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寒雪 四
那人轉過頭來,沉聲說:“紫玫?你這是怎麼了?”
這,這鬼還知道她名字。紫玫只覺得一瞬間背脊上全是冷汗,想大叫,想起身逃跑,可是既喊不出來,也動彈不了!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而院門處又走過了幾個同樣黑漆漆的人來。
紫玫只聽着那人踩着雪咯吱咯吱的響,在她面前停住。
“紫玫,夫人呢?你快去稟報夫人,王爺回來了!”
什麼?王爺?回來了?
紫玫定定神,壯着膽子擡頭打量,那人雖然面目身體都黑漆漆的,可是仔細看,紫玫覺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劉,劉潤……”
她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實在是剛纔太害怕,又被劉潤的奇怪樣子嚇的很了,可是她的聲音卻讓劉潤想岔了,一把揪着她肩膀把人提了起來:“夫人怎麼樣了?你快說啊!”
“夫人沒事……睡,睡着了。”紫玫渾身抖,又是喜,又是怕,又是急,要不是劉潤揪着她,她一定早癱了:“你怎麼,弄的這個鬼樣?嚇死人了。
劉潤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看着身上手上的黑,他也愣了下,轉身走過去扶住他之後進門的那人:“王爺,夫人沒事。您先擦把臉,別這樣子把夫人嚇着了。”
阿福睫毛顫動,慢慢睜開了眼。
一旁紫玫小聲說:“夫人醒了?”
阿福點點頭,李信臥在她的身旁,臉睡的紅撲撲的,還沒有醒來。
紫玫說:“夫人看誰回來了?”
冬天午後睡覺總是讓人不舒服,睡的既不解乏,醒來還是很沒精神。
阿福擡起頭,又揉揉眼,幾乎疑心自己還在夢中。
李固已經洗過臉梳了頭,又換了件布袍,他站在牀前,阿福擡起手,指尖要觸到他的時候,又有些猶疑。紫玫輕聲說:“夫人,王爺回來了,您可放心了吧”
阿福的手再朝前探,一把握住了李固的兩手。
“阿福,我回來了。”
李固展開手臂,緊緊將她抱在懷中。這一日一夜如此漫長,他幾乎以爲自己永遠不能再回到她身旁,再也不能擁抱她。現在柔軟而溫暖的觸覺美好的不似真實,李固從沒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誠心的在心中禱告:“謝謝蒼天,讓我們還得團聚。”
阿福嘴脣微微哆嗦,身體顫抖的像風中的一片葉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紫玫退了半步,掀起簾子,走到屋外來。
她的心中也漲滿喜悅,李固這一回來,他們彷彿也有了主心骨,就算外頭再亂,也不似先前般怕了。
她雙手合十,默默祝禱,謝天謝地,好人總是有好報的。
阿福的手胡亂的摸索着李固,明明看不見的是李固,她是看得見的,可是她卻慌亂的,用這種笨辦法來給自己一份真實感。頭,額頭,臉龐,肩膀……
他好好的,他沒有受傷,他完完整整的回來了。
李固拉着她的手掌,翻過來,脣輕輕吻在她的掌心:“教你擔心了……”
阿福捧起他的臉,脣輕輕印在他的嘴脣上。
李固的脣乾燥溫熱,雖然梳洗過,身上猶帶着一股經了火的焦塵的氣味。
李固緊緊抱着她,吻的又重又密。阿福覺得喘不過氣來,頭暈目眩,身體軟軟的靠着他,手緊緊揪着李固的衣裳。熱的呼吸交濡在一起,像是要着起火一樣。
一旁睡着的小李信手腳動彈了一下,可是正沉浸於狂喜中的良人都沒注意。他揉揉眼,扯了扯阿福的衣襟:“嫂子,尿尿……”
阿福如夢初醒,將李固推開一點,轉過頭來,李信正趴在那兒仰起臉,一手牢牢扯着她的衣裳,眼睛烏溜溜圓溜溜的盯着她和李固看。
雖然這孩子看不懂他們剛纔在做什麼,可是阿福還是臊的臉通紅,外頭紫玫聽見動靜,進來抱起李信去外屋把他尿尿,李固在牀邊坐了下來,阿福剛剛睡醒還沒有穿外面的衣裳,李固抱住她,阿福身形嬌小,整個人依過去,像是嵌在他懷裡那樣契合。
明明有那麼多話想說,可是這一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必說。
他回來了,他平平安安。阿福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這世上最大的幸福,上蒼實在待她太好太好。胸中甜蜜與悲辛混在一起,甜意慢慢變重,那一絲悲傷漸漸的變淡,再變淡,最後,只留下一點微苦的餘味,反而襯着這甜意更加的珍貴而甘美。
“你沒有受傷吧?”
