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夜裡,韓家來了幾位意外的客人。當宏達領着他們跨進樂梅房裡的時候,起軒先是一愣,接着就激動的喊出聲來:“奶奶!爹!娘!你們一定是從萬里那裡得到消息,然後就立刻趕來了,是不是?”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真是冒昧得很,突然來訪,請各位千萬別見怪。當我聽萬里說,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傷,我老人家於心不忍,也於心不安,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範和穩重的威儀,彷彿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起來。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見她俯首不語,便理所當然的回禮:“承情之至!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

道過擾,趨前探視過樂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託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藥物分外敷與內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兩次與三次不等,內服者又有火煎、水衝的差別,每一種藥還有不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洋洋灑灑甚是累人,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當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蘋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紫煙搖着手,柔聲說:“別客氣!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纔好!”

“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堅定的接口:“這兒有韓家、袁家同咱們柯家,老老少少這幺許多人共同爲她祈福,老天爺不會睜眼不顧的!”她停頓了一下,視線掃向衆人,問道:“請問,樂梅的母親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語,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而來,也可以感覺老夫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視着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感慨萬分的點點頭。“我早應該來看你的,剛出事的頭幾年,我跟士鵬他爹,就當陪着士鵬一塊兒來賠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這兒子是怎幺樣的人,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他寧願那把刀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着,壓抑着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老夫人望了兒子一眼,也不禁黯然。“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可我能說,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應當不厭其煩的來拜訪你,以一個母親對母親,妻子對妻子,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來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如果我那幺做了,那幺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老夫人緩步踱開,嘆息着說:“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甚至幾乎付出了生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爲人父、枉爲人母了!”

幾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七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格這幺說的。總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幺手裡少抓幾個後悔,少抓幾件恨事,也不至於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

紫煙表情一動,悄悄擡眼望着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復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幺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爲玉帛吧,別讓躺在牀上的樂梅不安寧。”老夫人望向樂梅,心裡眼裡都是誠懇,都是憐惜。“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也別說爲時已晚,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所以,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衆人一心,只爲樂梅祈福吧!”

衆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士鵬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剋制着內在的激越,啞聲對她請求:“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除了祈求他的寬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爲夷!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

映雪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爲做主,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你別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亂麻,千頭萬緒,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結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正面轉向士鵬,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着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

“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我帶你去!”

聽到這句話,柯韓兩家人都鬆了一口氣。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喊着紫煙,拉着延芳和起軒,和悅的說:“來來來!咱們柯家的人,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着激動,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他胸臆間那股洶涌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懷玉……”隨着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臉一蒙,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

十八年鬱結,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

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爲輕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頰潸然淌下。

樂梅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長得做不完的夢。

夢連着夢,夢套着夢,夢醒了還是夢。有些夢倏忽即逝,有些夢縈繞不去,它們一個接一個,如一條時而柔緩、時而險惡的河流,反反覆覆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則是一片落花,隨着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

彷彿,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她爲了尋找起軒而來,卻因人潮的涌動,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羣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掙扎着對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還是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沒……

彷彿,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塊猩紅色的布,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幺,母親頭也不擡,冷冷的說:“我在縫製你的嫁衣!我已經把你許配給王二麻子了,你忘了嗎?”她哭着說不嫁,母親便不由分說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紅色的血漿立刻大量噴涌而出。她魂飛魄散的撲上前抱住母親,母親卻仍是直挺挺的跪着,冷冷的說:“你殺了我了,女兒,你殺了我了……”

彷彿,在往霧山村的小徑上,她行單影只,連跑帶跌,趕着去見起軒一面,但拭不完的淚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腳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隻年不見的手將她拉扯下墜,直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井中。井水寒徹入骨,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任自己的髮絲散爲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一點一滴的解離她的肉身與靈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深井漸漸幻化爲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漸漸出現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遠,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漸漸看出,那竟是起軒灼灼的雙眼。終於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來,他一直都在燈火闌珊處等着她,原來,他一直都與她靠得這幺近,近得觸手可及-但他爲什幺這樣憔悴,這樣消瘦……她想伸手去撫他的臉,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她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費盡了力氣,卻只能擠出恍若遊絲的一聲:“起……起軒……”

他俯視着她,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忽然轉變爲狂喜。

“樂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着他,意識一時接不上,眼前卻又出現了另一張俯視的臉,母親的臉,同樣憔悴而消瘦,同樣有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樣發出了迫促的喊叫:“樂梅!樂梅!你看見我了嗎?娘在這兒,你叫我,回答我呀!”

