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上有京通下有蘇杭。”說得就是那三千五百里的京杭大運河,南邊的那頭是蘇杭,北邊則起自北京通州。通州是個水陸大碼頭,南邊來的糧食綢布,茶米油鹽各種民生用品,全要在這個地方轉運上車,運到京城裡,供那上百萬張嘴吃穿住用。
朝廷有專門的倉場侍郎駐紮在此,當地靠漕船,魔倉爲生的,不知其數,加之此時正是南漕雲集,漕米入倉的旺季,碼頭上人頭攢動,到處飄蕩着汗臭味,讓人沒法插腳。
但這是普通貨運碼頭的場景,在另一側的官家碼頭上,又是另一番情形,眼前寬敞無比,地面用青石磚鋪就,早晨剛灑過水,顯得一塵不染,碼頭邊的一溜涼棚,爲下面等候接人的貴人們,擋住了炎炎的夏日。他們輕搖着摺扇,說話輕言細語,偶爾也會有爽朗的笑聲傳出,與另一邊的碼頭恍若隔世。
但也不是誰都怕曬,一個站在官家碼頭,卻身穿布袍的胖大男子,就戴着草帽立在太陽下,一手閃動着蒲扇,一手搭兩旁眺望着遠處,好似誰家的管家,在給涼棚中的老爺望風一般。
可在場的官人們,不僅不敢小覷他,看見他在太陽底下站着,時不時還有人走過去,請他進涼棚歇息,卻都被他不耐煩的攆回去,吃了他的白眼,衆大人卻彷彿理所當然,沒有一個覺着難堪的。
因爲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才子,現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強下須臾離不得的近臣,徐渭字文長。官人們能不小心供着,巴結着嗎?
這文長先生學問大,脾氣卻也怪異,甭管你是皇親國戚,還是閣老尚書,他一概總是用鼻孔相對,愛答不理,一寄生人匆近的模樣,也不知徑下怎麼受得了。
但有道是,秦梭還有三個好朋友,呢,還是有人可以和他親近的。
這不,三個年青人走到他身邊,笑道,“我說文長兄,大熱得天曬一身臭汗,實不是什麼有趟的事兒。”
徐渭扇扇蒲扇,搖頭冷笑道,“難道站在涼棚裡,看老百姓揮汗如雨,就有趣了麼?”一個望之三十幾歲,面容端莊的男子,聞言對邊上那兩個稍年青的笑道,“我說吧,能說服這個犟種的,北京城裡可找不到。”
一個俊雅如公子哥的男子笑道,“過去或許是,現在可不對”
說着一指遠處道“看,拙言來也。
衆人聞言一齊望向遠處,果然見一艘官船,緩緩駛到港口,船上插着一串旗幟,仔細看時,便見上面一溜晃人眼的職銜曰“大明嘉靖丙辰年狀元,詹事府司經洗馬,誥封朝議大夫,前翰林院修撰前右春坊右中允,前蘇州知府,前江南市舶司提舉,前左合都御史巡撫蘇鬆。”施就一身便衣,立在船頭,對身邊一個穿皺皺巴巴七品服色的官員苦笑道,“非得插着些牌子不可嗎?”
那官員是司經局派去迎接他的,名叫王啓明,生得一張蝦爬子臉,聞言瞪大那雙眼睛道,“這可是大聖的榮耀啊,進了京就插不得丁”“言外之意,現在不插,更待何時?
“榮耀?”瓏就搖搖頭,自嘲笑道,“都是前某某,前某某,我怎麼覺着像是諷剌呢?”
王啓明聞言臉皺成特花道,“哎呦我的大人,您就堅持一下吧,咱們司經局已經幾年揭不開鍋了,就等着一位有分量的大人來坐鎮,我們纔好跟戶部硬氣點,能討點救命錢啥的。”既然他這麼說,沈就也不吱聲了,眼看着快到岸了,他對身後看着孩子玩要的若菡道,“待會兒你們直接回家,我還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
若菡點頭笑道,“你忙着,別掛心我們了。”這時十分突然問道,
“阿爹,我們能去紫禁城玩嗎?,沈就對兒子的教育太過開放,導致小子們時常語出驚人。
頓時大家一臉黑線,沈就看一眼王啓明、見他使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便淡淡笑道,“沒有皇上的召見,我們不能去,要是哪天有幸建下召見,你就可以進去看看了。”說着對王啓明笑笑道,“小孩子沒見過世面,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王啓明趕緊附和笑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嘛。”這時候邊上的阿吉突然又道,“爲什麼要聽裂下的,阿爹不是說,人應該自己做主嗎?”
