我也知道姐姐是爲了我好。果然,姐姐還是理解我的。”凜子顯然是欣慰的,否則臉上也不會出現釋然和放鬆的神情。
而美代子則越想越氣。
“可是,這還是不公平啊。這種混蛋居然能踏踏實實的享受高薪,卻把你逼得要離開。怎麼能這樣?要不我們去和寧會長說說吧,他不是也是你們公司的高層嘛。應該會爲你主持公道的吧?”
“不不,姐姐你不瞭解,寧會長是華夏分公司的,和我們公司只是合作關係。而且本身長谷川會長就不是很喜歡華夏公司,我們公司現在因爲華夏公司的拉桿旅行箱在日本銷售的事情很不高興,和寧會長談判也因爲授權費的問題鬧得很不愉快,長谷川會長甚至認爲總部太過偏袒華夏方面了。所以這件事千萬不要對寧會長說,會讓他爲難的。”
凜子的話說服了美代子,她才知道雖然同屬皮爾卡頓,但日本公司和華夏公司已經有了如此的隔閡。
“這樣啊。那……你今後的打算考慮過沒有?還打算去別的服裝公司面試嗎?要是那樣的話,我會幫你留意招聘啓事的。”
對於姐姐的竭力安慰和盡心盡力的出謀劃策,凜子很是滿意。
“我現在還沒想好。要是選擇服裝公司還是等明年再說吧。而且寧會長現在開始以書店的名義出版一些翻譯成日文的華夏書籍了,我正好可以在設計書籍封面上幫上忙。最近我就在忙着設計這些東西,還是等忙完了這些事,過完新年,我再考慮重新找工作的事吧。”
卻不想美代子則欣喜地提出了另外的建議。
“說的是呀。我怎麼就忘了,還有寧會長這家書店呢,幸好如此,凜子靠店長的收入生活也絕對沒問題呢。其實說實話,我覺得凜子你不如考慮專職在書店當店長好了。寧會長一定會答應的,這樣不也挺好的嘛。”
“哎?姐姐怎麼會這麼想。這不太好吧?其實書店不怎麼賺錢的。我要是專職,會給寧會長增加經濟負擔的吧?我不想那樣……”
“哎呀,你怎麼會這麼想呢,眼瞅着這裡的客流也越來越多了。大家都是被這裡獨特的氣氛、讀物和茶食吸引來的。這樣的客層是很穩定的,以後的生意會越來越好的。現在的盈利就已經到月入千萬円了,遲早這裡每個月的利潤都會穩定在一千五百萬円以上的。支付幾個人的薪水,有什麼爲難的?何況收入你不能只看書店的經營內容啊,寧會長在這兒銷售的那些工美藝術品也該算在內,畢竟也是爲他這個老闆創造了利潤。關鍵是我覺得寧會長對於這家書店的期許,可能根本就不在於是否盈利,否則他不可能對書店的經營不聞不問。至於買下的書店的經營能走上正軌,對他沒準只是一種額外的收穫。我認爲你至少應該更他提提這件事,好好談談你的那些經營想法,再聽聽他的意見,也許能讓他對書店的未來有更高的期許,你們的目標也能夠一致。真要是能談攏,對你們都是一件好事呢。”
美代子不愧是年長几歲的姐姐,她的建議很老成,至少在人情世故上,讓凜子有了更多的思考角度。
片刻後,凜子以虛心的態度認真點點頭。
“好的,有機會,我會按照姐姐的話去跟會長談的。只希望,不會太自不量力,讓會長笑話我吧。”
“別這麼沒信心,寧會長早就不止一次當衆說過,書店變得景氣起來,都是你的功勞吧。”美代子微笑着給妹妹打氣。
卻沒想到凜子也由衷的說着,“其實姐姐也是很好的店長人選呢。你的建議總是這麼務實,難怪是青葉不動產曾經的金牌經紀人。我看不如我跟寧會長建議,還是讓姐姐來當店長好了。我再找份其他工作也挺好的。或者就留下給姐姐幫忙……”
這話無疑也是一種認可,美代子心裡暖暖的,但她更清楚這完全不可能。
“好了好了,別拿姐姐開玩笑了。我現在是有家庭的人了,怎麼能和你比啊,這份兼職就已經很勉強了。”
跟着她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啊,快到時間了。哎呀,凜子,我得先下班了,需要回家去準備晚飯了。否則回去遲了,讓你姐夫發現,肯定要問我去哪裡的。”
“那又怎麼了?”
見姐姐如此在意,凜子有點不滿意的說,“你爲這個家都做了這麼大的犧牲了,爲什麼不讓他知道?難道你想讓他永遠以爲,是他那點薪水養活了我們一家?心安理得的在家當老爺?”
“淨胡說,你這孩子,怎麼現在一點也不體諒你姐夫了?原來你不是這樣的……”
“原來他也不是這樣的,姐姐,你就沒想過,是不是你把他慣壞了?難道你找個男人嫁給他,就是爲了給他當保姆,還讓他隨意對你發脾氣的?”
“別這麼說,你姐夫最近的事業有點不順,雖然他沒買股票,不過股災影響了不少人,他有些客戶都把保單撤銷了,讓他很爲難。而且寧會長新店的保單似乎也沒給他。他有點想不通……”
“這就更沒道理了。誰說寧會長的保單就一定要找他做了?不是我說,姐夫這個人總是這麼自以爲是,一廂情願。”
“好了好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說了。行了,我先走了,今天做你最喜歡的燉魚,好不好?我可不是爲了佑二郎去忙和晚飯,是爲你啊。行了行了,別噘嘴了,開心點。你可是店長呢。”
說着,輕笑着,美代子如同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她如同大多數的家庭主婦那樣,直奔超市。
只留下身後對婚姻生活充滿了厭惡感的凜子。
而與此同時,左海佑二郎正在東京的一家銀行營業部,拿到了自己急需的信用卡。
沒有人知道,要不是他靠着長瀨康夫的關係,終於及時申請下來了這個玩意。
他在外面因爲那些小額貸款公司所欠下的債務,恐怕就連當月的利息都拿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