娘和起軒在一起!怎幺可能呢?樂梅掙扎着向兩人看去,終於又因爲虛弱的緣故而閉上了眼睛,喃喃告訴自己:“我……我在做夢……”

“不,不是夢!”起軒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說:“你聽我說,你跌下了山谷,受了傷,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顧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過來,盼了好多天了!樂梅,請你睜開眼睛看着我們,讓我們確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

“孩子啊,這是真的!”母親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裡充滿了淚意。“娘和起軒可以同時出現在你的面前,沒有張牙舞爪,沒有憤怒爭吵,你聽清楚了嗎?是的,娘再也不逼你從中擇一,你可以同時擁有我們兩人的愛!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等着你好起來……”

起軒的手勁堅定,母親的撫觸溫柔,輕重雖有不同,卻都一樣真實……那幺,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樂梅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在兩個她最愛的人之間反覆遊移,確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夠,縱使眼中蓄滿了喜悅的淚,仍不敢闔眼,只怕眼前這甜美、快樂的一幕會倏然消失。

如果這是夢,她但願自己永不醒來。

生命拐了一個大彎,終於回到最初。三個月後,起軒和樂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親之約,在雙方親友的祝福下,正式訂婚了。

說好再等三個月就成親,說好映雪和小佩陪着樂梅一起過門。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興興頭頭,又要給新人佈置新房,又要給親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帳,又要租花轎、設筵席,又要請戲班子、約鑼鼓吹打,還有其它數不清的枝微末節,全都馬虎不得,務必做到盡善盡美,讓每個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柯老夫人還擔心不夠花團錦簇,把南廂庫房的鑰匙交給紫煙,吩咐她好好的把家當清點清點,看看可有什幺寶貝可以派上用場。

韓家這頭也不曾閒着。光是置辦嫁妝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馬翻,樂梅可是家裡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辦得風風光光?比嫁妝更重要的是樂梅的健康,她的傷勢雖然差不多復元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着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對要把她調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着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

甚至連萬里都忙壞了。爲了起軒的託付,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樂梅,帶着她打太極拳,讓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裡,還要研製各種補血安腦的藥材,讓她精神清爽-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真正令他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樂梅好嗎?樂梅快樂嗎?樂梅今天穿什幺顏色的衣裳?吃了幾碗飯?樂梅……因爲婚俗,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苦了起軒不說,萬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覆的追問,煩得他連嘆帶嚷:“從頭到尾,我不過陪在你身邊跟着打轉而已,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煩惱、眼淚和瘋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

“萬里啊萬里,”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過來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說:“愛情要是沒有痛苦,怎幺能領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沒有眼淚,又怎幺能得到歡笑?我告訴你,只有懂得愛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愛過,纔算真正活過!”

萬里橫了起軒一眼,以他一貫挖苦、戲謔的語氣回敬:“是嗎?但並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裡,都有一位醫-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過”,若沒有,只怕是“活不過”了!”

起軒心中一驚,揚起眉,研究的盯着萬里,似笑非笑的問:“我是不是聽見一種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

萬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眼看瞞不住,乾脆豁了出去。

“對!你說對了,我的確很不是滋味!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後甜,哭而後笑,那是因爲你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聲承認:“好比我!”

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着他,脣邊仍帶着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覺得自己無所遁逃,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歡樂梅,也值得你這幺驚訝嗎?想我本來是多幺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個人,爲了幫你救你,陪你一起跳進漩渦裡,轉得我頭昏腦脹。嘿,現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起軒搖搖頭,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但脣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

“真想不到啊,鐵漢竟然也會動情,這這這……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這……”他僞裝不下去了,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嚴重的質問:“這是幾時發生的事兒?是不是因爲你教她打太極拳,兩人有說有笑,有談有聊的,就拉近了距離?”他一把推開萬里,開始氣急敗壞的來回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不該等!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親自照顧她,替她養傷!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我……”

“好了好了!”萬里笑了起來。“你別這幺窮緊張好不好?我再危險,也威脅不了你啊!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佈這輩子棄權,等下輩子吧!”

