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上朝
太陽不知何時已經蓄勢待發,爲天際間鐵灰色的濃雲鍍上了金邊。
站在高高的金臺之上,能看見遼遠而空茫的皇城,在這晦暗不明的時刻,一個恍惚就讓人忘了這是太陽初升的起點,又或者是萬物歸一的終點。
風,自迴廊中蜿蜒吹來,又或者在衆臣的身側翻滾奔襲。
有雪將至。
沈時晴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自從換魂以來,趙肅睿平日裡撒嬌賣乖,肆意妄爲,好像除了吃吃喝喝之外萬事不在心上,嬉笑怒罵全憑心意,猶如個落了地的逍遙仙人,但是,等她沈時晴真的動用了皇帝的權力去做自己想做之事,趙肅睿立刻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樣尖叫起來,恨不能將她撥皮拆骨以解心頭之恨。
她甚至還沒有真正做出什麼,在趙肅睿的眼裡已經是必死之人。
這些官員也是如此,他們可以看着身爲公主的趙明音斂財、驕奢、年年恩寵不斷,卻不能忍受她以五品官的身份走進都察院的大門。
他們甚至要攻訐她因血緣而得來的身份。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擡起左臂作爲支撐,沈時晴緩緩靠向了御座的一側。
她姿勢悠然,目光從御道上劃過,重新看回到了文武百官的身上。
遠處是萬里江山,近處是魑魅魍魎,每日看着這些,也難怪趙肅睿醉心權術,勘查人心明辨忠奸的時候一不留神就會被噁心到,還不如肆意妄爲,以皇權之威壓制和驅使他們。
只要付出些許代價,就能很舒服地當一個皇帝。
那些代價也跟當時當刻的他沒關係,不過一些被辜負的忠心,一些被犧牲的無辜,和一個緩緩傾頹的王朝罷了。
金臺之下很是寂靜。
她緩緩問:“列位,你們此時立於朝堂上,自以爲出將入相天縱奇才,何嘗不是在初生之時就得了蒼天庇護生爲男子?怎麼?朕的姑母雖然出身皇家,卻是和你們一樣領着朕的旨意做事,竟然要先將自己的出身撇下?那你們此時在此,可還記得爾等出身啊?若是依着周御史所言,伱們既不能再當男人,更不能再爲人子,如此方是一顆心都給了朝廷。”
年輕的君主高坐在上,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像從前那樣直接命人將臣子拖下去打,又或者滿口的打打殺殺,卻依舊讓他們戰戰兢兢。
如果說從前的陛下是一團火,如今的陛下卻像是深潭。
烈火熊熊,令人生懼,不敢靠近。
深潭幽幽,彷彿無害,可若是墜入其中,便是不可超生。
周震爍看向自己的同僚,猶如一個將要溺死之人在尋找着浮木。
他不過是爲了不讓牝雞司晨,不過是要削一個女人的威風,怎麼就、就會……
“陛下,臣並非是此意!”
“陛下,《禮記》有云:‘男女有別。然後父子親。父子親。然後義生。義生。然後禮作。禮作。然後萬物安。’男女之別乃是人倫大義,樂清大長公主乃是已經出嫁的宗親,保平侯夫人亦是官眷,女官入宮是爲了伺候內廷,她們本該恪守規矩各司其職,如今不僅做事張揚,更攪亂官署,女官不像女官,誥命不像誥命,公主也不像公主,此等風氣不可助長,請陛下三思。”
沈時晴擡了擡眼睛。
說話的人是禮部侍郎錢肇經,之前張婺在武英殿應對內書房不教宮女讀史一事的時候,沈時晴就注意到了此人,比起禮部尚書劉康永的脣呆口笨,這錢肇經着實要機敏許多。
“攪亂官署?左都御史錢拙,錢侍郎說樂清大長公主攪亂官署,可有此事?”
錢拙有些爲難。
他甚至在恨周震爍這等不長眼的竟然將此事鬧到了大朝會之上,讓滿朝文武都看了都察院的笑話。
讓一羣女人搗了亂,他竟然還告狀,真是臉都不要了!