沉就這個汗啊,乾笑一聲道,“那是在蘇州,現在回了京城,就得聽皇上的。”若菡也驚了一身汗出來,朝王啓明尷尬的笑笑,便拖着倆倒黴孩子進船艙裡去了,阿吉和十分還在那不甘心道,“我們要回蘇州去,我們不要聽皇上的”……”
“呵呵,…,陰華陛講去T,波數乾笑兩聲,顧是沒說出話來,汕卜的王遁外斟緊接道,“童言無忌,蠻言無忌啊…”“是啊。”沈就這才點點頭,讚許的看王啓明一眼道,“啓明,你現在是什麼職務?”
啊,屬下是司經局的七品校書”王啓明自嘲笑笑道,“像我這樣的書籍管理員,局裡有十幾號呢。”
“這麼多人,不是浪費嗎?”仇就道,“校書上面是什麼呢?”
“回大人,是六品經承,這個人少。”王啓明雖然是綠豆官,可京裡混的就是比地方上那些官員鼻子靈,知道自己出頭的機會來了,馬上吐沫橫飛的大表忠心道,“大人,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佔了個實心眼,大從今往後,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打住打住。”沈就搖頭大笑道“我要你個死鬼幹什麼?”
王啓明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就是一比喻…“行了,別比喻了。”沈就拍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後你就是我的經承了,跟着我好好幹,不會讓你吃虧的。”
讓他這一拍,王啓明的骨頭都酥了,當即給波就磕頭道,“屬下謝過大人,從今往後您讓我往東,我不往西,讓我攆雞我不追狗,總之一句話,讓我幹啥我幹啥。”
沉就虛踹他一腳道,笑囂一聲道,“馬屁精!快到了,趕緊安排安排下船吧。一雖然是罵人,可透着掩不住的親熱,讓王啓明大爲受用,騰得跳起來,精神抖擻道,“得令!”便猴子似的躥下去了。
船靠碼頭,波就一眼便看到了徐渭二吳兌,孫鋌還有諸大綬四個,使勁招手笑道,“大熱天跑出來接我,兄弟真是過意不去啊。”
四人一起哈哈笑道“要是我們不來,你纔會過意不去的。”船一停穩,沈就便快不下來,與四人挨個抱成一團,說話都好幾年沒見了,大家彼此都十分想念,使勁你拍拍我,我捶捶你的,表達着心中的欣喜之情。
稍稍笑鬧,吳兌小聲提醒他道,“別人也來了。”沈就微不可察的點點頭,便朝不遠處的三人拱手笑道“太嶽兄,子維兄,思濟兄,勞你們大駕前來,真是折殺拙言了。”幾年不見,張四維還是那十樣,朝沈就呵呵笑道,“拙言兄凱旋返朝,做兄弟的怎能不出迎呢?”
張居正卻沉穩了許多,頜首笑道,“拙言,別來無恙啊。”
那思濟兄乃是原杭州知府唐汝樓,當年外察,他也得了優異,被調入京城,任左春坊左論德,他覺着自己跟波就是共患難過的老交情,所以親熱的上前,跟施就套近乎道,“拙言老弟,咱們真是有緣啊,一起在翰林院,一起去江南,現在又一前一後回來京城,今後可要多親近纔是。”這話稍有些突兀,若是順着他往下說,指不定會冒出什麼業哦子來呢。沈就不着痕跡的抽出手,呵呵笑道,“已經夠親的了,再親就得搬被窩去思濟兄家睡了。”惹得衆人笑成一片,也就把這茬繞過去了。
這時候,碼頭上那些不是迎接波就的官員,也湊過來向他問好,沈就一一笑着回禮,等到擺脫出來時,已經是臨近中午了二衆人正要登牟進京,唐汝樓突然提議道,“這個點了,還是在通咐吃個飯,然後下午回去,正好晚飯前進京。”他都這麼說了,衆人縱使跟他不是一路,但今天都是來接沈就,也不好再說什麼。
唐汝樓便領着衆人,到了通州最有名的酒樓,食爲天”他顯然是用心良若,早定好了最豪華的包廂,點了最珍貴的酒菜,衆人一到,立刻開席。
這些人全都是翰林出身,人中龍鳳,哪個不明白,唐汝稀這番做作是爲了什麼,有心要提醒沈就,不要着了他的道,但想一想還是算了,……,能算計這傢伙的人,估計還沒出生呢二然後就是排定座次,沈就是今日的主賓、自然坐了主位,唐汝稀坐在他右手邊的主陪,衆人本想讓官職最高的徐渭坐在沈就左邊,但他卻眨眼笑笑道,“還是請張太嶽坐吧,太嶽兄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前輩,咱們還是按規矩來吧。”說完便一屁股坐在波就對面,怎麼勸都不起來。
張居正不禁搖頭苦笑道,“文長兄,你這是寒磣我啊。”話雖如此,他還是坐在了沈就的左手邊。衆人便按着及第年份敘座,然後傳菜開席,爲波就接風敬酒,自然不在話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自然要說些閒話,可讓沈就奇怪的是,這些人只是異口同聲的,向他詢問蘇州城的事兒,諸如市舶,抗僂之類。
對於他提問京城的事情,卻一梭星游過去,岔開話題,彷彿在忌諱什麼。
於是他知超的不問,一頓飯便在這種怪怪的氣氛中過去了。歸程中,他與徐渭幾個共乘一車,馬車隆隆,剌面肯定聽不見裡面說話時,他纔開腔問道,“京裡現在怎樣?”
