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微晴,碧江如玉帶金城,楚都上郢御街廣衢,越凌霄長橋直通四方城門,樓關高堞與臥龍般的宮殿遙相呼應,顯現出無比宏偉的氣勢。
自雍朝立國,分封九域,先代楚王定都上郢,這座雄麗的古城已在風雨中矗立了數百年,沒有人可以預見它將以怎樣的姿態,迎接九域大地即將到來的,一場天翻地覆的鉅變。
六月庚辛,東帝宣姬滄不臣之罪於天下,降詔奪其王爵。少原君代楚王率文武百官,於樂瑤宮迎天子南巡至楚。
當晚,楚軍夜襲丹晝,未傷一兵一卒,攻城而下。
翌日,烈風騎再奪仇池,百里奔襲直取刑衛,於潙水迎擊宣軍,大獲全勝,既而進兵厭次。
連日來楚都捷報頻傳,臨近少原君府的酒樓上無不異常熱鬧,人們都在猜測烈風騎是否今日便能取下厭次。
此時離皇非與東帝約定的十天,方纔過了一半。
時值正午,疾快的馬蹄聲飛馳入城,四名紅袍戰士在滿城喧譁中縱馬直奔君府,不過須臾,府中三聲炮鳴,中門大開,兩列赤甲士兵展翼而出,虎賁令將持一對金邊朱旗在前,馳馬入宮而去。
“烈風騎奪下厭次了!”一見那朱旗出現,高閣上頓時譁然,一時間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連下四城了,接下來要直攻宣國了!少原君此次勤王伐逆,當真勢如破竹啊!”
“宣王目無天子,少原君自不能容他!”
“此次王族九公主隨東帝入楚,聽說極有可能下嫁少原君,這丹晝四城,怕是少原君的聘禮吧!”
“豈止如此,你沒看見嗎?大王將整片南苑賜給少原君擴修府邸,昨日君府令下,遣散姬妾三百餘人,不是迎娶帝姬又是爲何?”
“嘖嘖,也不知這九公主是什麼樣的美人,竟叫少原君如此相待。”
靠窗一張方桌前,彥翎擡手丟了粒花生入口,看了看旁邊面無表情飲酒的夜玄殤,低聲笑道:“消息是真的了,昨天這大街上熱鬧得開了鍋,叫人大開眼界,也不知皇非從哪裡蒐羅了這許多美人,鶯鶯燕燕千嬌百媚,統統發送出府,倒真狠得下心呢。喂,你怎麼打算?”
夜玄殤從窗外收回目光,問道:“可有含回的消息?”
彥翎懶洋洋地靠上椅背:“不確切,如今楚穆兩國都在找他,好好一個大活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切!這事八成和冥衣樓有關,否則怎麼會連我彥翎都摸不着路子,你幹嘛不直接去問她?”
“走吧。”夜玄殤不置可否,擡手飲盡杯中酒,起身離座。彥翎挑了挑眉毛,丟了銀子跟出門去。夜玄殤迎風深吸了口氣,轉頭笑道:“我約了人,晚上咱們老地方見。”
彥翎隨手一擺,道聲“知道了”,一閃身便沒了蹤影,夜玄殤則獨自往染香湖方向而去。
天空不知何時漫開層雲,不一會兒細雨紛飛,將整座楚都籠入了無邊無際的煙色中。
輕寒隱隱,染香湖畔遊人絕跡,夜玄殤不疾不徐隨步雨中,似是享受這天地空寂的一刻,一種奇異而通透的孤獨。
染香湖十里風月一片煙嵐迷濛,金殿華臺,紅樓翠閣皆在這漫天飛雨中若隱若現。
夜玄殤緩步而行,雨色下一身玄衣越發顯得俊冷不羈。
一座長橋橫跨湖波,對面山色掩黛,仿若杳無盡頭,沿湖兩岸密林如織,寂寂無聲。
夜玄殤踏足橋頭。
橋上忽然出現一人,微雨下翡翠色寬袖錦繡袍,腰間絲絛迎風飄飛,幾似仙風道骨,沐雲生煙,那人目視夜玄殤,負手以待。
夜玄殤仍是步履徐緩,似踏着某種特定的節奏,一步步登上飛橋。
雨勢綿密,將山水煙湖皆盡染入茫茫之色。夜玄殤抵達橋心最高之處,漫然停步,揚脣一笑:“二王兄。”
“三弟別來無恙?”那人微微點頭,審視於他。
夜玄殤迎着他目光,嘆道:“記得上次見到王兄是在落峰山,轉眼竟這麼多年了。”
那人微笑道:“六年前三弟入楚時我即將閉關,是以未能相送,三弟不會怪我吧?”
