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舍人號稱右史,自然是坐在大殿右手。何以會有 說白了就是皇帝身邊的記錄員,平時一言不發,只是埋頭奮筆疾書,其勞動成果是編纂實錄的直接憑據,沒座位的話,難道要象蒙古人的筆貼式一樣憑空鬼畫符?
照理說來,金殿上君臣議事,起居舍人只有旁聽動筆的份,根本沒有資格開口。然而燕青卻與旁人不同,首先他確實如樑士傑所說,對於理財甚有心得,其次從沒有官職跳到起居舍人,他居然只用了一天時 間,有眼色的都會看出趙 對他另眼相看,這位子顯然他是幹不長的,誰會來抓着一點小岔子和他過不去?
當下百官注目之下,燕青不慌不忙,將手中的毛筆架好,袖子裡墊着吸墨水的紙抽出來,頭上紗帽扶正,身上官服拉平,而後才離席起 身,來到殿前,躬身下拜,口稱萬歲。
不得不說,這人和人真是不一樣的,就燕青這幾下做派,任是哪個上殿的官員都學過無數遍了,偏偏就是燕青作起來,一板一眼俱都分 明,舉止之間更是說不出的瀟灑飄逸,走起路來身邊就好象有一陣清風圍繞一般,看兩眼就覺得呼吸都順暢了許多。似這等人物,方纔當得起“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了,那哪是人啊,根本就是一棵活生生的白玉 樹,曹雪芹倘若活轉過來,看到燕青這麼個人在面前,打死他也寫不出“泥作的男子。水作地女兒”這句話來。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別看本衙內佔了那許多便宜,又會理財又會抄詩詞還會作曲拍馬屁,可人家燕青就是這麼往趙 面前一 站,愣是就讓人覺得比他矮了一截!就憑這模樣,趙 不打心眼裡喜歡出來纔怪!”高強肚子裡無盡感嘆,說老實話,燕青確實是他見過最對趙 脾氣的人。
趙 什麼脾氣?宋史主編脫脫曾經擲筆慨嘆,宋徽宗樣樣皆能。獨不能爲君爾!中國藝術史上,趙 絕對數得上號,不但是他自己畫的 好,對於藝術理論的總結和發揚。他都有獨到的見解,而且在宋朝朝廷對於藝術類加大投入的前提下,大宋朝以官方辦藝術的氣派,確實是締造了民族藝術的一個高峰。這些都得算是趙 的功績。
就是這麼一個人,作了皇帝也改不了他地癬好,只要看看徽宗朝的大臣傳記就能明白,那裡面寫明瞭姿容英偉之類關於外貌的褒語的。不下三分之一。中國地歷史書裡,歷來是能短則短,惜字如金的。能夠在史書傳記裡記載某人長的帥的話。那不用問。絕對是帥地不同尋常了——當然是按照當時的標準。
即便如此,在這經過藝術家皇帝親自挑選的朝堂之上。燕青照樣是帥的無人能比,你說他得帥到什麼程度?長地好還在其次,關鍵是燕青文武兼通,身有百藝,舉凡你能想到的技藝,簡直就沒有他不會的,當真是如同脫脫對宋徽宗地評價一般,樣樣皆能!現今還只是三十不到地人,真叫人想不通他這些本事都是什麼時候學來地?到此不得不佩服蘇軾的那句話,書到今生讀已遲啊,人地大本領都是孃胎裡帶來的,你學也白搭!至於能不能作君王,燕青可就沒什麼機會進行實踐了,不過照高強對燕青的瞭解來看,他對於權力殊乏慾望,大抵也是當不好皇帝 的。
於是乎,燕青怎能不對趙 的脾胃,怎能不受寵?好在從歷史記錄看來,趙 並沒有同性戀的傾向,否則的話,高強可要擔心燕青爲了幫他而付出太大的代價……
閒話少敘,且說燕青來到御前,照例要謙退,然而趙 一見他就喜歡,也不管什麼故事慣例,直接命他直言無妨。樑士傑更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指望這位大宋朝除了高強自己之外,最能明白高強那一套理財策略的大臣能幫的上他的忙。
燕青面上淡淡微笑道:“陛下,臣在東南時,掌應奉局諸事,亦知錢荒之禍,實自於百姓辛苦一年,不過得些天地所生糧米桑 ,譬如吳中雖號曰富庶,不過是稻一年再熟,而桑一年八採而已,倘再積以流轉之弊,而無積蓄,如何不生錢荒?錢荒者,實物荒也,與用錢無關。”
之前高強論及錢荒時,其實也曾經說及這種道理,也就是說,生產不發展,流通又慢,怎麼能不發生錢荒?不過對於這其中的道理,能想通者有限,大多數人都是似懂非懂,也別說是過去人了,就連現在許多隻知道研究歷史而不懂些經濟學的學者,在談到宋代的經濟問題時照樣是胡說八道一通,拿些古人的陳詞濫調充門面。
趙 甚是聰明,乍聽燕青如是說,也覺新鮮,當即消化了一下,便道:“燕卿家,只說這燕雲之事,與吳地又有何不同?”
