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寂靜無語,氣氛沉悶。而車窗之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瞬間而至。
安在濤默默開車穿行在沉沉的雨幕之中,將車速放得極緩,雨夜行車也快不得。而車內,冷梅和胡玲玲各懷心事,保持着異樣的沉默,只能聽見兩女急促而凝重的呼吸聲。
雖然已經好半天,但胡玲玲心裡猶自震顫着。孫谷居然出事了——孫谷果然出事了——在胡玲玲心裡,這個囂張霸道的孫谷,出事是必然的,不出事就是走運。此時此刻,她不由又有幾分僥倖,好在自己跟孫谷雖在政治上站在了一起,但卻沒有任何利益上的糾葛。
而在更多的時候,與孫谷站在一起,她都是出於被動和畏懼的狀態中。
孫谷肯定是完蛋了,徹底完蛋了,再也沒有一絲翻身的可能。歸寧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官場的震盪是在所難免的。而如果上面要繼續嚴查孫谷,勢必還會順藤摸瓜查出很多問題了,顯而易見。這就會拔出蘿蔔帶出泥,有可能牽連出很多歸寧的幹部來。如果這樣的話,歸寧官場就不僅是震盪,而是動盪了。
三人趕到市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多。保時捷跑車駛進市委機關大院,外面依然風狂雨驟。
房山市委機關會議室裡,煙霧繚繞,燈火通明,一片死寂。
省紀委來了一個副書記,帶了兩個業務部門的副主任,還有幾個科員,組成了一個省紀委的調查組。而市紀委書記孫忠華親自則帶着市紀委相關科室的幾個負責人默默地坐在一側。
張鵬遠和張勝利則臉色複雜地站在窗戶前,盯着窗外密集的雨幕。
沒有人說話,時間在焦急地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孫忠華皺了皺眉,看了看錶,走過去低低道,“張書記,張市長,這歸寧的三位同志怎麼還不到?”
張鵬遠無語。
張勝利莫名嘆了口氣道,“再等等吧。雨下得這麼大,估計他們來得路上也不好走,在路上耽擱了。”
孫忠華哦了一聲,扭頭走回去坐下,又點上了一顆煙。而這個時候,市紀委的一個人起身去拉開了排氣扇。排氣扇驟然開啓,明顯能看見屋裡的煙霧慢慢匯聚成一條長龍,向排氣口散去。
中紀委領導的指示傳達到省紀委。省紀委領導不敢怠慢,趕緊向省委彙報。省委肖書記和省長程元剛等幾個主要領導通了通氣,立即指示省紀委成立調查組下到房山去,由房山市委市政府和房山市紀委協助秘密展開調查。據說,省委肖書記得知此消息後,勃然大怒,當即就拍了桌子,一連跟省紀委領導說了好幾個“絕不姑息嚴查到底”!
會議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安在濤和冷梅、胡玲玲身上溼淋淋地走了進來,輕輕齊聲呼道,“張書記,張市長!”
張鵬遠猛然回過頭來,向三人望來。而在他的眼神中,安在濤旋即捕捉到了一抹極其隱蔽的興奮之色。
張鵬遠對孫谷幾乎是“恨之入骨”了,但因爲後面有省委肖書記,他不敢動這孫谷。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孫谷最終還是出事了。這一回,張鵬遠可以狠狠地收拾他,並趁機可以大張旗鼓地整頓房山官場。如此一來,他焉能不興奮?
他卻不知。這也並非是什麼“天算”,而也終歸是“人算”。或者,他也猜出了什麼,但卻裝作不知道。
市長張勝利的眼角充斥着一抹血絲。他已經快到了退居二線的年齡,對於仕途的升遷也看得淡了,權力慾望也逐漸變得輕微。這是他與張鵬遠能配合得如此默契、關係保持良好的關鍵因素。孫谷的突然事發,讓他更加感覺到官場的變幻莫測和仕途險惡,心裡由此漸漸滋生起某種厭倦情緒來。
“好,冷梅同志、小安同志、胡玲玲同志,你們三位來得正好,坐下說話。”張鵬遠擺了擺手,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後張勝利等人也旋即依次坐好。
聽張鵬遠將自己放在了“小安同志”的後面,胡玲玲心裡咯噔了一聲。官場無小事,主要領導說什麼話都不是“沒來由”的,自己排名本在安在濤之前,如今被市委書記有意放在了最後面,這意味着什麼,胡玲玲豈能不知。
不過,對此她心裡早有預感。她早就覺得,安在濤決不是屈居人下的主兒,這歸寧遲早都是他的天下。
她瞥了坐在自己身邊的安在濤一眼,向他那英挺淡定的面孔上留下了一抹深深地豔羨和妒忌。這個年輕的小男人,當真是令人……
她正在胡思亂想間,卻聽張鵬遠陰沉沉的聲音響起,不由就正襟端坐起來,眼睛平視着對面的一干領導,再也不敢走神。
“先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省紀委副書記歐陽鵬同志,這位是省紀委第一紀檢監察室副主任張德干同志。這位是省紀委案件監督管理室副主任調研員孫萌同志……市紀委書記孫忠華同志和市紀委的同志你們都認識了,啊……”
張鵬遠緩緩捏緊了手中的簽字筆,搖晃了一下,“歐陽書記,兩位省紀委的同志,面前這三位——這位是歸寧縣委副書記、代理縣長冷梅同志,這位是縣委副書記、資河開發區黨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安在濤同志,這位是縣委副書記、紀委書記胡玲玲同志……”
冷梅、安在濤和胡玲玲,誰被唸到名字就起身來向對面點了點頭。
歐陽鵬微微一笑,“好,同志們請坐!”
