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察覺到一陣陰風從身後而起,當即凝神提氣,回身一看,卻見那具無頭殭屍驀然而起,屍身上臟器淋漓,濺滿了黑色的血水,被揪掉頭顱的軀幹猶如一截幹木樁子。
鷓鴣哨正自驚疑,卻見屍身紫袍中陰風涌動,一縷縷黃煙從它腔子裡向外冒出,屍身咕咚咚流出膿水。原來宋末元初,盜墓之風盛行,而且人心喪亂,穴陵之徒爲索取明器,不在乎戳害墓主遺骸,手段令人髮指,所以元人最懼倒鬥,唯恐百年之後不得安寧,這元將死後,除了故布疑冢。藏設銷器兒埋伏之外,更有西域秘法硝制屍身。
屍體在人棺下藏前,用五毒混合幽絨草汁浸泡,一旦有盜墓賊繞過機關撬開棺槨,他不動屍身還則罷了,倘若摳腸破腹分裂屍體,立即會使殭屍皮肉中的秘藥流出,整個屍體就變成了一個毒源,向四周散佈濃重的毒霧。
方圓百尺之內,無論人畜蟲獸,所有的死屍,遇到古僵化出的這種濃霧,就會跟着融化爲同樣劇毒的蜃氣,稱爲“陵瘴”。活人吸得稍多即死,死後也會變爲“陵瘴”的一部分,一傳十,十傳百,直到“陵瘴”外圍百尺開外,再無生靈爲止,最是狠毒不過。在沒有防毒面具的那個時代裡,是盜墓賊聞風喪膽的一種詭秘防盜手段,對那些毀屍之輩,起到了極大的威懾作用。
鷓鴣哨對此久有所聞,卻因此術是從大食國傳人中土,歷代掌握配置“陵瘴”秘藥的人並不多,所以始終沒真正碰上過。他知此物陰毒厲害,中者即死,絕無解救,搬山分甲術中並無應對之策,唯有疾退逃避。
一閃念之間,鷓鴣哨猛然想到,搬山卸陵盜發瓶山古墓,折損人手無算,搬山道人並非混跡綠林,倒還好說,可陳瞎子是卸嶺盜魁,倘若開棺啓屍後不得一件明器作爲信物,將來常勝山陳總把頭在綠林中哪還有臉面坐頭把金交椅。
可元代古屍身上的內丹,以及紫金槨、七星板都已毀了,殭屍正在化做陵瘴,哪還有什麼明器可取?心念一動,見馬燈昏黃的光影中金光閃爍,正是那紫袍古屍腰上束的金帶,此帶鑲玉嵌珠,儼然王者風範,何不取了它去?
鷓鴣哨也是藝高膽更大,不顧陵瘴升騰,當即出手如電,一把扯斷了紫袍古屍腰上金帶。那條金帶上掛着綠幽幽的一件事物,看似碧玉,實則青銅,鑄成披髮惡鬼的形狀,鬼頭無眼,瞎了二目,正與丹井中所見相同,銅鬼線條古樸簡潔,乃是三代以上的古物。
鷓鴣哨雖見過無數珍異寶貨,卻看不出那銅鬼的來歷,就這須臾之間,祖洞中的陵瘴已濃得好似化不開了,刺得人雙眼流淚,當下再也不及多想,一個轉身縱到紅姑娘身前,用那條古屍金帶將她縛在自己背後。
紅姑娘腿上斷骨受挫,立時從昏迷中疼得醒了過來,額上全是冷汗。鷓鴣哨把她頸上的黑紗罩在她口鼻之上,打個手勢讓她閉住氣息。穴陵倒斗的高手,都多少練過一些“閉氣功”,可以支撐一時暫不呼吸,紅姑娘忍疼點了點頭,鷓鴣哨絲毫也不停留,又把一旁的苗子夾在腋下。鷓鴣哨夾住嚮導苗子,感覺他已瘦得皮包骨頭,身體猶如柴草枯木,手上便不敢用力,唯恐將他勒斷了氣,而那紅姑娘是個女子,身體輕盈。鷓鴣哨雖是連揹帶抱地帶了兩個活人,卻並未覺得吃力,他擡眼看了看周遭地形,只見祖洞墓場中那密密麻麻的墓穴,都已被陵瘴覆蓋。
