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始了,李銀漢搬到了研究生院。劉老師問:“《傷寒論》背得怎麼樣了?”銀漢說:“基本會背了。”傅教授放下手中的書。劉老師摘了眼鏡看銀漢,說:“從什麼時候背誦的?從那天到現在,不到一個月吧。”銀漢說:“就從佈置作業第二天晚上開始,我背了二十三天。”“我背了足足一百天。”傅教授問,“第四十條是什麼?”劉老師偷笑。銀漢一下卡殼:“我一緊張忘了。哦,想起來了,四十條是傷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氣,乾嘔,發熱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少腹滿或喘者小青龍湯主之。”銀漢越背越快,標點符號都省了。傅教授笑着說:“還真行。整篇《傷寒論》一共多少字?”銀漢說:“兩萬五千字。”劉老師翻書問:“第一百四十條是什麼?”銀漢說:“第一百四十條是太陽病下之,其脈促。結胸者,此爲欲解也;脈浮者,必結胸,脈緊者,必咽痛;脈弦者,必兩脅拘急;脈細數者,頭痛未止;脈沉緊者,必欲嘔;脈沉滑者,脅熱利;脈浮滑者,必下血。”劉老師皺着眉頭問:“你怎麼記的?”銀漢在紙上寫了兩行字:
太陽病嚇着,去賣醋。姐兇者,此爲御姐也。賣謀者斃:福傑兄,緊煙筒,閒來寫句子;西叔頭痛爲之抻緊玉藕。陳華些熱利,浮華瞎寫。
劉老師眉頭越發皺的緊,說:“你再給我背背二百四十條。”銀漢說:“病人煩熱,汗出則解,又如瘧狀,日晡所發熱者,屬陽明也。脈實者,宜下之;脈浮虛者,宜發汗。下之與大承氣湯,發汗宜桂枝湯。”劉老師來勁了,一拍桌子:“三百四十條。”緊着翻講義找。還沒找到,銀漢就回答說:“病者手足厥冷,言我不結胸,小腹滿,按之痛者,此冷結在膀胱、關元。”劉老師圍着銀漢轉一圈:“你身上沒帶着什麼東西吧?”傅教授說:“這一陣學習壓力太大。你覺得,《傷寒論》是張仲景寫的嗎?”銀漢說:“至少三個人的手筆。營氣,一說營氣,一說滎氣,一說榮氣。”“榮可能是滎抄錯了。至少有兩個人的痕跡:杏仁有時說成杏子。”傅教授閉上眼,往沙發上一靠又問,“日晡所什麼意思。”銀漢說:“晡時就是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傅教授睜眼說:“你還真行。”
句源二一六醫院來招全科醫生,李銀漢馬上辦理了參加工作的手續。姜校長惋惜地問:“你研究生才二年級,這麼快上班,以後還怎麼深造?學習的機會不多。”銀漢說:“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給我爸省點錢。”姜校長默然,點頭而已。
李銀漢到了二一六醫院,當即分配工作,辦公室莫主任領着他來到呼吸內科。趙主任說:“歡迎。這會沒事不?跟我交班去。”擡腳就走。“謝謝您莫主任。”李銀漢趕緊追上趙主任。
16牀病號夜裡情況不好,趙主任給做了檢查就讓把病號推回病房。銀漢悄悄問:“16牀病號的情況那麼窘迫,離了搶救室,出問題怎麼辦。”趙主任淡淡地說:“八十多了,難免。”收了聽診器回去了。一會儀器響起來,一個護士進來說:“16牀病號心衰。”銀漢推着急救車就去,趙主任低聲說:“你幹什麼多事,推回去、推回去!”銀漢說:“16牀心衰,不搶救就……”“哎哎,”趙主任皺着眉頭打斷說,“病號家屬不交錢,已經明確表示不讓搶救。你把他救過來他家人就煩死了。愣着幹什麼,推回去。”過一會趙主任回醫護辦公室,見銀漢拿着茶杯面壁喝水。趙主任笑笑,溫和地說:“沒有搶救價值的,不要勞民傷財。他家窮得叮噹響,兄弟姊妹老爲這事鬧亂子。家屬這回送他來,是想讓他死在醫院裡,對親友有個交代就完了。昏迷得跟植物人一樣,長久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銀漢忽然明白了:“醫生不能感情用事,不然就會加重災難。”趙主任笑了:“對了,還是有學問的明白事理。”但是銀漢一天不高興。趙主任說:“小夥子一股正氣,怎麼看怎麼順溜。”銀漢連忙給個笑臉說:“沒事。”
