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鵝毛大雪,朔風凜冽。大地重新爲白雪所覆蓋,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
營地裡,幾名士兵正在覈查陣亡將士的姓名身份,並將其一一刻錄下來,以便回城後其通知家屬。
一串毫無意義的名字,最終都會變成幾個冰冷的數字,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淹沒了。
心彷彿結了冰一般,寒冷徹骨,長魚酒呆呆地站在雪地裡,直覺渾身發冷,冷到絕望。
這些無辜的人,因爲他的過失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是他的懦弱葬送了這些英勇的士兵。他忽然覺得好諷刺,當他蹲在城牆上,與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作鬥爭時,那些士兵卻在底下冒死拼殺,奮勇作戰,以生命的代價與敵人作鬥爭。
難道他們沒有一點自己的心事嗎?這怎麼可能?
是因爲他們全身心投入了這場戰爭,以至達到了忘我的境地,達到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境地,這才得以勇無畏地衝向敵人尖利的刀鋒。
他們曾是如此勇敢而偉大,可現在,他們卻死了。到最後,懦弱的人還活着,好端端地縮在他溫暖的冬衣中,而勇敢的人卻永遠失去了他們的生命。
他曾以爲的那些渺小到無名的士卒,卻比他這身懷武功的江湖人要勇敢得多。是不是很諷刺?
“麴生,你要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雲樗走過來,與他並排站立,望着眼前無垠的白色,雪地上一串長長的腳印。
“陪我去昨日的地方看看。”
“好。”
昨日的戰場已被雪覆蓋,厚厚的積雪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風呼呼地吹着,宛如刀割在臉上,風裡隱約有嗚咽聲,那是亡魂在吟唱悲歌,唱活人聽不懂的歌。可惜沒有人看得見他們,更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屍身被雪淹沒。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是處紅衰翠減,唯有密密麻麻的斷肢殘臂裸露於雪外,一大片一大片的,一眼望去格外淒涼。
不遠處,一具屍體正仰面躺在地上,臉露在雪外,整張臉都被凍得跟石頭一樣僵硬,分辨不出具體樣貌,但能看清他臉上仍殘留臨死前的驚恐。多麼有意思,彷彿是時間讓雪凍結住了一般,畫面定格。
“這邊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們幾個去那邊看一下!”
“諾。”
孤之過立在雪地裡,忙碌地指揮衆人清理戰場。
“你過來,把這具屍體埋了。”
“將軍,這……不運回去安葬嗎?”
“不了。”孤之過嘆了口氣,輕聲道,“就地掩埋吧。”
派出四萬多士兵,折損了一半,魏軍大敗而歸。數不勝數的士兵倒在皚皚白雪裡,就再也沒站起來。
雪落無聲,雪落無痕。、
雪裡還隱約殘留着昨日殷紅的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玄色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滿地狼藉屍首之中立着一個活人,一個孤獨的男人。鋥亮的鎧甲倒映着雪光,格外扎眼,凌亂墨發被風吹起,遮住他的冷峻眉眼。下巴上滿是鬍渣,頭髮蓬亂不堪,彷彿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他的神色比風雪更深沉,更冷寂。
長魚酒眯了眯,拂去臉上的積雪,小心地邁開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向他走去。他孤獨的背影在風雪的映襯下顯得尤爲渺小,彷彿在彼岸,又彷彿在天邊,渺小到再走遠一步,就會消失在茫茫的風雪大地中,與山月融爲一體。
遠處響起一聲邈遠的猿啼。
長魚酒忽然覺得自己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
雪地上是一串長長的腳印,吳起背對着長魚酒,但長魚酒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人滿腹浩茫的心事。
“來了?”
