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生母初逝之際便大肆娶妻,她小小年紀心中不悅算是不孝嗎?被關進祠堂而無法近身服侍祖母,也算不孝嗎?
她又是爲什麼惹怒了祖母,小小孤女被關進了祠堂?重病在牀等着沖喜的餘氏會一個不悅便將孫女關進祠堂,她真有傳說中的那般病重嗎?
寂靜的人羣中,先前言詞激烈的幾人臉上神情有些怪異,更有幾人看着餘氏和蘇文成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探究幾分疑問。
蘇文成心頭一顫,欲要開口呵斥,蘇雪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如今父親大孝之舉讓女兒頓悟,對自己所爲甚覺慚愧。所以女兒自請替母守孝,縱母親已非蘇家人,然血脈親情不容割捨,女兒爲她守孝天經地義。再者,祖母重病在身,雪兒身爲蘇府二房唯一嫡女,更有責任替父盡孝,佛前齋戒三年,以求得祖母早日康復。爹爹以孝垂範,女兒只求習得一二,還請爹爹成全了女兒的小孝之舉。”
爹爹以孝垂範,女兒只求習得一二,還請爹爹成全了女兒的小孝之舉!
蘇雪的話聲早已落下,這句話卻久久不散,彷彿還在無限地循環播放,不停地灌入衆人的耳中。
“好一個小孝之舉,小小年紀竟如此識大體,重情義,蘇家果然教養極佳!”半晌後,不知誰出聲打破了詭異的寂靜。頓時,嗡嗡議論聲再度響起:
“血脈親情可不是不容割捨嗎?蘇二夫人再怎麼被蘇家休棄,這與蘇娘子的母女親情卻是怎麼也無法抹去的。替母守孝,着實應該。這哪裡是不孝,這纔是真正的孝心可嘉啊。”
“是啊是啊,如此孝舉,值得傳揚。倒沒想到,原來蘇二夫人竟是剛去不久,蘇文成如此急着娶妻……”
只片刻的寂靜過後,濟濟一堂的廳堂又熱鬧了起來,衆人看向蘇雪的目光已與先前有了明顯的不同。穿着孝服出場的劣舉,此時也讓他們覺得情有可原了。畢竟還是個孩子嘛,孝心大發一時忘了忌諱也是有的。
人便是這樣,即便是同一件事,因着心境的不同,同一個人產生的看法也會不同。
同樣有眼光毒辣瞬間從蘇雪字裡行間捕捉到深層信息的人,看着蘇文成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深思。
且不論衆人有沒有看出端倪,此時無不將注意力放在了蘇雪身上,好好的一場喜宴,竟成了讚揚孝道的議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
什麼叫屈身就婚?好一個屈身就婚!
喜帕下的鄒桐豔幾番隱忍,纔沒有一把掀了頭上的紅綢,一雙手卻是攥得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上前將那小人兒碎撕萬段。
蘇文成只覺得自己一側有寒氣騰騰涌過來,禁不住地一哆嗦,對上週圍撲面而來的意味不同的目光,更是臉上火辣辣地發燒,後背冷汗直流,有一種陰謀被揭穿、脫光了衣服被人圍觀的窘迫與恐懼。
此刻,他猶如陷入冰火兩重天中,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狼狽,比他中舉後不得入仕受人恥笑還讓他覺得不堪。先前的喜氣和娶到能給蘇家帶來無限好處的佳人的驕傲,此時亦被澆滅得一乾二淨。
他現在很後悔當初娶了韓氏,要不是她,他不會因弒妻而受夢魘之苦,若不是她生下這麼個固執愚蠢胡作非爲的女兒,他也不會在親朋好友、同僚上司面前丟盡臉面進退兩難,在鄒桐豔面前戰戰兢兢。
“還請爹爹成全女兒的孝舉!”偏偏蘇雪似乎還怕他不夠難受似的,穿透嘈雜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落到了他的身上。
這樣的孝心若不成全,那先前所謂的大孝之舉,莫不是說來矇蔽衆人的?