“你錯了!”起軒驟然止步,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我的!天地爲證,日月爲鑑,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梅,跟她白頭到老!”

在一片喜氣洋洋中,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做線,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動盪與擾攘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軒分開,他們將攜手結髮,共赴美好的未來!她毫不懷疑這點,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從成親之後開始。

但誰也沒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劇先至,一個月後的某天夜裡,柯家忽然發生大火。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一夜之間,就以風捲殘雲之勢,舔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與憧憬。

這夜,柯莊大火。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驚動了全村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怎幺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時分,令衆人根本措手不及-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來幫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東風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莊。

也挽救不了起軒。

幸運的是,先前紫煙警覺得早,及時奔走叫喊,柯家上下總算倖免於難-不幸的則是,當時情況過於混亂,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衝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火舌已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

整整兩個月,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牀上,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雙手還得用繩索綁縛在牀頭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蟻咬齧般的劇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傷勢。

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尤其是萬里,在衆人都背過臉去痛哭時,他必須咬緊牙關,運用全部的意志,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爲他最好的朋友進行種種診斷、救治的工作-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對於他都太奢侈了,身爲一個醫生,他沒有崩潰的權利,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因爲他已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救治別人。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起軒活下去!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裡,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

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幺做,可是從頭到尾,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牀邊,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這份工作唯有艱難可說,不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體,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定情緒,除非出於絕對的心甘情願,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爲強烈的疼痛,他一直掙扎得很厲害,以致她在喂藥或敷藥時,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棄。

萬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異,是什幺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爲起軒付出這些?爲了主僕之情嗎?好入柯這才幾個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軒並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何來深厚的主僕情分!爲了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如果僅是報恩,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後的麻木表情-何況,她所做的早已遠遠超出答謝的範圍,甚至,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求,願意終身伺候起軒!

有一回,在喂藥時,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衆人都束手無策,紫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對入起軒嘴中。她那種專心致志、不顧一切、近於虔誠的態度,不但震懾了一屋子的人,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於是,她就在衆人眼光的環繞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喂入起軒的咽喉。

在那一刻,萬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願,懂得她那種強自壓抑的深情。若不是愛,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兒,怎能捨下矜持,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但是,恐怕她這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兒心思,往後將更苦楚,更濃烈,一如那深滲入她脣齒之間、充人嗆然落淚的藥汁。

萬里靜靜的望着紫煙跪地喂藥的卑屈姿勢,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幾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體,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

天道不仁!柯莊雖然付之一炬,總還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軒的外表,卻再也沒有復元的機會。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至少還有寒鬆園可以安身,但起軒從此卻註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不,他並沒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衆人日夜的照料下,終於,他能發出聲音了,可是每一個音節都是那幺破碎、喑啞-終於,他能勉強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幺吃力、瘸跛-終於,他能拆開紗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僅燒壞了他的嗓子和右腿,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至於他的臉,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張臉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滿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終其一生,這幅如影隨行的烙印,將時時刻刻提醒他關於那場火劫的記憶。

既是逃不過的劫數,爲什幺不讓他好死?爲什幺硬要他苟活?他彷彿做了一個噩夢,悠悠忽忽醒來,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醜怪、破碎的模樣,卻成了噩夢本身!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如何讓樂梅面對?當她看見他時,她會尖叫着逃跑嗎?她會嚇昏過去嗎?她會寧願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就算她對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如何能一如往昔,從容待她?就算她仍願意下嫁,但午夜夢迴,當她赫然意識到,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她能不恐懼後悔?能不吞聲飲泣?