長魚酒點頭,“我來了。”
“來了就好。”吳起沒有回頭,只是盯着腳下的雪地發呆。
沉默,寂靜,只有風聲,雪落聲,恍如碎玉。
“將軍!”孤之過艱難地踩雪跋涉而來,“啓稟將軍,陣亡將士的遺體已按照將軍的吩咐,集中就地掩埋了,只是這附近散落的屍首太多,實在無法一一清理過來,更何況其中還混雜着秦兵的屍體,沒法辨析清楚,還要不要繼續清理……”
吳起幽幽嘆了口氣,低下頭,低沉的聲線伴隨呼呼風雪聲,聽起來莫名有幾分悽楚,“都埋了吧。人都死了,還分什麼秦魏?再往前就越界了,把這片區域清理了就好。”
孤之過空首:“諾。”
吳起肅立在風雪中,沉默不語。冰涼的雪花飄落在他的臉上,化作雪水流下來。
孤之過呆呆地站在那裡,盯着吳起,一時顯得茫然無措。頭頂上的天空陰沉沉的,遍佈濃雲,沒有一絲光亮。
雲樗呆呆地立在長魚酒身側,同樣沉默不語。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着轉兒,隨時都要奪眶而出。但他是男子漢,他告訴自己,好男兒絕不輕易掉眼淚。
他不住地安慰自己,生與死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生與死的關係就好比是一根繩子的兩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不過大夢一場罷了。可他明白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釋懷。
那些前幾日還笑嘻嘻給他盛湯逗他開心的鮮活生命,轉眼間已躺在了他的腳下,長眠於這巍峨陰晉城的腳下,只留下一片淒涼蕭瑟。只有他們身下殷紅的血跡纔是真的。
血尚有餘溫,證明他們上一秒還活着。不過這人一走,用不了多久,血也就涼了吧。
空氣裡瀰漫着濃烈沖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嘔。氣味裡有種不甘心,好像是強烈的慾望,慾望活着,慾望在死後還要繼續活着。(注)
他們尚未立功,甚至都沒嘗過建功立業的好滋味兒,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還未揚名,就被歷史輕易地抹去了,又有誰會甘心?
史冊上不會有他們的面孔與形狀,那是對於無端消失的不甘。好不容易來這世上走一遭,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到頭來什麼都沒留下。就彷彿飛鴻踏足雪上,鴻飛雪化,腳印又被新雪掩去,雪落無痕。
血腥味固執地久久不願散去,那是他們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樣東西,一件紀念物,雖然聞起來不那麼愉快,長魚酒卻打心眼裡不願這味道散去。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早已如驚濤駭浪般翻涌。
他不敢相信,就在剎那間,一個士兵的生命便如同枯葉般飄零而去。在戰場上,人命如草芥,一文不值。到處都是流血,橫屍遍野,密密麻麻,血腥味和屍體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引來不少禿鷲。
無數次殘酷的殺戮、無數具無名無姓的屍首,徹底將他的心凍結。更多的人,在陣亡名單上找不到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親屬更不會知道,甚至在戰後統計傷亡人數時,他們也會被當成零頭去掉。到時候,他們的妻兒又將如何?誰來養活他們?
長魚酒原以爲戰爭只是金戈鐵馬,將帥縱橫馳騁,三軍擊鼓吶喊,樂死忘生,一派波瀾壯闊的場景,可他恰恰忽略了戰爭陰暗沉痛的一面,那就是死亡。談及死亡,多多少少都有那麼些沉重。
風雪悽迷,看不清天空。、
吳起徐徐仰起頭,凝望青空,嘴脣翕動着,聲音如風雪般冰冷,“永遠永遠,要給我記住這個味道,記住我們今時今日所遭遇的一切,將這場酣暢淋漓的失敗永記心中,一刻也不許忘卻。”
孤之過俯首,對着他的背影鄭重行了一禮:“謹遵將軍教誨!封火橋之辱,卑職必將終生銘記於心,夙夜不忘!”
吳起忽然轉過身來,神情冷厲,語氣冷硬,“還有,記住死去的弟兄們!記住,他們的軀體就埋在我們腳下,我們此刻正是踏着他們的屍骨往前走,就算爲了他們,這一戰,也絕不能失敗!”
孤之過俯首作揖:“謹遵將軍教誨!卑職縱然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奮力保住這片黃土地,保住魏國的大好河山!”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戰死沙場,爲國犧牲,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這些士兵,也算死得其所,死得瞑目了。
一場雪,將兩萬英魂埋葬。
風中傳來淒涼的悲歌,似是在爲亡魂祈禱吟誦,保佑他們遠離苦厄,早登極樂。來時鮮衣亮甲,豪氣凌雲,誰知卻永遠葬在了這個冰冷的地方。
“獨念斷魂,長畢灰壤。膏原染刃,委骨埋泉。徒聞身沒,詎辯名傳。”
沒有歸路,他們長眠於雪中,聽雪落在臉頰的清冷碎玉聲,彷彿是夢碎的柔音。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一行人枯立在雪地上,望着灰色天穹,飲盡茫茫風雪。舉杯,卻不知與誰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