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公主這些日子在大燕讀了不少書。”宏晅神色輕鬆些許,和煦笑道,“‘首孝悌,次謹信。’你是做女兒的,你要盡孝道;但朕是一國之君,朕要對鄰邦守信。”
“陛下什麼意思!”朵頎終是怒了,上前一步言辭咄咄。
“汗王要朕務必將你留在大燕,不得離開一步,朕答應了。”他換了個坐姿,手支着太陽穴撐在桌上,語聲淡然而有慵意,“使節還在錦都,你若不信,可以去見。”
“我要回去!我就是見了使節也要回去!陛下您既不打算助靳傾脫困又何必攔我?父兄若死,我也就不再是靳傾的公主了!”她一番話說得直白無禮,我可算是聽明白了三分。大約是靳傾起了什麼內亂,汗王地位難保,才請宏晅扣下朵頎保她一命。聽朵頎後來的話,似是汗王還向宏晅求過援,宏晅卻沒派兵。
宏晅面色一沉,皇后忙勸朵頎道:“公主怎能這樣說?那一邊可不只是公主的父兄,還有陛下的妹妹。”
朵頎一時啞了言,也就再無人言了,好好的除夕宴陡然間鴉雀無聲。
“陛下,臣請旨出兵靳傾。”
這平平淡淡、不急不緩的聲音好像輝晟殿中的一道驚雷,引得衆人都在心驚間循聲望去。只見殿中一男子武將裝束,抱拳而立,似是察覺到衆人的視線,又續道:“臣請旨助靳傾汗王弭平叛亂,不勝不歸。”
“姜述。”宏晅神色微動,微眯着眼瞧着九階之下的那人,“朕知你熟讀兵書,但你沒帶過兵。此戰既在靳傾,要動兵,也是徵西將軍去。”
“陛下。”姜述深深一揖,“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徵西將軍是保家衛國的名將,助鄰邦平亂這種小事何須勞動將軍?”
這話說得異常謙恭,全然不似姜家往日的行事作風。我心下起了疑惑,姜述?那不是左相姜麒的庶子麼?
宏晅沉吟半晌,忽而一笑,口氣幾分明快:“好啊,也該讓你歷練歷練。如若凱旋,回朝封侯,朵頎公主嫁你爲妻。”他視線一掃朵頎,笑意不減,“救靳傾於水火的人,公主應該沒有意見。”
“自然沒有!”朵頎答得利落,“誰能救我父兄,我就嫁給誰。”
這樣的大事,定得如此輕巧,可又是在除夕宴上當衆言明,不可能是隨口說笑。姜述再一揖:“謝陛下,臣必不負聖託。”
宏晅淡淡“嗯”了一聲,語氣沉沉極盡帝王威嚴:“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①。放手去打,朕希望此戰能再爲大燕添一員虎將。”
姜述肅然抱拳:“諾。”儼然是已胸有成竹。
宏晅斜睨一眼朵頎,笑問:“公主可安心在大燕過這個年了?”
朵頎自知方纔舉止多有魯莽,難免訕訕,低下頭道了一聲:“多謝陛下。”
歌舞再起,氣氛緩和大半。仍是宮宴上常見的相和大麴,朵頎卻看得格外認真,偶爾展露笑顏,是真的欣喜。
莊聆莞然一笑,遙遙地朝與她相對而坐的韻淑儀一舉杯,雖未語,箇中深意卻不言而喻。這戰事一起,宏晅到底還是要再倚重姜家了。上一戰中,大將軍姜貅重傷再不能戰,也虧得姜家能這麼快再選出一人頂上他。
韻淑儀含笑舉杯飲下,剪水秋瞳盈盈帶笑,不言而喻的傲然自得。姜家地位自此更加無可撼動,她如何能不高興。
筵席散去,各宮嬪妃都沒有回宮歇息。除夕夜,照例是要守歲的,在此之前,還需去向兩位太后拜年。
往年這個時候,帝太后都會去長樂宮,衆人去一趟長樂宮就是了,今年兩位太后卻各自在自己的宮裡。皇后不願一衆嬪妃在孰先孰後之間爲難,就命瑤妃、韻淑儀、馨貴嬪、嘉姬及這四宮的宮嬪與她一道去長樂宮,琳妃、莊聆、順姬與我帶着自己宮中的隨居宮嬪往長寧宮去向帝太后拜年。
十餘人一璧閒談着一璧向長寧宮行去,順姬淺淺笑道:“適才還想着自己身子弱經不起這般折騰,若從長樂宮出來再走一趟長寧宮回去又難免病上兩天,還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全。”
莊聆頜首:“皇后娘娘體貼,不願讓旁人多受累,可她這個做主母的到底還是要多走一遭,兩位都是她的婆婆,她哪邊也不能怠慢。”
乳母抱着永定帝姬跟在順姬身後,永定帝姬大睜着眼睛好像在認真聽她們說話,而後向順姬伸着小手開了口:“娘……”
順姬停了腳轉身,握住她的小手,眉目帶笑:“娘在,怎麼了?”
永定帝姬就將另一隻小手也伸出來,直直地要去摟順姬的脖子:“冷,娘抱!”