張鵬遠向市紀委書記孫忠華掃了一眼。孫忠華趕緊點了點頭,朗聲道,“歐陽書記,張書記,張市長,同志們,現在我們開個緊急會議。下面,請省紀委的歐陽書記簡單給大家介紹一下情況。”
歐陽鵬點了點頭,沉聲接過話茬,“同志們,昨天下午,省紀委突然接到中紀委的通報,歸寧縣原歸寧一中初中學生孫曉丹帶着一個嬰兒趕赴中紀委舉報。說是歸寧縣委書記孫谷之子孫剛,將之**生子……情況大體就是這樣吧,孫曉丹告狀的同時提交了部分證據,中紀委還收到了一份匿名舉報材料——同志們,本案已經引起了中紀委領導的高度重視,中紀委領導的批示是‘儘快查處’……”
“省紀委接到通報後,立即向省委作了彙報。省委主要領導非常關注,指示要‘嚴查到底’!”歐陽鵬淡淡地一笑,“按照省紀委主要領導的指示,省紀委已經成立了以我爲組長的專案調查組,從今天開始介入本案的調查——調查組的意見是。由市紀委、縣紀委協助,立即採取手段獲取孫谷之子孫剛……從而完成親子鑑定!”
“如果鑑定結果出來進一步證實舉報屬實……那麼,省紀委將按照省委指示,直接對孫谷施行雙規……”
歐陽鵬慢慢地說着,會議室裡的氣氛非常凝重。
其實,歐陽鵬還有幾句話在這個會上沒有說,只是剛纔私底下跟張鵬遠和張勝利單獨交流了一下。在現有的證據中,不但有孫谷之子孫剛寫給孫曉丹的“紙條”(孫曉丹提供),還有孫谷就孫曉丹誣告案給縣公安局某領導的“批示”,以及這位縣局領導在某份縣局內部文檔上簽名的複印件(匿名舉報)。
如果不是孫曉丹抱着孩子親自作爲人證,如果沒有這些實打實的證據,中紀委領導未必會重視。當然了,更深層次的因素是,孟菊在背後發揮的巨大作用。要知道,她的舅舅趙老可是中央核心領導層成員之一,在國內跺跺腳就要地震的超級大人物。
但是,孫谷的“批示”和縣局某領導的簽字複印件,這些究竟是誰搞出來的?……這意味着什麼,中紀委或者不會去“考慮”,但省紀委的人稍一判斷,就知道這是歸寧縣官場中有人暗中推動了此事——想來,八成應該是孫谷的政敵吧?
對此,張鵬遠和張勝利當然也是心知肚明。不過,此刻,他們壓力很大,也顧不上思考這些細枝末節了。不管是誰舉報,不管他是何居心,總之孫谷犯了嚴重問題是真,這就足夠了!