工作量的改變,銀漢有些不適應,感冒了。趙主任問:“銀漢,怎麼了你?”銀漢說:“有點發燒,我吃藥了。”趙主任笑着說:“你得節省體力和精力,咱們這裡這麼忙,不能事事當真。今天別頂班了,跟着小趙買儀器當個保鏢,別讓賊半道把錢搶了去。”
銀漢陪着小趙姑娘到了醫療器材店,營業員鬥眼劉是小趙的熟人,與她說話親熱又隨便。辦完手續承諾送貨以後,鬥眼劉熱情送出門,看了一眼不怎麼精神的李銀漢偷偷問:“這是你新找的對象?”小趙嗔怪:“敢亂說撕了你的嘴!這是李廳長的兒子。”鬥眼劉驚喜,連忙恭敬地對李銀漢說:“呀,真是榮幸,遇見你算找對人了。我現在很喜歡跳印度舞,那個奧德雅呼加,你肯定懂行,帶帶我。”銀漢搖頭說:“我不會。”鬥眼劉耐心提示:“你沒聽明白我說的話。孔雀手,搖轆轤,大砍刀。”銀漢又搖頭。“抖胸、千佛手,還有婆羅多,克塔克。左手按小狗,右手擰燈泡。”銀漢正發燒,招架不住:“你認錯人了吧。”鬥眼劉笑着說:“你不記得我了。那次我上你家給你爸送的五糧液和茅臺酒,外加三條好煙,你忘了?”銀漢像被打了一棍,頓時出了一身汗。鬥眼劉說:“李廳長挺和氣的一個人,一看就是個領導。你緊張什麼,你爸的東西,怎麼也少不了你一份。”銀漢鎮定心神怯怯問:“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鬥眼劉說:“你上你二叔家打檯球去了。你哥和你妹妹在家。你妹妹的印度舞跳得真好。”銀漢鬆了一口氣說:“你說的是不是林業廳的廳長李百田?我爸是水利廳的,叫李惠慈。”“哎呀認錯了,對不起、對不起。”鬥眼劉忙回身走,差點跟一個顧客撞個滿懷。
這天銀漢值夜班,傍晚看到5牀病號拿藥,問:“你家屬呢?”病號說:“家屬沒出過門,女兒不得閒。”銀漢打了電話對病號說:“您女婿吃了晚飯就來。”病號驚喜地說:“謝謝醫生。”
二一六醫院年終測評的日子到了,副院長兼首席專家邱院長帶着專家們逐科室檢查病房記錄。翻看病案,問:“心內科也有個叫李銀漢的?”神經內科副主任張博林說:“沒有,就是呼吸內科的李銀漢。”邱院長說:“心內科的夜裡不好好值班。來了病號,到處找其他科室的醫生代替。”來到五官科病房檢查病案,邱院長對張博林說:“五官科也有李銀漢做的記錄。你看,是他的字體。”五官科的芮醫生小聲說:“那天劉醫生不舒服,夜裡沒過來。”邱院長冷峻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接着看病案,忽然笑了:“你看這一句對7牀病人的病理描述:當晚醉酒後高歌達旦。簡捷、貼切,這個小夥是有才,有學問沒學問不一樣。”邱院長又輕輕念記錄:“反覆嘔吐,咽部脹痛。懸雍垂下垂充血。當即以維生素B1行穴注治療,減輕。次晨仍感頭暈。這一手我不會。”張博林說:“咱醫院就他一個全科醫生。”邱院長笑着點點頭:“全科是個趨勢。醫學系統應該全科佔多數,單科佔少數,而如今的狀態是單科佔絕對多數,全科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城鄉結合部的杜科長跟惠慈是老鄰居,對惠慈說:“我老婆單位有個女孩是馮興晏的孫女,叫馮彩娟,聰明秀氣又懂事。”惠慈驚喜地說:“馮興晏老先生是個聖賢。”杜科長說:“馮老頭多好個人。官瓦鎮那一片的成績,都是他帶頭建成的。全國黨代表,沒誰不豎大拇指。”惠慈問:“銀漢配得上人家姑娘不?”杜科長說:“說哪去了,銀漢多漂亮一個人,出類拔萃好小夥。馮姑娘只是錦繡工藝集團的繡工。”惠慈說:“這個姑娘的祖輩可厲害,我父親沒法比。”杜科長說:“李伯父去世的早,要不你早發了。白手起家能力強,銀漢仿你。”
