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阿來到她身旁,望着已經碎成碎渣的銅鏡,屈身蹲下收拾殘藉。
“纖阿。”蘇珝錯目光望着空氣中的某處,聲音沉啞苦澀,“你愛過人嗎?”
正在收拾的纖阿動作一頓,緩緩擡頭,望見蘇珝錯的淚還在無聲的滴下,不知爲何也覺得有幾分難受。
“奴婢,不曾愛過。”
蘇珝錯聽後,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痕,輕輕一笑,道:“那你是幸運的。”
不經情愛,不知其哀,便還能有着一份純淨的等待與期待。
纖阿見蘇珝錯笑了,這種笑與常日的囂張狂妄的笑不同,與那種諷刺尖銳的笑也不同,這種笑染着悲哀,含着悽苦,有些感染了她。
她望着蘇珝錯,輕聲問道:“娘娘愛的那人,是陛下嗎?”
蘇珝錯臉色一僵,神色幾變,卻未答話。
纖阿見她不答,沒有追問,只是略帶隱憂的問了一句:“娘娘,那您之後打算如何做?寧嬪娘娘素日裡與您就不和,如今懷有龍脈怕是更不把你放在眼中,必定會想方設法的爲難你。”
蘇珝錯聽後,再展笑意,這份笑意沒了憂傷,有的只是冷至極寒的顏色,“本宮豈是那種任她放肆的人。”
“可是她……”
“有子嗣又如何,難道帝王家的子嗣每一個都是如數降臨的嗎?”
纖阿震驚的望着她,“娘娘是想……?”
蘇珝錯淡掃了她一眼,“未必是本宮。”
她不相信如蘇蔓吟那般滿腹心計的人會坐視即將屬於自己的後位,拱手讓人。
她也不信,在這人心易變的後宮,那位惠妃會一點不介意寧嬪腹中的孩子。
所以那個孩子能否平安出世,還未定。
纖阿久居深宮,很快就明白了蘇珝錯的意思。
這後宮中,最不想那個孩子出世的人不是娘娘,而是其他兩人。
“即使如此,娘娘還是多加小心得好,萬一其他娘娘有心對寧嬪不利,一定會拉娘娘下水的。”
“也得看她們有沒有那個能耐。”蘇珝錯怎麼會不知道她們的心思,尤其是蘇蔓吟,借刀殺人是她慣用的伎倆。
但是她已今非昔比,哪點伎倆她並不放在眼中,不管蘇蔓吟想和她玩什麼,她都能奉陪到底。
幾人之中,最懂得審時度勢的,應該是蕙妃,看起來鋒芒布不露,其實是暗爭尖峰。
“是。”纖阿見她自有主張沒有再言,低頭收拾着地面的殘渣,起身往外運去。
再進來的時候,卻聽蘇珝錯對她說:“纖阿,若有一日你背叛了本宮,本宮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纖阿屈膝跪在了她腳下,低頭答:“奴婢沒有半分危害娘娘的心思,更不會背叛娘娘。”
縱使是棋子,也不代表她就是沒有溫度與感情的人。
“那便好,下去吧,不用收拾了。”蘇珝錯起身,慢步走到後方的牀上躺下。
“奴婢告退。”纖阿站起躬身退出。
出去之後,望見天邊白雲舒捲,天色清湛,她眼底卻是一片濃郁之色。
皓月凌空,寒
風瑟瑟,嗚咽的風捲着清冷的月輝四處奔走,整個夜晚都顯得清寂而蕭瑟。
處理完政事的溫陌君,着一身白衫,散着發,踏過在月下,步過風間,漫無目的又似心有所念的走着。
福全小心翼翼的跟着,看了看已經月華大聲的孤月,此刻的時間怕已是丑時,各宮娘娘已經歇下,陛下這是要做甚?
當祥福宮的宮殿在宮牆下蜿蜒而現的時候,溫陌君止住了腳步。
福全見他是想要見莊妃娘娘,忙不迭的上前,舉手就要敲門。
“不必,你在外等候朕便是。”身後溫陌君卻淡聲拒絕。
福全回身,就見到自家陛下已經翻身越過了宮牆,沒武功的他只能孤零零的守在外面。
進入院中,溫陌君這才發現整個院落空落落的,之前的花已經被搬空,換上了一顆顆還在成長的樹,樹身細小,枝葉稀落,卻漸顯茁壯,翠綠如新。
“陛下。”進去之後,寒烈才現身,“屬下在外等您吧?”
“嗯。”溫陌君往前走着。
守夜的宮女因爲夜漸深,開始犯困,睡得東倒西歪。
他輕聲推開門,踏了進去。
殿內只留一盞琉璃燈芯在兀自燃燒,燈光靜謐,空氣安寧。
撩開帷幔,往裡走,就見到裡面的人穿着裡衣,散着頭髮,溫眉柔顏,輕輕的沉睡。
他輕步走過去,屈身坐在了牀邊,近距離凝視着她的睡顏,細柳般的眉,細鬆般的鼻,瑰花般的脣,每一處都帶着能夠摧毀他理智的美好,讓他甘心終生眷戀。
睡眠素淺的蘇珝錯察覺了什麼,猛地睜開眼,當一張眉似彎月,眸似寒星,鼻似峭崖,脣似嵌花的容顏入眼時,她幾乎是立馬就起身了。
溫陌君沒料到她會醒來,怔愕的片刻,纔回神。
“陛下爲何深夜前來?”髮絲垂墜,與坐在牀邊的溫陌君的發糾結在一起,難辨異己。
溫陌君見她沒有第一時間趕自己出去,心頭微定,目光噙着這天地間最溫柔的那一抹色澤,深深的凝視她,低聲淺語:“朕想見你。”
蘇珝錯聽後,冷笑,“陛下剛聞喜訊,欣喜得睡不着,不該是寧華宮嗎?”
