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迴響在頻道里,讓白狼四人都是渾身一震,同時舉目望去:低空的大氣已經出現了電離效應,許多戰鬥機開始返航,這樣的衝擊會嚴重干擾飛機的雷達系統,而大部分飛行員很難適應完全的手控,相當於刺瞎眼睛奔跑。
“草草草!這次怎麼是指揮不靠譜了!”於小樓當即就拉着林燕揚往外跑,邊跑還邊一心二用地大喊大叫,“看不見我們倆就在塔邊上?!這不是往死裡整我們呢!”
“並不,我看見了。電磁相斥導致的爆炸波及的主要是周邊,你們現在剛好在範圍之內,而且是最危險的區域。”
“我現在問候你祖宗還來得及麼?就刺秦王不成反被幹的那個。”
“與其說廢話還不如快跑兩步。”荊明說,“以你們現在的移動速度是足夠在時間內跑出範圍的,五點鐘方向253米後有一輛備用車。”
通話結束的一刻,呼嘯聲便緊接着傳來,狼耳自他們頭頂劃過,機炮噴吐着掃射前方的樹林,響起原獸垂死的哀鳴聲。任天行沒有第一時間返航,而是把最後剩餘的子彈都用了出來,給他們清除剩餘所有可能的障礙。
“這傢伙倒總算是靠譜了一回…”於小樓扔掉空落落的彈盒,加快步伐向前方跑去,“再快點吧,好不容易贏下來,要是在這個節骨眼出點事可就冤死了。”
林燕揚忙順着他點點頭,背起手炮就跟在他後面跑去,但緊接着她就看見前方的那個身影忽然低下了身,整個人半跪在地,緊緊地弓着腰。
“小樓?!”她驚呼一聲趕忙上前,卻見於小樓緊皺着眉倒抽冷氣,一隻手抓着腹部的衣服,手下滲出殷紅的血。
本來他就是帶傷上陣,經過長達幾個小時的惡戰,再加上剛纔和江一弦近身硬碰硬,甚至還放了水,一番折騰終於撕裂了傷口。鎮痛劑已經過了有效時間,新舊傷加在一起着實疼得不輕。
“自作孽不可活了…”於小樓模模糊糊地說着分散注意力,臉邊全是冷汗,“陰溝裡翻船了啊,雖然是插旗,但現在好像也只能說句‘你先走’了…”
林燕揚始終站在旁邊擔心地看着,聽到他這無意識的嘟囔整個人都是一震。她忽然變了眼神,毫無預兆地一俯身,整個人鑽到了於小樓胸口下,突如其來的託舉險些讓他雙腳離地。
“喂喂喂喂喂——你幹嘛?!”於小樓大驚失色。
林燕揚並沒有因爲這話而收手,反倒是拉過他的手臂架上肩膀,讓他大半的重量全落在了自己身上。幾百米外的熱浪刮來,她迎着那狂風緩緩站起,帶着土的氣流吹起飛揚的發。
“以前你揹我逃出去,那這一次就我來揹你呀。”她回頭衝他嘿嘿地笑了笑,聲音小小的,樣子傻乎乎的,她一直就是這樣有點呆的女孩。
於小樓突然說不出話來,好像被那呆氣給傳染了似的。他有接近一米八,林燕揚卻連一米六都不到,說是背其實也只能半背半拉地架着,用腦袋頂着他的胸口。爆炸的強光照亮她的臉,全是久戰留下的塵土和血跡。
真狼狽啊,狼狽得和當初那個揹着女孩一步步挪出火場的少年一模一樣。
“你…你想做就做咯,記着這是你自己說的啊,回頭別說我佔你便宜,我不認的…”於小樓的聲音也突然變低了,低得都不太像他。
不過林燕揚大概是沒聽見,只是架着他健步如飛,沒多久果然看到了那輛停在路邊的迷彩越野車。她把於小樓放在副駕駛上,自己則打着了發動機一腳油門,越野車當即怒吼着來了一個漂移,留下深深的車轍後揚長而去。
這一切都落在了荊明眼中,讓他稍稍鬆了口氣。如他所說,波動排斥帶來的破壞力主要是朝外的,在內部的江樺的情況反而沒有於林二人那麼危險,只要他能在爆炸之前走出塔的本體就足夠…
思維到這裡猛然截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位置顯示上,那個身處塔中央的光電竟還定在原地,沒有絲毫移動——江樺居然在這個時候無視了他的警告。
計時器上的時間催命似的流逝,轉眼間就已經步入了最後的倒計時,那躍動的數字讓荊明幾乎要拍案而起:“狼牙,你在幹什麼?!”