陵瘴就如傳染迅速的瘟疫一般,將墓場裡的洞夷屍骨,多是融化分解爲毒蜃,一片片劇毒的濃霧從中蔓延涌動,漸聚漸濃,已無活人容身之地。
鷓鴣哨哪敢怠慢,提着一口氣,施展開提縱之術,攀巖掛壁向上逃去。他邊逃邊想,此時即便能逃到洞外僥倖脫身,那林中也是生靈蟲獸極多,都免不了被陵瘴滅絕一空,受此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心中正自焦慮,三躥兩縱之間,已攀回了瓶山巨巖中的墓室,那墓室被三人重量一墜,四壁都是顫的。鷓鴣哨靈機一動,腳踏住當中一根樑柱,使個千斤墜頓足一踩,隨即借力攀住頭頂的墓牆縫隙,將身體提了上去。
猛聽墓室中咔嚓一聲,柱倒樑塌,碎石磚瓦轟隆隆地塌落下去,煙塵障目,早將下面的地穴遮了個密不透風,祖洞裡的陵瘴都被堵在了其中,再也蔓延不開。
鷓鴣哨揹着紅姑娘,提着苗子,一路穿土破石攀回了地面。此刻月已西沉,東方欲動,四下裡靜得出奇。
鷓鴣哨長出了一口氣,林中空氣溼漉轆的格外清爽,回想這一進一出,真乃兩世爲人。此時忽見林中火把晃動,到得近前,雙方在黑暗中一報切口,原來是陳瞎子帶了幾十個弟兄前來接應。
陳瞎子等人趕過來,急忙把身受重傷的紅姑娘和苗子擡去救治,鷓鴣哨見陳瞎子這夥人大多滿身是血,似是經過了一場血戰,忙問究竟。
雙方各自說起情由。原來陳瞎子本想收攏殘兵敗將,穩定住局面之後就來接應鷓鴣哨,但那山崩之後,山陰裡的大隊人馬非死即傷,軍心大亂,那些軍閥的倒鬥部隊,本就多是煙客、賭棍和一些老兵油子,僥倖沒死的,見了眼前這局面,都以爲是山神爺爺發怒了。
有些老兵就說,這是天公之怒,連羅帥都給砸成肉餅了,我等還能有何作爲。頓時做了鳥獸之散,臨逃跑前還把從丹宮裡帶出的珍寶哄搶了一空,督戰隊雖然心黑手狠,可兵敗如山倒,槍斃了幾十個,看看實在禁止不住這些逃兵,最後也都跟着一發逃了個精光。
剩下的就是陳瞎子率領的卸領羣盜,約有兩百多人。陳瞎子先命幾名心腹,星夜趕回湘陰老巢進行部署,然後便開始帶着這些手下收拾殘局,把那些折胳膊斷腿的兄弟從死人堆裡擡出來,有懂針石醫理的盜夥負責救治,死了的都收殮屍首。正忙得不可開交之時,那裂開的山隙間,突然躥出一條黑蟒。
黑蟒甕口粗細,全身鱗甲森然,見首不見尾,它本是盤在一個隱秘的山洞之中,瓶山山崩時將它驚了出來,一張口就吞了兩名盜夥。
羣盜見了立刻大呼小叫地舉火驅趕,把這怪莽又趕回了山縫深處。陳瞎子何等眼力,看到怪蟒藏身的山隙裡黑雲猶如寶氣蝕天,斷定那山洞裡還有奇珍。丹宮裡的寶貨被亂兵哄搶得所剩無幾了,陳瞎子正愁瓶山盜墓一無所獲,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竟然撞見黑蟒巢穴裡似有所藏,立刻動心要奪。但洞中蜿蜒曲折,裡面黑風陣陣,腥不可聞,羣盜雖有快槍,但貿然進去獵蟒尋寶,必遭吞噬,用炸藥又唯恐再次引發山崩。