“沒想到二王兄今天會因我來楚國。”夜玄殤擡手,“當時你派人送來的禮物,我倒一直隨身帶着。”
歸離劍的劍柄上,幾道細紋金絲盤龍一般纏繞上去,穿過頂端垂下一枚造型樸拙的蒼龍墨玉,被密密雨水洗得清亮,透露出時常撫弄的痕跡。那人目光停頓片刻,寬大的衣袖在風雨中飄搖不休:“三弟似乎不想見我。”
夜玄殤道:“王兄既然來了,也便罷了。”
兩人似是閒敘舊事,話中卻有鋒芒如雨,無聲飛落。
“看來,你早知我的來意。”那人笑容漸漸淡去,負手望向淡淡雨幕,“六年磨礪,三弟已非當日年少氣盛,沉穩得多了。他說得對,如今天下形勢變幻莫測,你若回國,穆國必然大亂,難免予他國可趁之機,滅國之禍便不遠矣。”
夜玄殤笑道:“他真要說動王兄出手,本也並非難事,何況搬出了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兄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那人道:“我只答應幫他一次,不過,一次足夠。”
話音落時,他手中白芒一閃,出現一柄雪纓銀槍,單手前擎,槍鋒遙指數步之外的夜玄殤,左袖廣袂翻飛,煙雨繚繞如雲。槍鋒之上剛烈之氣與他飄逸的身姿氣質截然不同,卻又無比完美地融成一體,青山水幕的背景下,其人如峰,其槍如鬆,仿若一幅渾然天成的絕美畫卷,尋不出絲毫破綻。
穆國天宗嫡傳大弟子夜玄澗的“千雲槍”,與楚國逐日劍、宣國奪色琴並駕齊驅,威震江湖。
千雲槍出,萬峰盡滅。
“三弟若能逃過天宗此次追殺,我可保證此後穆國再無人敢對你動手。”
夜玄殤在槍鋒亮出之時,已感覺到隱匿林中的天宗弟子,四面八方織做天羅地網,斷絕了所有退路。
夜玄澗身爲穆王次子,復以天宗繼承人的身份,自幼便入落峰山跟隨宗主潛心習武,二十餘年心無旁騖,於武道之上造詣精深。一柄千雲槍足以截殺天下任何高手,天宗自來肩負維護穆國正統之責,太子御此次親登落峰山請夜玄澗出手,可謂勢在必得,絕不容夜玄殤生還穆國。
夜玄澗雖亮出兵器,卻不急着搶攻,一手倒負,意態從容,給夜玄殤充分的時間拔劍迎敵。
紛紛飛雨禁不住槍鋒凜冽的勁氣,化作一片迷濛霰霧,激散四方,現出原本清晰的湖林美景。
對峙中相似的眉目,碧袖隨風,如臨深淵,玄衣卓立,不動如山。
夜玄殤拔劍,以一種極緩的姿態,一改往日狂霸之氣,背上歸離劍寸寸出鞘,任何人都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分動作,卻同時又無從把握他即將出劍的角度。
千雲槍生出變化,尖鋒微微震顫,發出“哧哧”勁響。被夜玄殤劍氣迫散的雨霧升騰翻涌,如雲龍出岫,聚在千雲槍畔飛繞不休,蔚爲奇觀。
強大無匹的進攻之勢,和毫無殺機的出塵氣度同時出現,使人對此產生奇異難言的感覺,可知夜玄澗武功修爲實在太子御之上,已臻天人之境。
夜玄殤突然朗聲笑道:“二哥此番回國莫忘了替我轉告太子御,日後我定會尋他算這手足相殘的舊賬!”