而親自操控這起事件的安在濤自然也不會疏漏了這個“細節”。他爲人謹慎,這事兒他已經設計好了每一個細節,不可能漏了這點。不過,在他的設計中,接下來孫谷的倒臺會引發一輪檢舉揭發的浪潮,在潮水一般的舉報中,這個細節問題足以被衆人淹沒了。
孫谷在歸寧經營日久,雖根深蒂固,但同樣有很多“隱患”。一來。他霸道專權,得罪了很多人;二來,他爲人非常貪婪,拿錢收禮不辦事的情況比比皆是,對他心懷怨憤的人不在少數。只要孫谷倒臺的消息一出,肯定會有很多匿名的舉報彙集到省紀委調查組裡來。
這個是肯定的,毫無疑問。
……
……
孫谷是市管幹部,本來出事該由市紀委來調查來實施雙規,但這事兒卻是從上到下“攤派”下來的,省紀委已經直接插手進來,市紀委就只能落個從旁協助工作的份兒。
張鵬遠猛然揮了揮手,“我跟張市長已經碰了碰頭,市委市政府堅決擁護省委的決定,堅決配合省紀委的調查!忠華同志,縣紀委的胡玲玲同志,你們市縣兩級紀委部門一定要全力支持省紀委調查組的工作,要人出人、要物出物,爲省紀委調查組的調查提供最大限度的保障!”
孫忠華毅然點了點頭,“請省紀委和市委領導放心,市紀委一定全力配合省紀委的調查,接下來,我們市紀委和縣紀委還要聯合成立專案調查組,專門開會研究如何協助省紀委調查組工作!張書記,張市長,我個人建議,市有關部門近期要對孫谷重點監控起來……”
……
……
碰頭會開了一個小時不到,就匆匆結束了。胡玲玲留下,跟省市紀委的人研究部署如何展開調查。而安在濤和冷梅則跟着張鵬遠和張勝利離開了會議室,到了張鵬遠的辦公室。
“冷梅同志,小安同志,請坐。”張鵬遠擺了擺手,看了看錶,又向張勝利瞥去一眼,“老張,現在已經是九點多,我看,我們長話短說?”
張勝利笑了笑,“嗯,張書記你說。”
“兩位同志,現在的形勢非常嚴峻。一旦本案事實成立,在中紀委領導和省委領導的指示下,省紀委調查組勢必會對孫谷採取雙規,然後繼續深入調查下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和張市長擔心,這孫谷的問題會有很多,而歸寧的局面也會因此動盪起來,所以,你們兩個現在的擔子很重——尤其是冷梅同志,你作爲歸寧縣的主要領導之一,在這種關鍵時刻,要充分發揮作用,團結帶領歸寧縣委縣政府的全體黨員幹部,確保歸寧的經濟社會秩序不出任何問題!尤其是要確保在省市兩級調查組工作期間,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記住,不能出任何的紕漏!”張鵬遠的聲音低沉起來,表情也變得非常之嚴肅,“誰要是給市委市政府砸了鍋,那麼,我們就砸他的碗!”
聽着張鵬遠的話,安在濤神色平靜,但心裡卻在暗笑,心道,縱然是沒有中紀委和省紀委領導的批示,你張鵬遠也會趁機一查到底,將孫谷往死裡整吧。
張鵬遠猛然擺了擺手,“還有小安同志,你的責任也很重。你首先要確保資河開發區的各項工作平穩運行,要跟投資商溝通好,不能因此影響到開發區的招商引資工作和工程建設!”
“其次,你要全力協助冷梅同志穩定好歸寧的局勢……兩位同志,這是組織上對你們的信任,也是對你們的一次考驗,希望你們能給市委市政府交出一份圓滿的答卷來。”
張鵬遠語速很快,說話斬釘截鐵,他頓了頓,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小口,向張勝利望去,“老張,你也說說。”
“冷梅同志,小安同志,張書記的指示很重要,你們回去後要狠抓落實。我再補充…:第一,現在還處在秘密調查階段,在親子鑑定結果出來之前,在省紀委調查組的結論出來之前,你們要謹守組織保密原則,不得泄露本案的任何情況,千萬不要引發任何導致歸寧不安定的因素;第二,下一步,市委還要採取很多緊急措施,你們要做的工作很多,除了張書記所說的之外,還要全面通盤考慮,積極做好應對各種突發*況的措施!第三,在此期間,保持通訊暢通,你們兩位同志就暫時辛苦一點,輪流在縣委值班,有什麼事情隨時向市委向張書記彙報,記住,在沒有市委意見之前,不得擅自行動、不得擅自表態、不得擅作主張……!”
張勝利一連說了好幾個“不得擅自”,充分看出市委兩位主官的小心謹慎之心。畢竟,孫谷這一次被捅出來的事情太大,已經引起了中央和省裡的強力關注,一個處理不好,就會給房山市委市政府的形象抹了黑,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請兩位領導放心,我們歸寧縣委縣政府一定圓滿完成任務!”冷梅起身鄭重表態道。但她的臉色旋即漲紅起來,因爲她見安在濤雖然也起身來,但卻神色平靜淡然,沒有一點表示。
她不滿地瞥了安在濤一眼,卻聽張鵬遠皺了皺眉道,“小安同志,怎麼,沒有信心?”
