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不要太晚。”年輕人冷冷回覆。
然而這場坦誠和平的交流過後,與使者同處一室似乎變得異常困難。尤利爾悶頭翻着書,恨不得把腦袋扎進密密麻麻的神文裡去。等待的每一秒都是那麼難熬,他忍不住胡思亂想,而手指還機械地重複着動作。讓他尤爲不可思議的不是使者的態度,而是他自己竟能說出這種話。或許女神選我成爲騎士不是沒有原因的。
靜謐逐漸冷卻他的思維,學徒的動作放緩了。嘩嘩的聲音被呼吸替代,頭頂傳來遙遠而規律的腳步。有時岡瑟會在昏迷中發出短促的呻吟,但看在伯莎女士的份上,尤利爾儘可能處理了他的傷口。喬伊沒阻止,索倫也不敢作聲。死人則無聲無息。尤利爾開始想起威特克和阿加莎,想起黑騎士意有所指的言語。思緒的海浪慢慢漲潮,以至於他沒注意到使者什麼時候站在了墓室邊緣。
“這是十字騎士的墓地?”喬伊問。
“不,只是修女和教士的。”尤利爾樂於回答,“有些教徒終生侍奉蓋亞,甚至拋棄了在凡人間的身份。因此上面沒有墓主人的名字。”
“露西亞沒有這種要求。”
“你指什麼?”
“要求教徒爲祂奉獻一切。”白之使在表述貌似同情的言論時,神情依舊缺乏說服力。“奉獻是人的美德,於是女神要求最虔誠的羔羊們犧牲自我來宣示對信仰的忠誠,是這個道理嗎?”
“你弄錯了。這是逝者們自己的願望,而非教義規定。”
“願望。”年輕人重複。“說得對。要死的人,他們的一切願望都是被允許實現的。蓋亞在這方面尤爲寬容。你還記得有關的教規嗎?‘死罪之人也有權挑選最鋒利的斧子’。”
“有過必償。”尤利爾說,“這是蓋亞賦予他最大的仁慈了。生者死者,在女神眼中並無不同。祂在懲惡的同時,也會給予萬物同樣的善意。”
學徒不太明白爲什麼他要說這些。
“給死人的善意沒必要。”
“這很沒同情心。”
“你的同情不會減輕他的罪過,也不會教律法饒恕他的性命。可見人們的同情不過是自我安慰,對死人沒有半點幫助。”喬伊說。“當你快死了,全世界都開始愛你。”
尤利爾感到心臟被這句話撞了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女神的行事,與我們不同。”
“女神的僕人卻明白這個道理。我不知道你們表世界的蓋亞教會有什麼樣的規矩,但在諾克斯,起碼在賓尼亞艾歐,只有罪人的墓碑纔不配刻字。你說裡面躺着虔誠的教徒?那無論這碑上的空白是誰的主意,想必他的主人都是不知情的。”
這太荒唐了。“霜月的街頭有很多無名屍骨被治安局埋葬,誰會知道這些人的名字?”他反駁。
“凍死的流浪漢多半是火化,祈禱他們死後進入蘇爾特的神國。”喬伊指出,“入土安葬的無名死者碑上仍會有字。要麼是泛泛的悼詞,要麼是零星的描述。無字碑被認爲是對逝者的詛咒,只會用來給罪大惡極的傢伙。”
罪大惡極。尤利爾想往後退,遠離那塊乾淨的石碑。這時他才發現密室中就連墓碑都未曾顯露在地表,若非他這種熟悉教會的人,恐怕十字軍也不會注意到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原來如此。”他覺得自己在用另一個人的喉嚨發聲。“原來如此。”尤利爾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還隱約激動的心情剎那消失了。“這或許……就是裡表世界的差異。”
然而學徒既然熟悉諾克斯的蓋亞教會,就沒理由認定兩個世界的教規有較大的出入。這是個例外,他認定,也許原因與神秘有關。這畢竟是兩個相似卻不同的世界……
“這裡是聖潔之地,甚至禁止一般信衆踏足。”使者似乎一點也沒察覺他的異常,“看來教會在這裡埋葬了某些秘密。無星之夜的黑騎士也到這兒來,他肯定有明確的目標。”白之使走回原本的位置,指了指學徒的腳下,示意他低頭。
“……謝謝。”尤利爾按照提示撿起掉落的紙條,心不在焉的將它們一一展平,整齊地疊在一起。“不死者領主想從教會裡得到什麼?”
“反正不是謀殺某個神父的證據。你爲什麼關心?”