溫陌君見她冷笑,那雙原本傾注了世間最柔和的泉水的眼冰霜滿布,棱刺漸起,心頭一疼,鄭重而認真的再次重複:“阿錯,我想你。”
蘇珝錯被他那一聲“我想你”驚到,側頭望着他。
溫陌君望着她,眼底映着些許約會,漾開寸寸幽光,“這一年,我日日想着你,夜夜念着你,每至深夜,我就會遊走在宮內,路過花間,我會想起你堪比花嬌的笑;走過月下,我會想起你這雙深得我心的眼;駐足橋頭聆聽流水,我會想起你含笑喚我的名的音。”
蘇珝錯聽着他低低的聲音,帶着深深的情愫,心頭一陣接一陣的難受,“陛下若是來臣妾這兒訴衷情,就免了吧,臣妾累了,想休息。陛下請……”
走字未出口,就被溫陌君緊貼而上的脣吞沒。
蘇珝錯觸及脣邊的柔軟與那份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當即整個人僵在了那裡,彷彿全身血液倒流入心,呆在了原地。
等她意識到要推開的時候,溫陌君已經撤開,眼色柔蜜,嘴畔噙笑,像一個透得蜜糖而高興不已的孩子。
“這纔是朕最開心的事。”
“溫陌君。”蘇珝錯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望着他這份純淨的笑,心顫近抖,“你如今有妻有子,有佳麗有江山,怎會不開心。爲了這江山,爲了這社稷,你步步爲營,你背信棄義,你背叛了我,如今你以爲時過境遷,傷害就撫平了嗎?你以爲我還是那個愚蠢得不可及的蘇珝錯,任由你玩弄於指掌嗎!”
“阿錯。”溫陌君見她眉色染狂,字字鋒銳,心頭彷彿被刀絞住,寸寸裂痛。
“你不是封我爲莊妃嗎?既是莊妃,哪來的阿錯。”蘇珝錯說着大力的推開了他,讓他與自己拉開距離。
但是不知道是自己力道太大,還是他最近身子爲復原,被推開之後,他身子踉蹌了幾步,伸手扶着軟榻上的矮桌才穩住,話還未出口,一陣急促的咳嗽就響了起來。
起初是壓抑的低咳,後來便是忍不住的急咳,他無力的坐在榻邊,一手捂胸,一手撐桌,從肩頭泄落的青絲正好擋住了他的臉,從聲音聽他應是有幾分痛苦的。
蘇珝錯望着他,心有擔憂,卻不肯上前。
咳嗽聲一陣後才止,溫陌君輕輕擡頭,如畫的五官蒙着月色,顯得十分蒼白。
蘇珝錯見到他臉色有變,心頭不可自抑的一抽,別看了臉。
卻聽溫陌君溫柔似水的聲音隔空傳來:“阿錯,你何時才願歸來?”
她呼吸一滯,何時才願歸來。
如今的她已經忘記了阿錯是誰,前路已死,後路已封,她沒有退路,更沒有歸途。
溫陌君見蘇珝錯側頭不理,想起身,卻不想近日的勞累讓他的身體這般盈虧,一陣不激烈的咳嗽後竟有些乏力。
“阿錯。”他目光癡纏的望着坐在牀頭的她,明明那般單薄,明明那般柔弱,卻又是那麼的剛毅,那麼的堅韌。
即使心狠,縱然手辣,卻還是他的阿錯。
“阿錯已死,臣妾是莊妃。”蘇珝錯不看他,重聲糾正。
溫陌君心頭一痛,當初封她爲莊妃,不是爲了諷刺她,而是她曾說過,若是他爲帝,她便要做世間最端莊的女子,這樣才能與他相配。
可惜,她忘了。
緩緩起身,步伐稍重的走到殿外,他覺得自己力乏氣虛,不得已出聲喚了一聲站在外面的寒烈。
寒烈應聲而入,低垂着頭,目不斜視,如影貼近溫陌君,感覺到手間的重量沉重,知曉陛下虛弱得難以自撐纔會讓他進入殿內。
半晌後,溫陌君低聲道:“走吧。”
一陣比寒風更澀的風颳過寢殿,絲絲寒氣無孔不入的鑽入肌膚,蘇珝錯才挪回目光,望着已經沒了身影的內殿,一滴淚無聲滑落。
既然她已是莊妃,又何來的阿錯。
無情便是帝王家,已是帝王的他,又怎會是她的陌君。
縱然……縱然她還是阿錯,他也不是陌君,不是啊。
他,只是她的君。
更是整個詔月的帝君。
他們,都回不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