“呵呵,張書記,不是沒有信心,只是我現在……”安在濤嘴角抽動了一下,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漲紅來,“按照縣委這兩天的工作分工,開發區的工作已經由冷縣長代管……”
安在濤的話音一落,冷梅嬌俏冷豔的臉色陡然一變,她心裡哆嗦了一下,咬着牙望着安在濤,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她沒有想到,安在濤竟然會當着張鵬遠和張勝利的面發起了“牢騷”!還似乎,是有些給她“告狀”的意思。
“你還是個男人嗎?這麼小氣!”冷梅心裡嘟囔着,兩手背在身後,暗暗把安在濤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安在濤當然不會這麼幼稚,更不會跟冷梅賭什麼氣,只是他必須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而且這個態度必須要明確,之所以當着張鵬遠的面表態,無非是想要讓張鵬遠再敲打敲打冷梅。對於這個怪癖的女人,他心裡的警惕性實在是太高太高了。
前世今生,他從來沒有向防冷梅一樣防備一個女人。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帶給他一種很古怪很危險的感覺,對她的警惕之心始終繃得緊緊的,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同時,他早就覺得,冷梅跟調走的李雲秋一樣,同樣是那種非常強勢、熱衷權力的女人。只不過,李雲秋這個老女人要比冷梅噁心多了。
張鵬遠一怔,繼而意味深長地沉聲一笑,“好了,小安同志,你儘管放手大膽去展開工作,不要有顧慮,有我和張市長在背後爲你撐腰!”
張勝利瞥了冷梅一眼,心道,“你冷梅雖然是……但這安在濤也不是簡單之人,不說他別的那些關係,單是陳近南兒子這一重身份,就夠你喝一壺的了。”
張勝利也自是微微一笑,“小安同志,你是開發區的黨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是市委和市政府的任命的開發區黨政主官,開發區的事情你不管誰來管?……好了,我和張書記希望你們兩個同志能夠團結起來,把歸寧的工作做好。我可是鄭重地警告你們,現在是關鍵時期,出不得任何簍子,否則,市委會嚴重地處分你們!”
張鵬遠暗暗掃了冷梅一眼,心裡就盤算着是不是該提醒冷梅一聲,讓她知道,安在濤也不是沒有後臺的人。你跟他相處共事,還是不要太過強硬的好。
張鵬遠太瞭解冷梅了,知道冷梅因爲幼年的創痛而誘發養成了一種極度厭惡男人的怪癖,再加上她個性很強又有挺高的女權意識……這些註定了,她在歸寧會跟安在濤產生某種激烈的“碰撞”。
其實,現在的冷梅已經對安在濤產生了某種警惕了。
肖老的乾兒子,據說還跟省委肖書記有某種密切的關係——安在濤主動說明了這種關係,那肯定就淺不了。所以,儘管冷梅並不知道安在濤是陳近南的私生子,但心裡對於安在濤的“策略”也悄然扭轉了過來。當然,這些張鵬遠並不知情。
安在濤笑了笑,“我明白,兩位領導,夜深了,不能再影響領導休息了,我看我們這就回去?”
張鵬遠深深地望着安在濤和冷梅,“好,你們抓緊趕回縣裡!”
……
……
胡玲玲留在市裡跟市紀委和省紀委的人商量調查開展的事情,明天一早纔會趕回縣裡。安在濤冒雨鑽進車裡,見冷梅依舊站在市委機關大樓的臺階上愣神,不由皺了皺眉,使勁摁了摁喇叭。
嘟嘟!嘟嘟嘟!!!
狂風驟雨中,這一聲聲尖銳的喇叭聲驟然響起,冷梅眉梢一挑,將包頂在頭頂上,衝進了雨幕中。雖然片刻間已經鑽進了安在濤的車裡,但她的身上仍然被雨水打溼了。
上半身的衣衫緊緊地貼在高挺的胸脯上,胸前的兩團豐盈就鼓起了兩道豐潤的弧線。見安在濤的目光似是從自己的胸前掠過,她不禁羞惱地瞪了安在濤一眼,有些厭惡地用溼漉漉的包擋在了身側。
安在濤嘴角一曬,猛然踩下了油門,藍色的保時捷跑車旋即衝進了雨幕中,駛出市委機關大院,不多時就拐上了外環公路,向歸寧縣飛奔而去。
噼啪!
雷聲隆隆響着,一道道耀眼的閃電滑過天際,猶如一條條翻滾的銀蛇。
這場暴風雨來得是越來越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