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彎下腰,那背影人也彎下了腰,然後我將兩條腿打開,背影人也照着做了。我將頭慢慢放低,讓臉部與地面平行,背影人果然也這樣做了,隱隱我可以用餘光看見他的臉。
我緩緩在將眼睛向上翻起來,驀地看了過去,一張猙獰可恐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前,它也正翻着一雙兇惡的眼睛瞪着我。
啊!我失聲尖叫起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幸好我兩隻手及時撐住了地面,然後就像見到鬼一樣向前飛快地逃去。
等我再也跑不動的時候,背影人依舊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後,但一想到它那張可怕的臉,我就不寒而慄。看着明亮如鏡的平地,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突然,背影人自己動了,它慢慢地向我走來,而我卻不能動彈,心中的驚駭隨着它一步步的接近而達到一個又一個頂點。
它已經離我只有一釐米不到。我想要讓自己昏迷過去,以中止這無休止的恐懼,但是我的頭腦卻異常清醒,也因此感受到更清晰的痛苦。
背影人突然停了下來,然後猛地轉過頭來,我終於完全看清那張臉:一張沒有人皮的臉,幾個黑乎乎的窟窿噴着惡臭,白森森的牙齒間流淌着貪婪的液體。
我一聲慘叫,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我聽到了米歇爾教授的聲音:“你是一條魚,水纔是你的歸宿,回來吧,時間的河流在這裡……”
我的身體迅速縮小,重新變成一條魚,然後鑽進時間的河流,睜開了迷茫的眼睛,看到了米歇爾教授的手。
米歇爾將手一握,我便完全清醒過來。
“那個背影人是誰?”醒來的第一時間我就問道。
“是你自己,或者說是另一個你。”米歇爾的聲音很平和,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
“這麼說,我的確是變態了?”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這些性格就像是不同的‘你’,但是這些性格要形成一個具體的個體卻不容易,它們大多隻是一閃而過,不會長久停留,就像是一朵浪花,瞬間形成,又瞬間破滅。”
“既然如此,那我爲什麼看到了它?”
“它已經形成了,就不再是一朵浪花,而是海浪。大海無邊無際,海浪此起彼伏,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它會陪伴你一生。”
一想到那張沒有人皮的臉,我的心裡就一陣發寒,如果那個傢伙每時每刻都陪着我,那麼我還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它爲什麼要模仿我、靠近我?”
“因爲,它想成爲你。”
我的心裡劇烈一顫,它想成爲我?如果它真的成爲我,那我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敢再往下深想,連忙停了下來,繼續問道:“我不想它成爲我,有辦法嗎?”
米歇爾平視着我的眼睛,那種天生的藍色有點像天空:“當然,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力,但是在選擇的背後,又有命運的安排。”
此時我已經完全清醒,於是恢復了狀態,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說道:“這不等於白說,直接說一切都是命運不就行了。”
米歇爾很喜歡這種狀態下的我,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到我的身邊,然後道:“命運是無常的,所以纔給你選擇的權力,懂了沒有?當你遇到人生的重大決擇時,不同的選擇就會帶來不同的命運。”
“罪犯在實施犯罪的那一刻,如果作出相反的選擇,那麼就改變了他的人生,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不錯,就是這樣。”
我的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因爲說了半天,米歇爾都沒有提到我的病情,按照他的性格,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意味着什麼,不過今天既然來了,那肯定得有個結果,於是我直接問道:“我究竟是什麼病,請直說了吧。”
“嗯,你的病和十年前那名精察很相似,但是……”
米歇爾停了下來,臉上顯露出一絲不解。而這一絲不解對於我而言,無疑是當頭一棒。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心理學家都不解,那我豈不是無藥可救。
“你的病情十分特殊,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何種原因造成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原因也是極特殊的,並非遺傳性的。”
不是遺傳,那就只有後天了,可是我從小到大,並沒有經歷什麼離奇詭異的事情,也沒有接觸過外星人之類的異物,這就有點說不通了。
“我抽點血樣,等回國後再仔細研究,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的。”米歇爾說道。
在血液流出身體的時候,我的身體很冷,因爲那是唯一的希望,如果破滅了,那麼我的人生也就走到了盡頭。
“怎麼,害怕了,難道不想看看上帝長什麼樣子?如果你先去,記得到時打電話告訴我一聲。”米歇爾突然露出一絲微笑,這微笑讓我一下忘記了對死亡的恐懼。
“呵呵,我是不會死的,咱還等着看米國成爲中國的小兄弟呢。”
這一句玩笑話後,我突然有一種釋然,死又算得了什麼,至少我不用再去面對那麼多的光怪陸離的事情,也不用心憂遊巧林那恐怖一笑。
在冰涼的針頭抽離我的身體時,電話響了,我看了一眼,竟然是王旭陽的電話。
我愣了愣,這小子打電話做什麼?正在猶豫接不接的時候,突然想到他現在正和小挫一起辦案,如果有事的話,肯定是小挫打電話過來……
接通之後,只聽王旭陽慌里慌張地道:“小挫不見了。”
我突然想到遊巧林陰森森的笑,心裡莫名一寒,“慢點說,到底怎麼回事?”