燕青笑道:“陛下,須知北地本自貧瘠,漢家天下十三州,幽州素來貧瘠,歷年皆須冀州相助錢糧方可。今則亦然,且契丹雖亦知任用漢官以恤農事,然而北地苦寒,冬有大雪,春有大風,每每傷及莊稼,其地所出安得與吳中相比?縱使比之河北各州,亦有所不及。”
樑士傑聽到這裡可有些着急了,燕青這分明是往高強那個路子上走的,一味強調燕雲多麼多麼
若趙 信以爲真,他要如何帶 自己的黨羽從這片新 取油水?
忙插言道:“如此說來,豈難道燕地竟是不毛之地,朝廷得之全無禆益?”
燕青笑道:“卻又不然,據下官看來,燕雲毗鄰塞外,兼有稼 與牧養之利,況且契丹之盛時威及萬里,多得西域之珍物,如雪梨、西瓜等物。皆爲中國之所無。倘能互通有無,交相利養,則燕雲致富只在十年之間,當可爲中國添一勝地,如今則只可休養生息而已。”
雪梨西瓜,都是從西域傳入的果蔬品種,當時只有契丹國中有種 植,中國則大多不識。只有邊民或者有人得以一嘗。當然隨着宋遼之間交往頻繁,這些東西也有宋朝大臣得以品嚐。然而畢竟爲數過少,大多數人也只是從歷代使臣地奉使錄上得知其名而已。
高強眼看火候將到。忙奏道:“陛下,燕起居所言,臣以爲極是。伏請陛下……”
話剛說了一半。燕青忽然道:“陛下,臣尚有數言未盡。”
樑士傑本已惱怒異常,還道燕青不敢和高強唱對臺戲,忽然見燕青打斷高強地說話。基本上也就和麪折差不多了。不由大喜,差點要催他快快說出。幸好腦子裡還有把關的。知道現在開口催促就等於是搶了皇帝的臺詞。只好艱難地閉嘴。
趙 昨日業已看出燕青和高強不大對盤,卻不明所以。今日又見燕青公開打斷高強的說話,心下益發奇怪。卻不好便問,便着燕青繼續稟奏,對高強亦要安撫兩句。
燕青轉過身來。先向高強謝過了適才打斷說話的罪 。遂道: “雖然燕地目下貧苦。不能驟承中國之法,然而若是放任不管。則燕地鹽茶等物若是流入河北河東各處,甚或泛海前往京東、兩淮、兩浙,則勢必擾亂行市,令官鹽官茶不得行銷,其值大亂,貽害無窮。故臣以爲,在燕地榷鹽榷茶,勢所必然,只是推行禁榷之時,須得與中國有 異。”
樑士傑這一下便覺出不對來,前幾日招集手下商議這三件事時,燕青也曾與聞,當時怎麼不見他說及禁榷之法要與中國有異?再一看趙 的臉色,全神貫注在聽燕青說話,登時恍然大悟,肚裡暗罵該死:“成年打雁,今日教雁把眼 了,這廝竟是有意以此晉身!”
明白歸明白,現在出來打斷燕青的說話更爲不智,樑士傑一雙眼睛骨碌亂轉,一時間卻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要知道一向以來,在理財方面他都是承高強的意旨行事,自己並不擅長這方面,倉促間要怎麼和這兩個浸淫多年地理財老手較量?