明明已經確認過了,還是問了傻話。
李固說:“我很好——你呢?孩子好不好?”
“好着呢,”阿福的臉頰貼着他的下巴,她剛睡醒,臉是熱乎乎的,他雖然擦洗過,肌膚卻還帶着外頭的涼意。阿福握着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肚子上:“常太醫說他挺結實的。”
話題未落,她的肚子裡忽然動了一下。
就像魚缸裡的一條小魚兒,滑溜溜的調皮的遊過,尾巴甩在魚缸壁上激起來的動靜。輕,快,不注意的話幾乎就察覺不出來。阿福怔了,李固也怔住了。
“剛纔是……”李固沒往下說。
阿福想說,可能是,嗯,腸動吧?可是,不像……不是的。
她能感覺出來,不一樣,不是那種肚腸在動的感覺。
“是,是孩子在動?”
阿福覺得眼眶燙,她抿緊了脣,重重點頭:“嗯!”
剛纔重逢時沒流的淚,現在卻一下子淌了出來。
李固的另一隻手也緊緊的貼了上來,一手按着一邊,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真的?真的?再動一下,乖孩子,再動一下。”
阿福帶着淚笑出聲來,捶了他一下:“你讓動就動啊?纔不聽你的呢。”
李固板起臉,可是脣角的笑意怎麼也遮掩不住:“我是他親爹,他敢不聽話,反了他了!趕明生下來我一定好好揍他屁股。”
屋外天已經黑了,屋裡也暗下來,該掌燈了。
阿福望了一眼天色,狂喜之後,憂慮又爬上心頭。
“阿固,到底出了什麼事情?還有,蠻人……會不會打到我們莊上?城裡怎麼樣?皇宮現在怎麼樣?”
五十八 圍爐夜話 一
李固硬撐着和她說了一會兒話,睏乏的支撐不住,阿福讓他躺了下來,一出來,紫玫端了個托盤來:“咦?夫人,王爺呢?”
“太累了,睡了。”
紫玫說:“那這碗麪我端出去吧,給那位護送王爺回來的高公子吃吧,那人那樣子飯量挺大的。夫人,三公主也來了。”
“三公主?”
“就在西屋呢。”
阿福掀簾子進去,訝異的看着牀上躺的人,她萬萬想不到,跟着李固一起回來的,竟然還有這位金枝玉葉。
李馨的臉上的黑灰已經被擦乾淨了,額角颳了一道口子,天冷,已經收了口,血痕也不是特別明顯。
“腳也傷了,腿也有傷。”紫玫說:“真是的……我這就端水,夫人要是不方面,就叫劉潤幫手,給殿下也拾掇拾掇。殿下光擦了臉,怕嚇着夫人了,總該洗一洗腳吧,也能好好歇歇。”
阿福掀開被子看了看,李馨的腳下纏着白布,向來金枝玉葉沒走過那麼遠的路,加上下雪,路實在難走。
他們是怎麼從城中逃出來的?
阿福站在屋裡,她披着一件厚厚的綢麪皮袍子,屋裡熱烘烘的,她覺得背上有點冒汗。
劉潤應該回來了,紫玫剛纔提起的高公子又是怎麼回事?