好在這夥卸嶺羣盜最擅器械,其中不乏捕蛇捕蟒的好手,盜魁當即傳下號令,派出二十個精壯漢子,把蜈蚣掛山梯拆散了,用利刃削成大小不等的竹籤,布成一座“剝龍陣”。
一直忙活到月上中天,才把上千枚銳利的竹籤準備妥當,從洞口開始埋設,四處都是極細小的籤子,細如鋼針,插在土中,僅僅露出一毫,每隔一步再設一枚,順着蟒路一直鋪下去,籤刃逐漸加長加闊,到最後的竹籤都如竹刀一般,上面塗滿了麻藥。
熟知蟒性的人都知道,大蟒穿山過嶺,來去無礙,怪軀所到之處,連百年老樹都能絞而斷之連根拔起,普通槍炮也不能瞬間將其擊殺,一得空隙,臨死前必會暴起傷人,當其鋒芒者立斃,但其弱點是貪戀巢穴,出入只走一條路徑,是其習性使然。
卸嶺羣盜布妥了竹刀剝龍陣,當下點燃了成捆的巴茅花,一團團冒着濃煙拋入蟒洞。那怪蟒體形太大,吃不得煙燻火嗆,煙火一起,洞中黑氣立滅,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黑蟒便從洞穴裡被逼了出來。只見蟒頭大如水桶,五色斑然,視之真乃罕見異常的蟒中巨擘,羣盜發一聲喊,立即遠遠散開。
那黑蟒剛出洞口,腹下便已被埋設極短的竹籤劃開,可它皮糙肉厚,渾然不覺,繼續蜿蜒游出。體下所中竹籤越來越尖銳長闊,但此時竹籤上塗抹的麻藥已經發作,仍然是感覺不出有異。
羣盜在遠處看得真切,那黑蟒越是前行,蟒軀越是沉重緩慢,身下拖着長長的一條血跡。而且蟒蛇之行有進無退,它明白過來早就晚了,只能向前邊更長更鋒利的竹刀叢裡蠕動,不出三五百步,就被徹底開膛破肚了,鱗肉破碎,鮮血噴涌如泉,當場伏地而亡。
卸嶺羣諮齊聲吶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亂刃相加,剝皮扒鱗,剖腦去角,又掏了蟒眼和腦髓,這些都是很值錢的藥物。陳瞎子陰沉的臉色至此才緩和了一些,不費一槍一彈就結果了黑龍似的一條巨蟒,總算是找回了幾分顏面。
隨後陳瞎子又帶着數十名盜衆,籠燭鑽人蟒洞,眼中所見,遍地都是人獸骨骸,仔細辨認,原來那些入骨多是山中大小猴子的,殘骨上蓋着厚厚的一層蟒蛇分泌物,腥穢觸腦。底層多是整箱的道藏典籍,原來是處藏經洞,並無太多金玉珠寶。
陳瞎子見率衆忙活了半夜,只是掏了個藏經洞,不免失望已極。有名卸嶺頭目撬開一口箱子,箱中盡是小巧的青銅器物,另有一檀木小匣,匣上金線攢着—條張牙舞爪的四腳兩頭蛇,揭開一看,就中擺着一枚小小的銅人。那銅人徹骨般瑩綠,面目體形渾然凝重,而且雙眼不知去向,只剩空空如也的眼眶,不似近代之物。
如此秘藏,當是非同小可的古物,那頭目不敢怠慢,呈至盜魁面前。羣盜圍上來觀看,盡皆稱奇,以前從未得見,連卸嶺盜魁陳瞎子也辨別不出它的年代來歷,腦中一片茫然,這銅人似符似飾,好生古怪,其中必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