卻聽燕青向趙 道:“陛下,臣以爲,鹽茶等法自須當行,惟燕民一時不得適應。方今燕地瀕海,民可自行煮鹽,雲中亦有鹽池近邊,是以可於燕山路獨行鹽引法,令彼處得鹽,就於彼處行銷,且莫論鹽價高低,引值幾何,先教其地百姓習於榷鹽之法,而後再徐徐將鹽價遞升,最終始得與中國統一。如此則燕民既安,中國亦可免受其患。”
“茶則北地所產甚少,而其民多食腥羶,自然倍加需用。臣以爲燕雲地接虜中,每年邊市榷場均需大宗茶葉交易,可令仍依往年易茶之 法,茶引只及白溝舊界爲止,而於燕地別行茶引,於舊界上受茶,燕雲各處販售。既有虜中市易茶葉之利,諒來燕雲茶價亦當隨之騰昇,待與中國相等時,即可將茶引通行無阻。只是此法須得我朝與北虜開市貿易方可,如若不然,則只得募商賈自行販茶售於燕雲百姓,但得民怨不集於朝廷,也就是了。”
燕青一番話,說得趙 若有所思,百官交頭接耳。高強看看燕青,心說你倒是厲害的,把事情說地這般似是而非,好似我的主張過於保 守,而樑士傑地辦法就太過冒險,只有你最得當!沒法子,對於從商業中發展出來的市場價值理論,縱然宋朝的士大夫在中國曆朝歷代中算得上是最熟悉經濟地,他們也絕對不能在這麼短地時間內消化領會,這也正是爲什麼高強要倚仗着應奉局完全不受朝廷文官摯肘的優勢,才能發展出自己一套理財體系的緣故。好比王安石的那一套,本身就頗有缺陷了,偏偏對於大部分官員來說還是過於超前,加上權威又不足,結果就是變法變到後來越變越走樣,最終變不下去了。
其實真正代價最小地辦法,高強剛剛反諷樑士傑地時候就已經說出來了,就是發補貼,不過不是給百姓,而是給商人,一方面培植當地和大宋接軌的商業體系。一方面也可以藉助民間資本來緩解朝廷財政地壓力。這樣逐年減少補貼力度,最終達到統一市場。至於對商人地補貼費用從哪裡來?很簡單,舉債就是,如此就可以利用整個大宋地經濟體系來消化這一筆支出了。不過呢,反正高強和燕青之間有默契,他也就不來拆穿燕青地說法,反而是作皺眉無奈狀。
樑士傑對於燕青地說法也是似懂非懂,不過他是一個很合格的官 僚。官僚地做法一般是,對我有利的就是有道理的。既然燕青說還是應當権鹽茶,那麼這就是對他有利地。至於具體地措施,難道樑相公剛剛有說到具體地
?這只是燕青加以演繹了一下而已嘛!