瑞雲雖然又端了一盆水進來,劉潤跟在她身後。他頰上也有淺淺的傷,似乎是蹭在什麼樹枝尖石上,本來清秀的面容看起來有一種淡淡的凌厲之氣。
也不知道着,一看到他,阿福心裡踏實了不少,扶着門框微微笑了笑。
劉潤端水進屋,阿福跟了進來。
李固睡的沉沉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疲倦之後全然放鬆的神情。
阿福掀起被角,他腳上的襪子髒兮兮的,阿福試着想褪,一下還褪不下來。
劉潤用熱水浸了布巾,阿福接過來替李固捂上。
李固動了一下,並沒有醒。
阿福把襪子捂溼了,緩緩的再向下褪,輕聲問:“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劉潤輕聲說:“你忘了麼?我們在夾道後頭假山那裡……”
密道。
阿福嚥下驚呼:“那個,你後來又探過了?”
“哪裡有探過。”劉潤苦笑:“這是逼的沒辦法了,點一根柴枝照着亮,跌跌撞撞的,地道很長,出路是在一座空棄的屋子裡頭,幸好離城門已經很近、城裡火頭一起,北風再颳着,整條街都燒了起來,襖圯人都衝着皇城去了,城門處並沒有嚴加把守,也有別的百姓朝外衝,襖圯人站的高在那裡放箭……”
阿福的呼吸都頓住了,劉潤低聲說:“佳蓉和我們一同出來,在那裡被人衝散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生是死。”
阿福手下一抖,手勁重了一點,李固跟着動了一下。
腳上有傷,血凝固了才粘住了襪子。
阿福用熱手巾一遍一遍的擦着,捂着李固的雙腳。
“三公主怎麼和你們在一起?”
“王爺臨出宮時三公主來找他的,說是有事情想同他商量,又不能在那樣的地方說,所以同王爺一同回了王府。”
“她,怎麼能在宮外過夜?”
劉潤搖頭:“太后不問事,瑞夫人跟着失了勢,宣夫人又一直病着沒好,宮裡亂糟糟的,誰還來管這樣的小事。況且現在說——也是萬幸她跟着我們出來了,不然……”
阿福替李固擦上藥,用乾淨的白布把他的教纏了起來。
“皇宮,全燒了?”
“燒了,不光皇宮,我們的王府也……大半個城……”
“那,皇上呢?禁軍都去哪兒了?”
劉潤搖頭:“那些事,我們就不知道了。不過,皇上若是突圍,也許從平元門走,或許還能走的脫。”
“你也快歇歇吧。”
劉潤和李固李馨一樣走了那麼遠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可是李固和李馨能倒頭就睡,劉潤卻不行。
短短的一天一夜漫長的就像過了整整一年。
劉潤點頭答應着,他也已經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端着水盆出去,步子都像拖着沉沉的重負,一步一拖的。
院子外面又傳來軋軋的聲響,吊橋終於撤了下來。阿福忽然想,楊夫人直說,這橋要撤下。可沒有說,這橋撤下之後要怎麼再連上外面。
要是連不上,他們這些人豈不是都困死在這裡了嗎?
阿福知道自己是胡思亂想,這橋當年能連上,以後自然也能連上。
……只是這世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呢?
雪越落越緊,不知道能不能撲熄京城的大火。
阿福回到屋裡,李固沉沉的睡着。
阿福坐在他旁邊,輕輕握着他放在被外面的手。
外面是一片亂世,這個小院子裡,卻有着暫時的寧定。
阿福聽着西屋裡頭,似乎有人在說話。
是幾聲模糊的夢囈,不知道李馨夢見了什麼。
這樣的世道,阿福卻覺得心裡有着寧靜的滿足。
只要心裡擱着一個人,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覺得害怕,只要他在。
就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和她,還有孩子。
雪下的越來越緊,阿福又聽着有人說話,她站起來,瑞雲掀簾子進來:“夫人。”
“誰在外頭?”
“是朱姑娘。”
“阿喜?”