學徒只好閉上嘴。我現在要擔心的不是無名者,也不是阿加莎或霍布森。他發現自己這次很容易管理好自己的想法,是女神,祂讓我無法分心他顧……
……
羅瑪撿起地上的紙條,一張又一張,寫滿她看不懂的文字。她順手就要丟到窗外,又忽然想起這些東西原本是夾在書裡的。書是厚厚一本教典,封面燙着金箔,紙頁充滿蠟燭和植物墨水的混合芳香。在院長髮給瑪奈她們的小冊子裡,羅瑪可沒見着有這些玩意兒。她把它們一張張展平,放歸原位。
這時,地板傳來吱呀呀的響動。
在這所奇怪的教堂呆了兩星期,羅瑪開始習慣村莊破舊的建築。即便蜘蛛走過地面,樓梯也會大驚小怪地作響。看來凡人的王國太過貧窮,哪怕是在受神眷顧的潔淨之地,條件也不見得好到哪去。她很想念薩比娜,還有她們的導師拉森。這裡的生活乏味枯燥,她爲了艾肯忍耐了很久,現在已經在盤算着怎麼帶着這個有趣的小玩具離開了。
修道院裡有許多孩子,大到五六歲的幼兒,小到剛剛出生的嬰孩。兩星期裡羅瑪見證了四個孩子的誕生,三個女孩,一個男孩。其中有個女孩的母親生產後大出血,連玻璃草茶也沒能挽回她的性命。羅瑪不覺得意外,因爲牀榻上的母親自己也還是女孩,她來到世上不過十幾年,仍缺乏應對苦難和罪孽的經驗。
在羅瑪心中,小艾肯的地位遠超過其他孩子,即便他不是最機靈的一個。這隻人類的幼崽長得不像獅子,她也並非是要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身世的影子。讓她對這孩子懷有特殊情感的源頭是瑪奈,她認定自己的母親與瑪奈有過某種精神時期的重疊……這麼說來,也許她確實是在艾肯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高高在上的蒼穹之塔是一所精緻的修道院,是羅瑪·佩內洛普的嬰兒牀。這念頭令她駐足。
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目的。
從高塔逃出來時,羅瑪還想去餘燼草原尋找她的部族,後來她意識到有羅奈德·扎克利在,一到那裡就會被逮住,便轉而登上去伊士曼的矩梯。賓尼亞艾歐有的是好玩的去處……然而小獅子羅瑪只知道這兩個地方。她打定主意要成爲使者,決不會在一處停留,只有這樣才能給尋找她的占星師們增添些難度。現在羅瑪已經在這個小村莊呆了許久,是時候離開了。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德蕾婭修女。”巴恩撒院長說着,推開門。“我早上還有別的事要忙,這些事跟一個只會哇哇大叫的孩子沒關係。我們收留了她那不知廉恥的母親,結果她竟連疼痛的罪懲都經受不起!前些天還有個天生的智障兒,多可憐的寶寶……這孩子的母親像是什麼道德觀念都沒有。”她絲毫不覺自己言語刻薄,“把她安排給那個什麼都幹不好的丫頭,我記得她也快生產了,提前讓她有些經驗是好事。她叫什麼來着?”
“西雅塔。”德蕾婭修女的聲音悶悶的,似乎有些情緒低落。
巴恩撒女院長有一張盤子那麼圓的臉,上面有寬闊突出的額頭和濃密修長的眉毛,經常顯得頭頂的修女帽尺寸偏小。她常年誦唸經書的嘴脣與鼻子靠得太遠,一雙眼睛銳利而冷漠,卻似乎發現不了德蕾婭的神態異常。
“西雅塔。”她重複一遍。“倘若這女孩忘了給嬰兒換牀單,記得告訴我。下星期早餐沒她的份。報給大主教的收據單已經寫好了。你負責整理覈對,德蕾婭,明天早上之前交給我。”
德蕾婭修女接過教典,神情有點猶豫。“呃,這些都是,院長?”
“比過去多得多,是因爲有一批剛生孩子的新母親從威尼華茲過來。那些外鄉人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專門挑同一個時間塞給我申請信。”院長打開櫃子,拿出一疊紙。
“但孩子們太小了,而且馬上要到冷天。”
“沒錯,這是個問題,但不是我們的。許多嬰兒容易在霜之月夭折,因此這時候領養孩子需要承擔大部分風險。但既然他們都願意接受,我還能說什麼呢?”
德蕾婭修女還想說什麼,可院長沒在聽。她就像將繁重工作分配給了下屬的長官,由內而外散發出輕鬆和安逸的氣息。顯然她不再關心任何東西了。
然而當巴恩撒院長坐在椅子上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又立刻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