於是樑士傑推波助瀾,幾位黨羽再一起鬨,這條就算通過了。表面上看起來是雙方大致平手,高強略微吃虧,其實得益的只有燕青一個 人。只是單從表情上看來,燕青完全是無動於衷。依舊瀟瀟灑灑地行禮如儀,回到自己那右史地座位上去作記錄員了。
然後說到方田均授法,要清丈田畝編訂黃冊。這等事對於新納領土是免不了的。只是高強說起當初平燕之時。有許多當地“義民”用各種方式相助王師,的是有功之臣。業已承製授官有差,或者只復其家租稅。按照大宋的田賦制度,對於官戶是一律免稅地,因此高強請求免丈這些官戶的土地,而要重點清丈那些契丹人侵佔漢人的田地。
高強心裡也清楚,燕雲的契丹人其實有很多已經漢化,他們也是種地地,然而這樣一行方田法,漢官勢必會趁機欺壓他們,打着民族的旗號去奪取他們的土地。可這也是麼辦法地事,誰教契丹人二百年來從燕雲得了那麼多好處呢?也該是叫他們付出點代價地時候了,況且一味攔着朝廷裡這些官員,不許他們沾手燕雲地話,人家道你打下燕雲山前八州,金山銀山自己一個人獨吞,誰不眼紅?知識分子要陰人的話,那可是防不勝防地,早晚參你一個挾朝廷自重,對燕人市恩,進而參你是意圖自立,有不臣之心,那可就糟糕之極。
關於燕人官員的任用,這次是葉夢得出來諫言,稱說燕地甫平,朝廷不明當地風土地情,確實需要當地官員相助,是以十年之內,通判以下官員須得有半數燕雲之人,通判以上方可依照朝廷的 選法加以任 用。這些大臣官做得高了,家財自然也會多些,想來也不在乎進京求官的這些花費,還會感激朝廷給了他們一個入朝爲官、進入大宋權力中樞的機會。
一番明爭暗鬥之後,已是午牌時分,大殿上的爭論終於告一段落。趙 累的不行,心說這幸虧是五天才有一次這樣的大朝會,以後再有這類大動作,盡數丟給三省和樞密院去爭吵,吵完了纔好拿上殿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天樑士傑也算是佔了些便宜了,起碼在高強最爲權威的理財領域,樑士傑有了燕青的幫助,並沒有落了下風。是以散朝之後,閣門外一羣大臣圍着樑士傑寒暄奉承,包括參政大臣張克公亦在其中。不過鄭居中站在一邊,心裡可就有些苦惱了,那日原本與高強商議好了,要合力捧了樑士傑上位,可是看看今日樑士傑和高強互別苗頭的架勢,這兩個顯然不對盤,然則那便如何是好?
中年鄭國舅之煩惱,高強自然是看得清楚,他顧自上了馬,待牛皋問他往哪裡去時,故意大聲答道:“往博覽會去者!”邊說邊溜了一眼鄭居中,鄭國舅當即心領神會,向臣僚告罪先走,拐個彎也奔博覽會 去。在他之後,葉夢得亦步其後塵,拐彎抹角地往博覽會去。
不提三個執政在一起開小會,卻說趙 下朝來,先命身邊中官將燕青請到御苑中來。
時候不大,燕青便到。趙 看時,只覺得眼睛一亮,燕青竟爾穿了一身胡服,絲毫不見草莽之氣,卻益發顯得英挺俊秀,當然這一身也不算是標準的北地胡服,業已經過了燕青那些應奉局手下的改良,只是趙 哪裡辯的出許多?
當下吩咐燕青坐了,趙 便問道:“卿家何年中舉?中舉之前作何營生?”
待得知燕青從前是高強的家僕,入太學時才脫的籍時,趙 大爲慨嘆,說道:“家僕亦得上舍及第,卿家當真難得,可敬,可敬!只不知可有人以此相詰難卿家?”
燕青笑道:“世俗之人在所多多,臣亦理會不得許多,只是嘗有大臣語及時,每欲以爲笑柄,臣卻淡然處之,答以自僮僕而爲大臣者可以爲榮,自大臣而爲僮僕者方以爲恥爾。”
趙 聞言拊掌大笑:“卿家所言極是,果然妙人妙論也!”
讚歎一回,卻又道:“然則卿家之受高樞密之恩實重,何以近日觀卿家言行,頗有怏怏之意,因何事與高樞密有所?待朕爲卿家解 之。”
這一問不打緊,燕青慌忙跪倒,那眼淚說來就來,泣道:“官家仁孝,乃以恩義責於臣下,然臣下亦讀聖賢書,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況且高樞密於臣下恩大於天?然而近日高樞密以無出休妻,蔡氏大娘泣血猶無以迴環,只得落髮出家,臨去時作一釵頭鳳以遺高樞密,臣偶然見之,深覺悽愴,於是不免覺得高樞密爲人稍顯涼薄。”說着,便將蔡穎那一闕釵頭鳳演繹一番。
趙 尚是首次得聞這一曲,但覺低迴婉轉,蕩氣迴腸,待燕青唱罷時,他癡癡半晌,才如夢方醒,嘆息道:“果然絕妙好詞,當真我見猶憐,何況卿家?只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高樞密這番休妻,亦是出於不得已,卿家還是稍稍開懷罷!”
燕青伏地道:“官家厚恩,天高海深,臣敢不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