不,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不能把樂梅拖進來與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經支離破碎了,不能拉着樂梅一同陪葬!她還那幺年輕,還有那幺長的人生要過,他有什幺權利搗毀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結髮,如果繫縛彼此的不是恩愛,而是痛苦與拖磨,到最後,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僅僅擁有的只是與樂梅相戀的記憶,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那幺,他將真的什幺也不剩下。

而保留這段記憶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是的,就告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原來的樣子吧,就勸樂梅另外改嫁,好好過日子吧。

這,是他唯五能爲她做的事了。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下了這個決定,然後,他擡起頭來,遙遙望向陽光豐盈的窗口,彷彿望着他的前世。

但樂梅一心以爲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的謊言呢?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也沒有人說得出口。打從火災的第二天,韓家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後,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濟物資前往寒鬆園,一面告誡衆人千萬不許在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點口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至於以後,誰也不敢想。

兩個多月來,不僅柯家憂心如焚,韓家亦是寢食難安。雖然宏達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來,總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但從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來,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幺樂觀,對後續發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準備-然而這天,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帶來起軒的口訊之後,大家還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遺憾,我不曉得還能說什幺。”士鵬憂戚的望着映雪。“唉,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幺淺薄,一再的以歡喜開頭,卻以悲傷收場……”他慢慢的站起身來,對韓家夫婦和映雪彎下腰去,黯然道:“請原諒!”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淚鞠躬。伯超和淑蘋忙不迭的相迎安撫,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擡起頭來望着士鵬,毅然說道:“不!我不能接受!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在祈禱、等待,可不是爲了得到這樣的結果!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萬苦爭取來的,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我現在立刻跟你們去寒鬆園,我要親自聽他告訴我他的想法!”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從大煎熬到大解脫,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變化更劇烈,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謝-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當此際,天外卻又飛來橫禍,她無論如何不能甘願!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了,難道女兒也逃不過心碎的命運?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後塵!

寒鬆園的花園裡,映雪坐立難安,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有如天邊欲雨的雲絮。偶然間,她一回頭,赫然看見身後不遠處竟站着一個拄了柺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驚呼出聲,而那人卻衝着她喊道:“伯母!”

他的聲音是渾濁、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脫口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他彷彿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回答她的時候,聲音裡便多了幾分苦澀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趕來,急着見面的人!”

起軒?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怎幺可能?怎幺可能呢?原來的起軒是多幺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這人卻灰暗而佝僂,簡直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看他一步一瘸,蹣跚又吃力的向她走來,她的五臟六腑霎時緊緊絞扭成一團。他才二十歲啊,正是最神采飛揚的年齡,卻已註定要依靠柺杖和麪具行走人世,委頓過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語氣中仍充滿着苦澀的自嘲:“沒變的,除了‘柯起軒’三個字,我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另一個人了!”

他戴着帽子,纏着頭巾,穿了長袖襯衫和長褲,如此密不透風的怪異裝束,是爲了把自己一身的傷疤裡復起來吧?映雪心裡一緊,酸楚狠狠衝入咽喉。

“我……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她驀地住了口,趕忙又慌急的解釋:“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知道你的聲音不一樣了,也知道你必須依靠柺杖,可是……可是當我親耳聽見這幺沙啞的聲音,親眼見到你走得這幺辛苦,我的心都揪起來了!還有你的臉……”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別過臉去,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哀叫:“不!”

“爲什幺不?”她急切的說:“無論你的臉變得多幺可怕,但你並沒有嚇跑你的親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裡已經是以母親的心情來看待你,所以你也不會嚇跑我的,讓我證明給你看吧!”

他逃避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走開了。

“我但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看過我的臉!只恨出事的時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則我絕不讓別人看見……當我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之後,我才明白,這段日子裡,身邊的人看着我的時候,他們看的不是起軒,而是一個可憐又可怕的變形人!即使現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擋不住那種同情而恐懼的眼光……”他的聲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難辨,夾着自棄欲絕的淚意。

映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哭泣的衝動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強你,但我要說,哪怕你的外貌改變了,聲音變了,可對我而言你仍是起軒!我想……樂梅她也……”

“別說下去!您不能代替她發言!”他硬聲剪斷她的話。

“對,我不能,那幺讓她自己……”

“別爲難她!”他更強烈的打斷她。“告訴她,起軒不治了,死了。當然,她會受不了,會忽忽如狂,會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們,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樣。所以她會活下去,會妥協,然後……就讓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將來不愁沒有好歸宿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映雪聽得又痛又急。

“你別說什幺將來,單講眼前你要我去欺騙樂梅,我是怎幺也出不了口的!”他陰鬱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靜靜開口:“欺騙不了,我就讓這成爲事實!”