沒有回答。爆炸前強烈的磁場已經影響到了實時監測,所有的畫面都開始模糊起來,就算是荊明也不可能違反這種物理定律,塔內的情況無可奈何地逐漸脫離他的控制。
在他的視野之外,整座電波塔正在晃動,穹頂開裂撒下以公斤計的土屑。如最後所見的那樣,江樺果真沒有動,只是俯身盡力保持平衡。在他面前的角落,安年依靠坐着,像是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一般,身影逐漸被淹沒在沙塵之中。
周圍都是終結的景象,可此刻塔內卻顯得那麼安寧,像是無形的花靜謐開放。
是時候該說再見了。
安年聽着四面垮塌的巨響,在土屑間吐出一口氣來。大量的失血讓身體無比疲倦,她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這和她預想的死法有些偏差,但想想此等情況下也沒人會目睹她終結的樣子,就這樣被埋葬在廢墟里倒也不錯。
…什麼啊,果然還是有些不甘心麼。
明明直到這一刻來臨之前都認爲自己即將解脫,但真到了死亡當頭的時候她還是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原來她依然那麼喜歡這個世界,捨不得如此珍貴的生命。但畢竟還是要走到盡頭了,她自嘲地想笑。
只是那笑容還沒來得及綻開就僵住了。她的視力已亡,但聽力仍在,她清晰地從垮塌聲中分辨出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踏地聲直奔她而來,急促而堅定。此時已是深夜,卻好像有太陽的光迎面而來。
她融入了那太陽之中。
……
監測畫面在這時失去了最後的信號,紅色的警告窗口彈在面前。荊明大力拍着桌面,眼前的讀秒數已經進入最後的倒計時。
“狼牙,快撤出來!!!!”
情急之下他顧不上去開私頻,用盡全力的呼喊撞上了每個人的耳膜。空中狼耳的迴旋之勢驟停,剛剛開出樹林的越野車上二人急急扭頭。而在更遠的地方,在那架紅十字直升機中,小小的女孩扒上機窗,眼圈紅紅地像是要哭出來。
“爸爸。”她遠遠地望着天邊,低聲地喊着。許久許久之後,她擡起手擦掉眼邊的淚水,用怯怯的語調,低聲地念起了一個略有些陌生的稱呼。
“媽…媽…”
話音落下的同時倒計時歸零,怒龍般的烈火帶着電光騰空而起,籠罩了整個蒼穹。
……
“打擊面86%…92%...還在擴大!達到100%!”總控室中的技術人員興奮地取下耳機,“玄蜂引爆成功了!”
操作室一片譁然,許多把椅子橫七八豎地翻到了,始終繃着精神的人們歡呼着跳了起來,相互擁抱,按下回車鍵將早已編輯好的消息發送出去。
作爲武裝部長的呂鶴第一時間收到了這個消息,老練如他也不由得戰慄起來,飛速抓起電話,撥通了某個號碼。
“樑主管…不,樑理事,你看到了麼?”