面上還是那樣,可私底下暗涌波急,吃人不吐骨頭啊。”給渭搖頭笑道“不得不說,拙言,你不該這時候進京啊二一“好像我願意來似的。”沈就翻翻白眼道,“要是可以,誰願意離開花紅柳綠的蘇杭天堂,來北京吃沙?”
孫鋌笑道,“北京不宜居啊,我正在請調,回南方去當官。”他現任翰林院侍讀,已經閒了好幾年,靜極思動,想出去做官了。
“你那裡事兒少,說走就能走。”諸大綬不無羨慕道,“像我,到現在還沒把《元史》修完,哪也去不了二”
沉就關切問道,“我離開翰林院都已經六年了,這六年裡你一直幹那個活?”哎”諸大綬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你惹了李默然後拍拍屁股走了,倒把我和端甫好坑。”今日翰林學士階段臉收《元史》的修訂成果,兩人不能都來,便一個當代表,一個留在家裡頂着。諸大綬說着又有些欣慰道,“不過這幾年也不是白忙,加之元朝也不長,估計年底就能完上了。”
吳兌笑道,“這可是大功勞,一旦完上,你們倆必然聲名鵲起,連升三級都是有可能的。
“我倒寧願繼續埋在故抵堆裡”諸大綬卻搖頭道“那樣倒能睡個安穩覺,不至於整天提心吊膽。”
怎麼?”吟就聽了一會兒,問道,“怎麼,現在的氣氛很緊張嗎?”
“何止是緊張,簡負是劍拔弩張。”孫錢誇張的比劃一下道,
“兩邊人明爭暗鬥,就差掐起來了。”
這可不像徐閣老的風格。”沈就搖頭道。
什麼徐閣老。”徐渭搖頭道,“是裕王和景王。”
他們倆?”波就暗吃一驚道“我怎麼沒聽說二,這是上個月的事兒“吳兌爲沈就分解道,“原先一直無後的景王誕下一兒,而裕王的世子天折了,一下子雙方的地位便顛倒過來,讓原本騎牆觀望的嚴黨分子,一下子旗幟鮮明的爲景王搖旗吶喊,那邊裕王世子新喪,士氣低落,爲了避免一敗塗地,他那邊的官員,也毫不相讓,針尖對麥芒的幹上了。”
這事兒的背景,沈就是知道的當今聖上萬壽帝君嘉靖皇帝,因爲自幼體弱多病,成年後又亂服丹藥,導致斟料質量極差,費勁生了好些兒子,卻沒養活幾個,最後成年的,也就是老三裕王和老四景王兩根孤苗苗,還彷彿先天不足一般,兩人的身子一個比一個差,不到三十歲,便渾身是病,空對着滿屋子嬪妃,就是生不出娃娃來。
雖然裕王稍長於景王,但景王也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長得像嘉靖帝。加之皇帝一直態度曖昧,遲遲不肯立儲,所以朝中大人幾乎一致認定,這二位誰能生皇長孫來,誰就是將來的儲君!對於這一點,兩位當事人也深信不疑二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造人大戰開始了、最初幾年,雙方想着各憑本事,整日裡辛勤耕耘,遍灑雨露,希望廣種薄收,但無奈他們爹的種實在不成,地種了不少,可就,是不長莊稼二後來只好請人幫忙,呃,不是,請人幫着生,而是請人幫忙,讓他們能生出娃始來。
兄弟倆的性格不習,選擇的路也截然不司。先說景王,因爲長得像他爹,便覺着這是最夫的資本,言行舉止都可以模仿,甚至對道家的狂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於是他請龍虎山的道士幫忙,希望藉助神仙之術,搞出個,娃娃來。
而裕王那邊,這位爺生性柔弱,很聽人話,他的老師,國子監祭酒高拱說,“別信那此玩意,那都是騙人的。”裕王便不信那些方士,按照正統方式求醫問藥,最後在李時猿那裡、得到了調養身體,以固腎水的方子”堅持幾年,終於生出了兒子。然後一個月就天折了不要緊,再生,這個命長點,施就離開蘇州時,還聽說裕王慶賀世子兩歲生日呢,誰知道剛進京,又天瞭然而同時,景王生了…
事情這下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