“朱夫人剛纔把她也帶過來了,楊夫人說請朱姑娘,朱夫人,還有我和紫玫姐擠一擠,住在左邊那間屋裡,朱夫人倒是通情達理,可是朱姑娘不樂意。”
阿福笑了笑,現在聽到阿喜使這樣的性子,倒是覺得挺喜氣的。人人都困苦難熬,擔驚受怕,唯獨她還這麼鮮活。
“你讓紫玫,嗯,不,請楊夫人和她說,覺得屋裡窄不愛住啊,讓她住竈房柴堆裡去,那兒就住她自己,肯定寬敞暖和,她一定住的愜意。”
瑞雲撲哧一笑,裡還有海芳海蘭呢,張氏和信殿下一間……她總不能去和元慶劉潤他們住一間去吧……要不就讓她蹲院子裡,只要她不怕冷就行。”阿福說着話自己也想笑,頓了一下想起來:“剛纔劉潤提起一位高公子,是什麼人啊?以前沒聽過。”
“嗯,劉潤哥提了一句,是他們出城時亂中一起衝出來的,彼此照應着一路過來,也是世家子弟,好像是太府寺高正卿家的侄兒還是堂侄兒的……”
“嗯。”阿福點了一下頭。瑞雲輕聲說:“那我去傳話了。”
這間小院子,不管原主人是想建來讀書,還是想避禍的,都正好成全了李固阿福他們。莊裡的人……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楊夫人給他們分了一些財物和一些乾糧,只能讓他們各奔前程。留在山莊未必是福,逃出去各奔生路也未必是禍。
屋裡頭攏着炭盆,盆裡埋下了花生和芋頭,紫玫用火鉗子往外撥了撥,吹吹灰,一股熟香味兒瀰漫開來。
倒不是她們想要聚在一起,而是要省燈油蠟燭,也省了炭火。
阿福聞着那香,只覺得嘴裡的饞涎實在忍不住,紫玫燙的哎喲,剝出花生來在手裡捧着,吹去花生仁兒外面的紅衣,遞給阿福,楊夫人跟着說了句:“夫人嚐嚐,可別吃多了,這火燒火燎的東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再說也要睡了,吃多了容易存食兒”
山間風聲一陣緊過一陣的,屋裡幾個人輕聲說話,音樂聽見那邊屋裡朱氏和阿喜還在說話,阿喜聲音高,絮絮叨叨的不知道都在抱怨些什麼。
楊夫人搖了搖頭:“這規矩學了好些天,都白學了。”
阿福說:“她不見我母親,還收斂些。一見着母親,那就得了理仗了勢,非鬧得不可開交纔算。”
楊夫人點了下頭:“對了,她要是覺得四個人擠,我那屋倒是三個人,讓她和海芳換一換好了。”
只怕阿喜纔不肯換呢。
阿福笑眯眯的喝着茶吃着花生,焦焦的脆脆的,香噴噴的。
李固沒回來時她擔着心事吃東西也沒胃口,現在覺得這幾粒花生真是無以倫比的美味,吃的滿臉帶笑。
紫玫和瑞雲兩人在那裡做活兒,一個縫小褂,一個縫的肚兜。瑞雲還遞過來,就着燈亮讓阿福看:“夫人,您看這花扎的還行麼?”
阿福駭笑,這上頭繡的竟然是蠍子,蛇,壁虎,蜈蚣還有蟾蜍,這不是五毒麼?這東西怎麼繡在孩子的衣物上呢?
“這,我以前倒沒見人把這個繡在衣服上啊?” Www●тTk дn●¢ ○
“噯,這就是你年輕不懂了。”楊夫人也就手看了一眼:“這五毒聚財,又辟邪……”楊夫人說了兩句,忽然回過味來:“小世子小郡主出生的時候,端午可過啦,你繡的這個只能等下一年的端午再穿了。”
瑞雲笑笑:“我倒忘了……就是以前看到一個鮮亮的花樣子,覺得特別精緻,這會兒就忍不住繡上了。”
阿福說:“沒事兒,留着吧,頭年趕不上節來年再穿,也不浪費。”
楊夫人的手在花紋上面摩挲兩下:“嗯,小姑娘眼力好,手也巧,我是不行嘍。當年我也是一把好手的。”
紫玫說:“夫人現在也該好好指點我們一下啊,就像這個肚兜,夫人要不說,我們只以爲一年到頭都能穿呢。”
楊夫人笑笑,不無得意的說:“要說經的見的,我是比你們多些……”
她忽然轉過頭朝西屋看,阿福她們跟着看過去,李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臉色蒼白,扶着門框幽幽的看着衆人。
“三公主——”
楊夫人忙起身來行禮,紫玫瑞雲她們也跟着拜下去,李馨茫然的看着坐在那裡的阿福,又看着伏低了身的人,嘴脣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