“當然。”那邊的聲音反而沉靜異常,“這就是結束了…沒想到最後會這麼美。”
的確很美,強烈的磁暴使得高能帶電粒子打穿了大氣,天空中因此而出現彩虹般的極光。已是夜晚,城中的許多人都睡了,但清醒的人在此時無不擡起頭來,看着地平線被火光燒成赤色。
“太陽又出來啦!”有人喊着。
“可是今天的太陽不是已經沒有了嘛?”另一邊的孩子吃着手指。
“沒錯,今天的太陽已經死去,但總有人接住它的。”看向遠方的眼中流淌着光,“所以它會獲得新生…只要有生命,明天還會是一片光明。”
人們興奮地討論着,紛紛跑到街道上遠望北方。就在他們之間,不起眼的少年收回了目光,揹着長長的槍囊穿過人流地間隙,在陰影中重又扣上遮蓋面龐的人皮面具。
原本已經黯滅的街道一條一條地在喧囂中亮起,天子城又變成了不夜之鄉。在燈火通明的街景之上,武裝部摩天大樓的頂層,樑秋最後吸了一口菸嘴,將菸蒂掐滅在天台邊。
“千算萬算,到最後也算不中這一着。”他低聲說着,一振長衣向後走去,“你還是沒能瞭解人類啊,謝春兒。”
……
不知多遠的黑暗裡,迷媚的女人睜大了雙眼。
“是麼,又是這樣啊…”她跌跌撞撞地向後靠去,貼着牆壁緩緩滑落。儘管臉色沒有一點異常,可那動作僵硬得像是木偶,隨時都會破碎似的。
“和我不一樣,你還是得到了你真正追求的東西了。”她喃喃着,聲音低微,如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
……
勢不可擋的磁場席捲了邊境全場,大片的紅瞳在同時黯淡,失去活動能力的獸影頃刻間被捲入火柱。火光裡映着無數人的臉龐,又融化在光暈之中。
夜幕中的電波塔轟然倒塌,滾滾的硝煙蔓延上天,煙氣中衝出風衣招展的身影。爆裂的狂風將他推向高空,手中橫抱着白色的女人。
氣流劃過,如墨的長髮在空中飛舞。她呆呆地感受着一股大力托住身體,黑衣和白織一同在耳邊呼啦啦地響着,從高達數十米的塔上、從迷眼的煙塵中急速墜落。
那個瞬間,也許只有幾秒的時間吧,但剎那的景象卻在時光中被拉爲永恆。她損毀的視野中奇蹟般映出無邊的天空,黑雲開裂,月亮從中探出,白色清明的月光彷彿讓人嗅到晚間海風的氣息。
——“我說,如果是我當了這個壞人,你要怎麼辦啊?”
我們生來便是怪獸,如果怪獸和怪獸都無法站在一起,又能拿什麼繼續走下去呢。
——“想做的話就去做吧,我信你能行。”
舊時光中的人早已長大。勝旁人不可戰之敵,行旁人不可爲之事,那是真正的首席,是曾經的白狼也無可企及的高峰。
——“那,我想要這煙花怎麼樣?”
烈火翻卷而起,陣陣的爆鳴聲鏘鏘開放,電光帶着銳利的刺目的光升上雲間。她眼前皆是黑暗,但她知道引人目眩的光芒正亮起在天地之間。那是最盛大的煙火,超過萬噸的火藥爲此刻而綻放。
世界如此美麗,那麼就要親自去觸碰。
需要守護的東西早已明晰,這一次的結局中再不要爲誰而悼念。
這就是,不會後悔的選擇。
厚重的流雲被風吹散,漫天彩色光芒的碎片。儘管深夜的黑暗早已遮天蔽日,但光明一定會再度升起。大地佈滿傷痕與鮮血,可以憑依的高塔分崩離析,他們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但他會托住一切重量,托住全部的過去與未來。
安年忽然流下了淚來,在陣陣的啜泣中笑顏綻放。她像是嬰兒那般蜷縮着、張開手臂朝向那個身影,在相擁中喃喃低語,像是在呼喚遙不可及的時光。
請拯救我。
蕩魂攝魄的回答傳入耳中,清晰得讓整個世界寂靜。他說着生命中第一次的誓言,於十數載之後的此刻實現——
“我一定會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