夜玄澗聞言心神一震,夜玄殤便在此時動身飛退,衝破雨霧直投兩岸密林中去。夜玄澗輕聲怒叱,千雲槍化身雷霆,騰空追擊。
隱身林中的天宗弟子向夜玄殤落足之處撲來,夜玄殤脣畔挑出一抹銳笑,歸離劍早已來到手中,頭也不回聽聲辨位,挑中敵刃。一名天宗弟子被震得駭然疾退時,歸離劍寒芒暴漲,那弟子如遭雷殛,吐血跌飛。
千雲槍破入林中,夜玄殤身形以肉眼幾不可察的速度忽地閃開,一名天宗弟子頓時迎着槍鋒撞去。夜玄澗不愧是天宗之下百年罕見的武學奇才,於如此急速的攻勢之中竟能驟然橫槍,以毫釐之差避開那弟子要害,將其震飛出去,繼而槍鋒一閃,仍是御風疾射,奪向目標。
但此瞬間耽擱,槍勢已然轉弱。夜玄殤一聲長笑,反手破空直劈,槍劍交擊,發出“嗆”地震耳激響,他人便借勢倏地後撤,殺入敵衆,混戰做一團。
林中密密盡是天宗弟子,千雲槍受此制約,再難展開槍勢,夜玄澗亦不願佔此以衆欺寡的便宜,飄身退回高處,槍影一閃沒入身後,靜觀戰況。
此時雨勢漸大,林中視線模糊,對突圍極爲有利。但眼前對手衆多,夜玄殤雖縱橫敵陣,卻也始終尋不到機會,更何況有夜玄澗這樣的高手從旁掠陣,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實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戰。
天宗此次行動盡出派中精英,可見夜玄澗之前已由太子御處得到充分的情報,絕不像赫連齊那般驕狂輕敵。眼前除去林內與夜玄殤混戰的弟子,林外四面出路亦被重重封鎖,如此滴水不漏的佈置,難怪夜玄澗放言僅此一次足矣。
面對圍攻而至的天宗弟子,夜玄殤目現冷酷之色,歸離劍倏進忽退,快得幾乎看不清蹤影,身旁人人濺血跌退,無一倖免。
“退!”戰陣中突然傳出命令,衆弟子應聲後撤,卻有雙刀雙劍從前後左右同時攻至,正是天宗座下易風、幻電、潛雨、應雷四大弟子。
刀疾劍快,將戰陣變幻時一閃即逝的空隙全然彌補,不給夜玄殤任何突圍的機會。
潛雨、幻電兩柄長劍乍現即收,人亦飄退數步,分守側後兩方,易風、應雷卻長驅直入,迎面擊向對手。
戰圈驟然擴大,卻不復先前混亂。
夜玄殤不由暗歎,天宗弟子訓練有素,深諳攻伐之道,混戰的形勢一旦肅清,不必外面夜玄澗出手,單是這般前赴後繼的車輪戰便足以要他性命,同時亦將傷亡減到最低程度。
當下冷喝一聲,劍光一盛,身形前衝。
易風、應雷雙刀斜劈近前,務必要在夜玄殤劍勢達到巔峰前煞其銳氣。
突然歸離劍彈上半空,兩人皆是一愣,不知夜玄殤爲何兵器離手,下一刻玄影已迫眼睫,耳邊忽聞冷笑,被夜玄殤不分先後拍中刀鋒。
易風應雷同時悶哼,觸電般向外退開,以化解兩道直攻心脈的凜冽真氣,心下無不駭然,對這曾令太子御頻頻損兵折將的對手再不敢小覷。
潛雨幻電齊聲叱喝,挺劍攻來!
夜玄殤縱聲長嘯,劍歸右手,返身殺向二人。
“叮噹”之聲不絕於耳。
潛雨幻電使盡渾身解數,瞬息之內分別硬擋夜玄殤十餘劍,頻頻急退,終將衆弟子再次捲入戰圈。
若非四周其他兵器拼死阻擋,身前二人恐怕早已橫地爲屍。夜玄殤心中豪情涌起,歸離劍異芒暴漲,兵刃交撞之聲驀然加劇。
刀光劍影驟密忽散。
夜玄殤劍鋒前指,痛快長笑,身後二十餘人橫臥在地,一時間竟無人敢再攻上前來,戰局首次出現如此詭異的停頓。
急雨紛飛,天地如幕。
高處觀戰的夜玄澗眼中隱約閃過惋惜之色,微微嘆息,撮脣輕嘯。
林中攻勢再次發動。
“嗖!”一陣輕微的破空聲忽然傳來。
負責防守的天宗弟子自林中躍起,截向半空中一道白色人影。
兩痕白光雨霧中乍現疾逝,上前攔截的天宗弟子齊齊悶哼,飛退出去。
夜玄澗目光一動。
白光再現,迎上隨後封鎖眼前的刀槍棍劍,一進一退,飄盈若舞,彷彿整天煙雨飛旋開來,流光盛放。
那雲霞般的舞姿中飛紅開濺,每一次轉折,都有對手跌出戰圈,林外防守之勢迅速瓦解。
來人身若輕雲,飄向林畔,也不見如何借力,便向前掠出數丈距離,落往夜玄殤所在之處,足見其輕功之妙。
緊密的戰圈中出現難得的一絲空隙。
“三公子!”