裹在一襲白狐皮斗篷裡的永定帝姬就像個毛茸茸的小團,說起話來還是奶聲奶氣的,惹得衆人聽了都心生憐意。莊聆掩嘴一笑:“到底是母女連心。若說起來,這兩年裡妹妹也沒常把小帝姬待在身邊,這才幾日,就這般黏你。”
順姬邊從乳母懷中抱起女兒,邊笑道:“修儀姐姐不知道,這丫頭一腦門子鬼機靈,天天換着理由要我抱她。這才兩歲,長大了可怎麼好?”
永定帝姬伏在母親肩上,忽地一笑,順姬在她背上輕一拍,嗔道:“笑什麼?知道是說你呢是不是?”
順姬走出不遠已微有些喘息,要來抱帝姬她還用些不肯,琳妃勸了一句“小心摔了孩子”她纔將帝姬交給乳母。
我不禁側頭去看元沂,他在林氏懷中睡得正香。自從有了他,我算知道了爲什麼宮中嬪妃都想有個孩子,自己的位份前途、家族的榮辱興衰都只是其中一面;有個孩子在,就有了個值得自己全身心照顧的人,九重宮闕,身邊多一份真情何其不易。
長寧宮中,我們各自向帝太后行了稽首大禮拜年,口中說着“新年安康”“吉祥如意”之類的吉祥話。帝太后今日興致不錯,笑着命免禮賜座,又吩咐宮人端糕點來,叫我和順姬將兩個孩子放在她榻上。元沂還小,她將元沂抱了起來,永定帝姬靠在她身邊,明眸望着她清脆地喚了一聲:“奶奶。”
孫兒孫女承歡膝下,帝太后自然高興,一掃往日威儀,拿糖果糕點哄着兩個孩子,就如尋常人家做祖母的。
我走過去指了指抱着元沂的帝太后,一字字儘可能清晰地向元沂道:“這是帝太后,你的奶奶,叫奶奶。”
元沂望一望帝太后,又望一望我,似不太懂,我耐心地繼續道:“叫奶奶……奶奶……”
“做孃的不能這麼心急。”帝太后嗔道,“孩子還小,日後慢慢來。”
我笑應道:“諾。臣妾也不是心急,只是現在就慢慢教着他罷了。”
“哀家聽皇帝說了,你對這孩子上心得緊,比愉妃當初還用心些。”帝太后笑意殷殷地看着我,讚許道。
我謙和低頭,略有悲傷之意:“沒有什麼人能比生母待孩子更好,臣妾豈敢和愉妃姐姐比。但臣妾曾在愉妃姐姐靈前立誓對他視若己出,斷不會讓他受半分委屈。”
帝太后緩而滿意地點頭:“皇帝沒看錯你,是哀家當初多心了。”
莊聆在旁拈着一塊栗子糕清泠而笑:“臣妾早說過寧妹妹不是那樣的人,姑母偏生不信。”
帝太后聞之連連擺手:“哀家糊塗了,糊塗了。”
殿中火爐溫暖舒適、薰香青煙嫋嫋,殿中諸人歡聲笑語,偶有外面的煙火聲震得衆人一時都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笑着作罷。此情此景,一眼望去,就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進來通稟的宮女也是面帶喜氣,穿着一身櫻色交領襦裙端端一福:“陛下駕到、肅悅大長公主到。”言罷就退到門側,俯身施禮。
殿中嬪妃各自停下交談,皆施禮道:“陛下聖安,大長公主安。”
二人先向帝太后行了禮,又命衆人免禮。我剛起了身,擡起頭便見宏晅一把舉起元沂笑道:“父皇這幾日事情多沒去看你……又沉了不少。”
元沂被他高舉着也不怕,反倒笑得很開心,宏晅把他抱在懷裡笑道:“膽子這麼大?跟你母妃一個樣子。”
他斜斜睨着我,可見這話是說我而非愉妃。我微一窘,行上前去接過元沂,委屈地埋怨一句:“陛下當着孩子的面也不說臣妾好話。”
莊聆在一旁打趣道:“好意思說?你這個做了母親的人還不是小孩子脾氣?”我知她指的是白日裡的事,揚目一笑,“姐姐就知道幫着陛下說話。不理你們,沏茶去。”
退到側間備好茶水,皆是按三人喜好來的,涼至八分熱,剛要端了進去,卻在走廊碰見衛才人,她向我一福:“娘娘。”
我心思一動,一頜首:“你隨我來。”便轉身回了側間。
她望着我滿目不解,見側間中並無旁人,改了口道:“姐姐有事?”
我將茶水放下,回身搭上她的手,神色淺淡:“這些日子在簌淵宮,你該是看得出,我時時勸着陛下去見你和睦才人。”我言語頓住,等着她的迴音,她低眉道:“是,臣妾知道。”
“可陛下竟是喜歡睦才人多些?昨兒個還召了她去成舒殿。”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說白了就是……在外面敞開了打吧不用聽我的_(:з」∠)_
今日第二更~~~感謝ginjirou菇涼的霸王票o(*≧▽≦)ツ【好久木有收到過了突然看到感覺好幸福的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