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慕容,自從作爲佛道聯姻而與秋葉結爲道侶之後,身份就變得尷尬起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佛門自然只能算是“孃家”,而道宗這個“夫家”卻又將她視作半個外人,想來她在道宗過得也並不是多麼順心,纔會隨着秋葉遠赴西北,客居於林銀屏處。
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這本經與外在光鮮與否無關,而且說實話,蕭煜並不看好慕容與秋葉這段所謂的姻緣,畢竟佛門不是什麼小宗門,而是僅次於道宗的第二大教,道宗如今雖與佛門交好,但想要實現千年大計,無論如何也繞不過佛門去,若是佛道相爭,慕容在其中又該如何自處?
慕容平日裡深居簡出,偶爾會去林銀屏那兒,所以在秋葉離開西北後,慕容似乎就只剩下林銀屏這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一襲白衣的慕容今日獨坐在自己的書房之中,房中房外既無丫鬟也無僕役,甚至可以說,自從慕容搬來以後,能進這個房間的人便屈指可數,林銀屏算是一個。
慕容雖然是出身佛門,但是對於佛經卻沒有多大興趣,也不會像蕭煜那般,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小說,反而是收藏了不少當世名家的作品,此時被她拿在手中的便是前朝一位落魄才子所著的《金玉緣》,這本書開篇便明說“大旨談情”,慕容讀了三遍,卻纔發現情之一字,說是世上最難的學問也不爲過,親友之情,男女之情,自情、他情、世情,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一直說的人之常情又該算是什麼情,她倒是越讀越不懂了。
既然讀不懂,慕容也不強求,放下手中書本,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已然是有了點點綠意,春來了。
片刻後,踏春而來的蕭煜出現在院外,輕叩門扉。
慕容沉思一會兒,然後笑了。
住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即便是朋友,也要出點力,總不能白住不是。
門扉自開,開門迎客。
蕭煜愣了一下,然後搖頭笑着走進院中,對站在窗口處的慕容拱手一禮道:“今日蕭某不請自來,是有一事相求於慕容姑娘。”
慕容淡笑着問道:“去佛門?”
蕭煜點頭道:“正是,還望慕容姑娘不吝引領一二。”
慕容沉默半晌,嘆息一聲道:“佛門……我也是許久未曾回去了,對外佛門一直封山閉寺,若沒有什麼由頭,即便知道佛門所在,也不得門而入。”
蕭煜問道:“由頭?就像當年道宗的掌教大老爺親自拜訪佛門,那樣的由頭?”
慕容有些沒好氣的說道:“這樣的由頭是夠了,可你能請得動掌教大老爺?”
蕭煜笑道:“沒有掌教大老爺,還是有小老爺秋葉的。”
這下慕容是徹底沒好氣了,“那你等上個幾十年,等到小老爺變成了大老爺再說吧。”
蕭煜不急不忙,繼續問道:“若是我以私人名義拜訪秋月這位佛門佛子,能否入門?”
慕容猶豫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
蕭煜輕嘆一聲道:“就這樣吧,總是要試上一試才能甘心,再者說,有慕容姑娘和秋月禪師的面子,佛門的高僧活佛們想來也不會太過爲難蕭某。”
——
東北三州,幽州、遼州、錦州,其中錦州距離後建最近,北都便是建於此州之中,而遼州稍遠,卻是東北兵力馬政根本之所在,至於幽州,則是東北三州之中最爲繁華所在,牧人起的大都督府雖然落在北都之中,但新王府卻是建在了幽州。
修行界三教中最爲神秘的佛門,每五百年變更一次祖庭所在,如今正是坐落在這東北三州之中。
一輛毫不起眼的普通馬車沿着官道駛入幽州,車上三人,兩名年輕男子坐在車外駕車,一名女子卻是留在車廂之內。
身着藍袍的年輕人四下打量着,跟身邊那位着黑袍的年輕男子明知故問道:“怎麼不去車裡與慕容姑娘同坐,反而要陪着我在這車外面受風?”
身着黑袍的年輕男子說道:“小時候讀史書,做人家主公的都要恭敬謙讓,遇到名士猛將都恨不得同榻而睡,同枕而眠,我剛剛成親不久,晚上還是摟着自己媳婦睡得舒服,所以對於你這位名士呢,不能同榻就只好同坐來邀買人心了。”
藍玉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道:“藍某可真是受寵若驚啊。”
蕭煜笑道:“再者說,禮法有云,男女授受不親,我家那位又是個醋罈子……”
未等蕭煜把話說完,獨坐車廂之內的慕容已然開口輕斥道:“胡言亂語什麼?銀屏豈是那樣的人?”
蕭煜自知失言,不再多說什麼。
坐在他一旁的藍玉則是心照不宣的無聲一笑。
馬車繼續不緊不慢的走着,三人之間又重新歸於寂靜。不知過了多久,蕭煜忽然自語說道:“西北有人道我是有情有義西北王,世人卻道我是狼子野心西平王,可有時候真的沒得選。”
藍玉仍舊是看着前方,意有所指的說道:“誰家沒有本難唸的經?”
蕭煜笑了笑,說道:“忽然想起一個故事,說有這麼一個人家,家裡很窮,有一天父親出門買了兩條鹹魚,回來後懸掛在房樑上,從此之後每日裡全家人吃飯時飯桌上便只有飯沒有菜,每吃一口飯,便擡頭看一眼鹹魚,權當是吃了一口魚。”
說到這兒,蕭煜頓了頓,看了眼藍玉後,轉而望向頭頂的碧藍天空,悠悠說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的心頭上是不是也掛着這麼一條鹹魚,明知道這條鹹魚即便真的吃到嘴裡也是要被鹹到,可還是忍不住去偷瞧上幾眼。“
藍玉膽大包天的問道:“這條鹹魚就是那把椅子?”
蕭煜似笑非笑道:“這鹹魚掛在那兒,縱使看上千萬遍也不解饞,關鍵一點是吃到嘴裡還不好吃,無奈手中白飯太難下嚥,不吃也得吃。”
說到這兒,蕭煜已經算是給藍玉交了底,兩人很有默契的沒有再深入下去,更沒有沉默不語,反而是轉而聊起其他。
興許是成家的緣故,蕭煜說起了自己的義女蕭羽衣,臉上浮現起一絲罕見的柔和神色,說道:“這孩子命不好,小小年紀就沒了親生父母,被哥哥拉扯大,兄妹兩人在鉅鹿城裡相依爲命,巧的是,她哥哥也是叫蕭昱的,可惜死在了鉅鹿城裡。”
“我當時純粹是因爲一點惻隱之心才把她帶回林城的,不知道爲什麼,銀屏起初很不喜歡這孩子,對這孩子沒個好臉色,可她天生就不是做惡人的料,也就能對我使點小性子,羽衣這丫頭呢,懂事的早,興許是能感覺得出銀屏其實沒有惡意,反而是怕我多些,整天就像個小尾巴似的跟着銀屏。在銀屏和我賭氣的時候,整個王府都靜氣斂聲的,唯獨這麼個小丫頭,自己都快被嚇哭了,還壯着膽子來勸我,求我這個義父去給她的義母道個歉。”
“那時候我甚至在想,若是這個小丫頭真的是我女兒該有多好,那我將來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如意郎君。”
對於蕭煜的私事,藍玉已經摻合的夠多,也就不在意避嫌與否了,索性直接說道:“畢竟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蕭煜臉上的柔和笑意慢慢斂去,嘆了口氣,輕聲道:“所以說啊,有時候很多事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