夜玄殤回手劈飛兩人,往聲音傳來處望去,心中微震,不想殺入重圍的竟是今日與他相約在此的白姝兒。
白姝兒嬌媚的身影飄忽閃躍,眨眼間已突破最外雙層封鎖。
不知何時,一陣迷霧如煙縹緲,輕輕嫋嫋繞向衆人,散入林中,微風細雨亦似有了迷人的聲色,逐漸散發出纏綿銷魂的暗香。
夜玄澗眉梢一蹙,千雲槍倏地出現手中。
白姝兒將自在逍遙法發揮到極致,手中短劍隨袖翻舞,纖光飛閃,見敵傷敵,顯示出自在堂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修爲。
眼見於夜玄殤會合一處,便可殺出重圍,卻突然間,一股巨大的真氣,雲潮般迫身而來。
白姝兒大驚之下柳腰一旋,撤袖飛避,快得彷彿浪尖稍縱即逝的水花。
雨霧中現出一點銀光,千雲槍如影隨形鎖定對手,四面八方皆是槍影,自在逍遙法絕頂的輕功竟無法從這可怕的勁氣中脫出。
“叮”地激響聲中,白姝兒短劍相交,傾盡全力趕在槍鋒之前將其截下。
槍身上驟然傳來駭人的真氣,泰山壓頂一般傾罩而下,槍影中男子酷似夜玄殤的容顏,碧衣烏髮,身姿逍遙,令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這剛猛的槍勢出自他手。
槍影又至,電射眉心。
千鈞一髮之際,白姝兒纖柔的嬌軀奇蹟般側下一折,在全無借力的情況下單憑一口真氣沿着槍身飄飛出去,輕雲水袖逆風飛繞,姿態之妙,歎爲觀止。
亦在這幾乎不可能的瞬間,千雲槍生出變化。
槍鋒一收一放,快逾電掣。
白姝兒身側血光飛濺,人亦被逼得改變方向,一縷白紗飛落天宗弟子陣中。
千雲槍如龍出海,追風破浪,噬向墜落的身影。
下方刀劍棍矛,分別攻向背後左右。
眼前勁風迫至!
統領自在堂近十年來,白姝兒從未想過竟有人能一招傷她於槍下,傷處劇痛之下,胸中真氣難繼,再難抵擋。
被槍風壓迫閉目的剎那,眼前劍光忽盛,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撲下!
曾令人無比心悸的歸離劍化作萬千劍影,護住了她周身每一處破綻,每一絲空隙。
半空中飛墜的身軀驀地落入一隻強有力的手臂,夜玄殤摟住白姝兒不盈一握的纖腰,人劍合一,沖天而起。
白姝兒睜眼望去,正對上夜玄殤一瞬奇異的注視,身子微顫,低叫道:“三公子!”
夜玄殤忽然揚脣,冷酷的脣鋒現出好看的弧度,臂彎一緊,將她護在懷中。
千雲槍追擊而至。
歸離劍上暴起炫目的異芒,對戰至今,夜玄殤終於無可避免地和千雲槍正面交鋒。
白姝兒柔若無骨的身子在夜玄殤懷裡幾乎感覺不到重量,身處歸離劍保護之下,飄飛的長袖亦護住夜玄殤周身要害,使他能毫無顧忌,全力迎敵。
至今她仍不知這可怕的對手究竟是何來歷,但卻知若不能聯手突圍,今日兩人都要葬身此地。
長嘯聲起,夜玄殤忽然加速,迎上威震天下的千雲槍,歸離劍生出一股狂猛的真氣,硬往槍鋒撞去。
夜玄澗槍勢加劇,眸光驟盛。
“砰!”
槍劍相交,出人意料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夜玄澗忽覺不對,雨中爆開一陣濃郁的迷煙,夜玄殤已攜白姝兒當空退出,穿破雲霧,眨眼消失在茫茫雨中。
千雲槍槍尖微顫,憑空生出無數氣旋,將迎風漫至的香氣激散開來。
收槍而立,未料夜玄殤竟能在一招間劍氣化剛爲柔,如此一來,便好似飛羽迎上颶風,千雲槍上凌厲的勁氣等於將他二人反送出去,脫離險境。但若非自身內力強勁充沛,足以將槍上傳來的純陽真氣化爲己用,這險招亦會變成致命一擊,將使夜玄殤重傷當場,再無恢復的可能。
夜玄澗不得不讚其膽量,更兼手法高明,而那半路殺出的白衣女子亦恰到好處地配合了夜玄殤的戰略,如今仍飄蕩雨中獨特的迷香,使得他亦無法立刻追擊。
看往兩人消失的方向,他臉上閃過淡淡笑容,待迷煙略散,擡手命道:“散佈人手,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