“你……”

“這話不是威脅,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見的只是我的外表,可這場大火燒燬的不僅是我的臉,還有我的自信,以及對生命的期望。總之,我從裡到外都無藥可救了,您倒告訴我,叫樂梅和一個萬念俱灰的行屍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幺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一絲光明瞭,您又怎幺忍心把心愛的女兒推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境地裡去?”

映雪心亂如麻。她知道起軒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也明白他在這段日子裡,身心都遭受了旁人無法體會的重創,以至於如此灰心喪志,可是她更瞭解她的女兒!

“你不能因此就對樂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感情是強烈到俱足生死的!爲了你,即使是與她相依爲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捨得下,又怎幺會因你毀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軒絕望的搖搖頭。爭執令他疲倦,他決定終止這場各持己見的談話。

“好了,什幺都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爲什幺?”映雪一愣。

“您剛纔不是要看嗎?那幺,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氣,趁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擡手除下了面具。

映雪以爲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準備,可是當她看見那張扭曲、潰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亂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臉上,卻因爲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於是他更慌亂了,柺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撲去,彷彿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

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梅,那幺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她纔會相信,這樁婚約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解脫……”

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擡頭望着鴿灰色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雲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慘淡。

回到韓家之後,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

“怎幺了?到底發生什幺事了?”她把那隻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攥在胸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係,您說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着女兒。“這個壞消息……對你,對咱們所有的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大火,燒燬了柯莊……”

“什幺?”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氣,眼中充滿恐懼。

“您說什幺?”

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脫,只有……”她捧着樂梅的臉龐,但願能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重傷……”

“不……”樂梅慘白着臉往後退。“不……”

“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着你,不敢透露半個字……”

“兩個多月?”樂梅踉蹌着幾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

“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直到上個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裡,映雪已泣不成聲。“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着母親,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

“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起軒……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着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拼命的搖頭,企圖甩脫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淚珠。

“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起軒!起軒!起軒……”

衆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着。

“放開我!我要去霧山!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幺回事兒!你們放手……放手……”

“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收殮下葬了呀!”

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睜,幾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

“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爲什幺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幺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咱們先前瞞着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蘋哭哭啼啼的接口:“因爲那場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後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

“咱們這些天仍然瞞着你,實在是因爲難以啓齒,”宏達嘆了一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聽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聽越驚恐。

“誰……誰死了?”她輕扯着宏達的衣袖,顫抖着問:“大家說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

“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

“怎幺會這樣?”小佩也哭了。“怎幺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着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並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狠狠紮在她的心上。

多幺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着新嫁娘的美夢,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着刺繡,繡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着漸近的佳期,沒有爲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裡?”她失神的目光飄過衆人,最後停留在映雪的臉上。“讓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後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着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幺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怕就已經支持不住了!你爲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幺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哭泣。

寒鬆園大廳裡,柯家人都爲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軒終於打破沉寂:“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着柺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兒不孝,請爹孃委屈求全,爲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因爲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風追着風,雲堆着雲,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着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愛兒柯起軒之墓父柯士鵬母許延芳立於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樂梅伸出顫慄的手,癡癡的撫着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着一絲不近情理的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那一丁點兒的希望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喊:“我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聽見我了嗎?”

圍繞在一旁的衆人或是別過臉去,或是吞聲飲泣,誰都不忍心見這傷痛的一幕。

“起軒,起軒,你又讓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嘆着。

“別人合力隱瞞我,情非得已,我尚可原諒-但你就這樣走了,不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不曾與我說一句道別的話,只留給我一認無言的孤墳,我怎幺能夠原諒?”

縱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連魂魄都不曾入夢來,多幺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緊抓着墓碑,指尖已微微滲出了血,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着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問個清楚!”話語未落,她的額頭已狠狠往碑上一撞。

“樂梅!”映雪魂飛魄散的撲身過來,死命的把女兒抱在懷裡,禁不住嚎啕大哭。“你怎幺可以尋死?怎幺可以?起軒命厄華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心,那幺你當衆輕生,豈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墳塋叫人心碎,你怎幺忍心以身相從,再添一座墳呢?”

樂梅躺在映雪懷中,無言以對,只能摟着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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