蘇文成捏緊拳頭,張了張嘴,卻有一道氣極的聲音搶在他前面傳了過來:“成全,現在就成全,即刻就送她去南邊的祖宅!”
她敢到外祖家挑撥着舅舅舅母前來替韓氏討什麼公道,如今又敢當着衆賓客的面孝服加身,天知道將來還會幹出什麼瘋狂的事兒來,讓蘇家成爲全京城的笑話。這樣的人,她早就該把她打發得遠遠的,這一去,最好是永遠都不要回來。
餘氏右手緊緊地抓住身側的椅子扶手,長長的指甲因着太過用力而生生折斷三片,卻仍無法消除她心中鬱結的怒氣。
對,現在就走,永遠都不要回來。
蘇文成同樣在心裡大聲地叫囂怒吼着,面對那些落在身上仍未撤去的目光,卻只得咬緊了牙關說出一句極不符合心聲的話來:“你若真想那麼做,爹爹縱然不想你受苦,也不得不依你。大孝如你,蘇家能養出你這樣的好女兒來,也門楣有光啊。”
“多謝祖母和爹爹成全!”蘇雪立時臉噙笑意,聲音歡快。暗地裡卻是鬆了一口氣,悄然緊攥着的手終於放開,眸中一抹寒芒一閃而逝。
不是要跟我談孝嗎?不是要讓大家歌頌你們的迫不得已至純至孝嗎?如今我替你們宣之於口,可還滿意?
我現在還沒有能力能動得了你們,但陡然膈應一下,讓大家永遠記住蘇家二房還有她這個嫡女在,而鄒桐豔永遠都只是蘇文成的繼室,還是能做到的。
蘇雪心中冷笑,朝着正堂的方向屈了屈身,正欲轉身離去,卻見身旁人影一閃,綠然風一般衝進來跪在了她身前,衝着人前磕頭道,“奴婢自請前往祖宅照看娘子,還請老夫人和二老爺准許。”
蘇雪看着綠然伏在地上的背影,眉頭跳了跳,最終無聲嘆息一聲。本來她還想留着綠然在府裡,有朝一日也有個裡應外合之人。此時看來……
罷了罷了,綠然也是個固執之人,既然她那般不放心自己,便還是讓她跟着。何況,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有個可信任的本土人士相伴,倒也方便許多。
“準了準了,你們要是願意,隨時可以收拾東西叫管家派人送你們出發。”蘇文成終於控制不住,語氣間帶了幾分氣急敗壞,卻很快又勉強維持住臉上的一份儒雅溫和之色,衝着蘇雪叮囑了一聲,“你年紀尚幼,這一路又路途遙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到了那兒便讓人給爹和祖母稍信回來。”
“是,女兒謹遵爹爹教誨。孝舉不容耽擱,女兒現在就想出發,還請爹爹讓管家準備好馬車在門口等着。”蘇雪再次一躬身,狀似感激而誠懇地接受着蘇文成假惺惺的關懷。
此事宜早不宜遲,她爲的就是趁着鄒桐豔在蘇府羽翼未豐之時離開,此時自然巴不得快快出府纔好。
“好,去吧去吧。”蘇文成衝着蘇雪不捨地揮了揮手,趁着將管家叫到一旁吩咐之時,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腦仁,暗暗地罵了一聲,“該死的韓秀珍,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都死了還不忘擺我一道,真是可惡。”
蘇雪狀似不捨地看了一眼廳中諸人,目光淡淡掃過紅衣加身豔麗四射卻蒙着蓋頭的鄒桐豔后,不再停留,領着綠然轉身往外走去。
卻在即將踏出院門時,身後傳來鄒桐豔帶着幾分嬌柔滿含着關切之情的聲音:“娘,夫君,娘子還小,不若多派幾個人跟着吧。萬一路上有個什麼事,也好多一個人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