“今天我和小挫去了長青街,回來的時候還在一起,可是一轉頭就不見了,打電話關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知道你倆平時關係最好,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王旭陽可能真的有點緊張,所以說話也正經起來。
我看了一下時間,現在剛纔好是中午一點過,這段時間小挫一般都呆在檔案室,於是對王旭陽道:“你先去檔案室看一下,我隨後就來。”
說完,我也來不及邀請米歇爾教授吃個便飯,告辭後便匆匆忙忙地向檔案室趕去。
如果在平時,我倒不會在意,但是我總是記得遊巧林那詭異一笑,我真是害怕再失去任何一個身邊的人。
二十分鐘後,我來到了檔案室。我知道小挫一般都愛待在裡面靠左手的第一個閱讀間裡,因爲那裡離樓梯最遠,也最安靜。
還沒進屋,就聽見裡面有聲音,推門門一看,只見王旭陽正勾着小挫的背,兩人有說有笑聊得正開心呢。
我心裡那個氣一下就騰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然後同時在兩個人的頭上狠狠敲了一記。
兩個傢伙一下跳了起來,王旭陽那小子還殺豬般地大叫:“襲精,襲精啦!”
“襲你個頭,把我嚇一大跳,原來你們哥倆躲在這裡開心快樂。”
王旭陽一邊揉着腦袋,一邊晃着小雞腿道:“我也是剛到嘛,一來就看見小挫了。”
小挫趕緊道:“嘿嘿,我手機沒電了,不好意思,讓磊哥擔心了。”
自從借錢給他後,他說話客氣了許多,這反倒讓我有些不習慣。我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咧咧地道:“我擔心你個屁,我是怕你小子沒了人,哥的血汗錢就沒人還了。”
王旭陽一下湊了過來,賊兮兮地道:“還錢?誰借誰的?”
我不由分說的又一巴掌拍了過去,沒想到這小子的反應倒挺靈敏,小雞脖子一扭,竟然閃了過去。
“你小子再問東問西,看我不把你的嘴給炒了下酒。”
王旭陽把手一支,笑道:“磊哥,沒想到你也好這一口,下次記得帶上我,別的不說,陪酒小弟是最再行的,保證不讓別人多喝。”
遇上這種無臉的傢伙,我真是有點頭大,不過看小挫剛纔跟他那麼親熱,難道他比我還有辦法?
我話鋒一轉,問道:“你的案子怎麼樣了?”
小挫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說道:“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基本排除了人爲的可能。”
這句話一出口,四周全都安靜下來,就連王旭陽也安靜了,彷彿‘死神’就在身邊。
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皺着眉頭道:“你能肯定?”
小挫點了點頭,表情十分沉寂,就像是他真的見過那個東西一樣。
接着,他的聲音便飄了過來:“那天我獨自一人去到長青街,本來是想走訪一下死者的鄰居,突然從那間房子裡傳來一陣聲音,於是我立即趕了過去。”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難道是‘死神’重現身影?
這時,小挫繼續道:“我剛走到門口,門突然一下打開了,從裡面衝出兩個人影來。我立即追上二人,詢問事情經過。原來這兩個人是死者的親屬,因爲房裡死了人,並且周圍的人傳得很邪乎,所以這房子沒法住,也沒人敢租。於是死者的老婆便請了兩個膽大的親戚住進去,想先壓壓邪,然後再想辦法租出去。”
聽到這裡,王旭陽的小雞腿忽然停止了擺動,他身子一扭,然後就坐到了另一邊,攀着小挫的肩膀道:“是不是他們撞上鬼了?”
這傢伙說鬼的時候,就好像鬼真的爬到他的背後,情不自禁地向後看了看,搞得我心裡也驚驚慌慌的。
小挫倒是見多不怕,他仍然鎮定自如地講道:“那兩個人當時正在午睡,突然一個人感覺屋裡有東西,睜眼一看,只見一條黑影正攀在天花板上,他想叫卻叫不出聲音來,迷迷糊糊還以爲自己在做夢。這時他聽見另一張牀上有響動,於是看了過去,只見那張牀上的人正轉過頭來看着自己,兩人這才明白不是做夢。回頭再看,那條黑影已經順着牆角滑了一大半,馬上就能夠着他們的牀鋪……”
王旭陽啊的一聲尖叫,讓我幾乎當場崩潰。我摸了摸額頭的冷汗,罵了句:“沒事兒都讓你整出事兒了,一邊待着去。”
王旭陽立即將身子一縮道:“不去,我哪兒都不去。”
沒有理他,我回頭問道:“你進去檢測沒有?”