“陛下,昨日樂清大長公主蒞臨都察院不過是因爲之前都察院送去的賬冊冗雜,有些地方不甚分明,端己殿初創,樂清大長公主爲做事謹慎,特意帶人來將賬冊一事問個清楚,絕無攪亂官署之說。”
錢肇經擡頭看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錢拙一眼。
沈時晴笑了。
“有趣,當事之人說無事,錢侍郎心裡反倒想出了一出大戲。”
錢肇經沒想到錢拙此人竟然爲了自己的顏面就把自己放在火上烤,連忙道:
“陛下,昨日樂清大長公主駕臨都察院,鬧得六部皆知,人人議論,這怎能不算是擾亂官署?女子爲女官,本該在內廷安分守己,張揚於前朝,不僅於事無用,亦不利百官做事,這實在不是微臣危言聳聽……”
“嗯,有道理,此事確實有不妥之處。”沈時晴點了點頭。
在這一刻,她彷彿是一個善於納諫的明君,就猶如面對魏徵的李世民又或者面對淳于髡(kun)的齊威王。
可是,下一刻,錢肇經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只是他。
滿朝文武,尤其是文官,有大半都驚立原地不敢動彈。
因爲他們的陛下笑着說:
“女官出現在前朝官署,你們會議論紛紛,說到底是因爲見的太少了,此事簡單。”
沈時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身上的龍紋。
因爲她怕自己看見那些人的臉會忍不住大笑出聲。
當皇帝,有時候真是太快樂了。
“多見見女官,也治治你們身上這大驚小怪的毛病。”
她如此說。
隨着她話音落下,皇極門西側的角門內走出了一列身穿青色官袍之人,胸前有團花,頭上官帽,和百官不同的,是她們的官帽上有插着幾朵梅花和蘭花樣式的絹花。
帶頭之人胸前的補子上是一隻仰頭的白鷳,正是身爲端己殿大學士的趙明音。
她昂首闊步,如踏敵血。
在她身後,是代協辦大學士的韓若薇。
再之後是端己殿行走嶽素娘。
天上日出而云裂,照亮了地上的新景。
在御道上站定,趙明音橫持笏般帶頭行禮:
“臣,端己殿大學士趙明音。”
“臣,端己殿協辦大學士韓若薇。”
“臣,端己殿行走嶽素娘。”
“臣,尚文局司學司掌事林雙蕊。”
“臣,尚文局司學司典學張婺。”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晨光照下,斜影鋪地。
她們的影子,照在皇極門前的石磚御道上,和其他人的一樣長。
女官!
女官竟然走到了早朝上!
禮部尚書兼大學士劉康永身子晃了晃,忍不住退後了一小步。
前些日子他還沾沾自喜覺得陛下比從前好了許多,多少有幾分是他每日在陛下面前多念《禮記》的結果,到此刻,他恍然大悟。
陛下分明是更瘋了!!!
陛下在小事上懂事了!陛下在大事上不做人了!
這時,陛下突然開口問他:“劉尚書,爲了讓百官不失禮,朕是不是應該讓這些女官也每日上朝?就讓她們站在你們中間如何?端己殿大學士應該站在何處啊?”
“陛下!”劉康永“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在他身後的禮部侍郎錢肇經也連忙跪下。
左都御史錢拙等人也紛紛跪下。
稀稀落落,拖拖拉拉,文官一側逐漸跪下去了一半:
“請陛下三思!”
沈時晴將那些跪下去的人記在了心裡,才緩緩開口:
“三思?朕要查太僕寺的時候你們要朕三思,至今進展緩慢,朕要查鰣貢的時候你們讓朕三思,現在也不過抓了些小人物。朕爲何要三思?朕就是要讓這些女官站在這朝堂上,站成你們心上的刺,讓你們知道,你們做不好的事多得是人來做,男人不行女人也能做!”
不知道爲什麼,現在聽見陛下還是爲了太僕寺一事發作,羣臣們竟然覺得心中鬆快了許多。
搞太僕寺,沒問題,陛下我們會好好搞太僕寺,求您收了神通吧!
心中算着火候差不多了,李從淵一振袍角,不緊不慢地說:
“陛下,女官乃是太祖立朝時所建,可是讓女子上朝,實在是大雍前所未有之舉。”
他臉上一副爲難模樣,彷彿和劉康永一樣的憂心忡忡。
“況且,現在端己殿當務之急是清算舊賬,陛下擡舉女官,也得讓女官們有些功績在身,才能立足朝堂。”
年輕的君主彷彿聽進去了,卻冷笑:
“功績?尸位素餐的都沒有主動辭官,爲何女官就要有功績才行?罷了,太僕寺一日不查清,你們上朝就得給朕看着這些女官!”
太僕寺!
太僕寺!
退朝的時候,左都御史錢拙只覺得自己身上都被同僚的眼光刺成了刺蝟。
查辦不力,有他們都察院。
監察不力,也有他們都察院。
引得陛下想起女官的,還是他們都察院。
現在讓女官們竟然能上朝的,還、還是他們都察院!
都察院!衆矢之的!罪魁禍首!
看着其他人的兇狠目光,落在最後的李從淵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頭上的汗。
這般與陛下配合着演戲,着實是爲難了他。
擡起頭,他忽然看見了一個人在幾步外對他遙遙地拱手行了一禮。
“李閣老放心,端己殿必會立下功績,以立足朝堂。”
“趙學士,老朽,拭目以待。”
沈時晴:來來來,李大爺,咱倆最後來點表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