不等小挫開口,王旭陽在一旁接道:“進去?傻啊,那不是找死嗎?”
小挫臉上露出一絲慚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進去是正確的,換誰都一樣。”
聽了這件事之後,我心裡不禁有些動搖,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怪?可是教堂神父被害又是怎麼回事,那明明就是被人殘殺。不過轉念一想,‘死神’不一定非得用一種方法殺人啊!
我向門外看了看,突然發現檔案室跟教堂有幾分相似,都是光線昏暗,空蕩蕩的看不到人影。而且這裡的檔案櫃很多,所以形成了一個又一個死角,而這些看不見的陰暗死角在人的心裡都會形成一個個疑懼。
我的身體有些冰涼,很嚴肅地對小挫道:“最近你得小心一點,如果真是‘死神’,那麼它能害神父,也能害你。”然後又瞪了王旭陽一眼。
雖然我不喜歡這傢伙,但是在‘死神’面前,我們是一路人。
王旭陽難道正經地點了點頭,看來他剛纔也嚇得夠嗆。
突然,我感覺到一雙眼睛躲在某個角落看着我,急忙向門外看去,只見前面是一排檔案架子,每一層之間有不過一寸的空隙,透過這些空隙可以看到後面,但是因爲角度的原因又看不完全,它到底躲在哪裡,或者只是我的幻覺?
我站起身來,走出閱讀間,向前面的檔案架走去,一列一列地查看過去。小挫和王旭陽也跟了上來,三人一直到到盡頭,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猛地一擡頭,向天花板看去,一條黑影正靜靜地伏在那裡,嚇得我魂飛魄散,失聲叫道:“它在哪裡!”
小挫二人立即奔了過來,驚慌地問道:“哪裡?”
“剛纔我看見它了,現在不見了。”
這時,王旭陽突然爆出一句:“磊哥,都知道你大白天都能出現幻覺,你可別嚇我們。”
我差點就當場施暴,小挫攔住了我,衝着王旭陽喝道:“你都瞎說些什麼,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王旭陽嘴巴一撇,向旁邊走去,似乎心裡很是不滿。
小挫忙向我解釋道:“磊哥,這絕不是我說的。”
我苦苦一笑道:“沒事,上次我休假的事早就路人皆知,不會怪你的。”然後又道:“這裡不乾淨,你以後少來,要來也一定帶上王旭陽。”
我這樣說並不是想害王旭陽,而是想着兩個人安全一點。就像剛纔小挫講的那件事情一樣,如果當時屋裡只有一個人,也許悲劇又會上演。
離開檔案室後,我掏出米歇爾留給我的名片,給他打了個電話,爲剛纔的突然告辭感到抱歉,而米歇爾則用風趣幽默的話跟我閒聊了一會兒,然後又告訴我,學院有緊急事務,他馬上就要趕回了,期待日後在美國相見。
掛了電話之後,突然之間,我覺得米歇爾和陳宇嘉完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不同到根本不像一脈相承的師生。但可以看得出來,陳宇嘉對米歇爾十分尊敬,今天在酒店裡,他從始至終都持以弟子之禮,從不多說一句話,也不多做一個表情。
這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冒了出來:如果當年我投入到米歇爾的門下,說不定會完全繼承他的衣鉢,成就比陳宇嘉還高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以我當年的成績,只怕連斯坦福大學的門沿兒都碰不到,又怎麼可能成爲米歇爾的弟子?並且陳宇嘉的資質之高,實乃本人平生僅見,我想就是米歇爾也不會比他高。
這時,一道清麗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張何美。
此時的張何美跟國際西苑的一模一樣,就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俗女子,但我卻知道她的骨子裡有一股叛逆。
“怎麼,出了蘭貴人就像不認識一樣?”張何美柔軟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趕緊上前道:“你是特意過來找我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因爲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她想起什麼來了。
張何美點了點頭,然後道:“上次的事我仔細想過,想起一個地方。記得遊巧林以前在心煩的時候,總愛到柳樹島去,那裡人煙稀少,有一間木屋。他曾經說過,待在那裡會讓他的心情平靜,我也去過兩次,但是覺得那裡太陰森,所以就沒有再去了。”
柳樹島在安陰市郊區,與飛機場隔河相望,之所以稱其爲島,是因爲鬆河流到這裡便分成兩股,在流經一段路程之後又匯聚在一起,這樣就在中間形成一個四面環河的陸地小島。因爲水源豐富,所以柳樹島上的植被十分茂盛,樹木也十分高大。
在這樣一個與四周隔絕,並且樹木幽深的島上,的確是毀屍藏屍的好地方。更重要的是,張何美說遊巧林一到那裡就會心情平靜,這其中必定有原因,而這個原因又必定是不合理的。所以,除了那裡掩藏着他妻子還有別的受害人的屍骨之外,我實在想不到其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