銀漢感興趣:“名門閨秀。見見吧,聖賢門第家風好,生活磨難少。”
沒過幾日,銀漢被邀請到杜科長家做客。杜科長和夫人張阿姨迎出門來說:“銀漢,就等你了。”銀漢看了手錶說:“剛到點。”客廳里正有說有笑,頓時安靜下來。“瞧瞧吧,俊小夥李銀漢。”張阿姨又給銀漢介紹,“這是我妹妹和妹夫;這是彩娟單位的工會曲**、陸經理;這是班素英,彩娟的閨蜜大姐。”
最後一位客人是馮彩娟。她外穿淡綠色淑女裝,內穿着一件前年流行的灰底棕黃圖案的蝴蝶衫,給人一種樸素單純的感覺。長得頎長白皙、乖巧伶俐:微黃的頭髮略卷,嬌憨頑皮的小圓臉,連心眉如一彎新月秀麗可人。內眼角線條尖銳動人,讓人感覺她的眸子彷彿具備攝像頭功能一般靈透,又如瑪瑙一般稍黃而圓潤的流盼着傲氣與嫵媚的眼珠。只要不露神色,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掃,就能將一切瞭然於胸。鼻柔脣潤,一口整齊而略微稀疏的玉齒,給人以精明、溫存的印象。
馮彩娟也打量李銀漢,他穿着淡棕色的西裝,襯衣和領帶的顏色相配合諧,彷彿春風拂面,讓人眼前一亮。他俊美的面龐,出彩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子,映襯出一雙如星辰般璀璨而明淨清澈的眼睛;祥和暢悅而自有逼人英氣,身無媚則自帶威。彩娟頓時臉紅了。
張阿姨笑着給銀漢解釋說:“今天星期天,他們單位沒事,正好素英和我妹妹在一起,就約着海坤和新傑一起來了。”曲海坤對陸新傑說:“銀漢小夥多帥,彩娟好福氣。”彩娟手裡端着茶杯,不留神手上一熱,水順着手腕流進袖子裡。沉着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不動聲色繼續觀察銀漢。張阿姨說:“你們不是說看我的新窗簾嗎,跟我去看看。”幾人會意,都走開了。
銀漢略微打量了杜科長家的客廳一眼,問彩娟道:“喜歡在家裡擺花嗎?”彩娟說:“喜歡。我們單位辦公室裡擺着很多花草,有專門的花匠收拾。”銀漢說:“好環境培養好性情。你平時正常過星期?”彩娟說:“星期六、星期天。你呢?”銀漢說:“不一定,看排班表。這個月是每星期的星期三休息,下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可能會是星期一。”彩娟說:“什麼時候趕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銀漢說:“星期六和星期天讓給資深老醫生,這是我們醫院的規矩。”
幾天以後,彩娟應邀請到銀漢家來。打量院內,迎面是畫着迎客鬆的兼有影壁作用的院牆,前面是個很小的花園,裡面種着竹子,小園邊緣上放了一圈花盆,裡面的花草郁郁青青。堂屋條几西北處的魚缸裡養着熱帶魚。正面牆上掛着一幅竹石圖,左右對聯是鄭板橋的句子: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東面牆上掛着一幅油畫,畫的是驚濤駭浪。彩娟問:“在畫店買的?多少錢?”“我爸畫的。”彩娟從門縫裡往裡屋看看,然後跟銀漢來到東單間。這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書架裡書籍、物品擺放有序;牆上畫着星相圖,書架上方放着一個地球儀。桌子正當中放着一盆水仙,有刻刀和一些花瓣。
馮彩娟說:“我見過人家刻水仙的。這個跟洋蔥一個樣,能調着吃不?”“噢,不能吃。”銀漢說,“有神經毒性。”彩娟笑了:“看起來可以吃。”銀漢說:“我也這個樣。小時候我爸買了幾個木瓜,我接過來就啃,我爸說不能吃,只能聞香味。我很掃興:這麼大一個果子不能吃要它幹什麼。”“就是。”彩娟驚喜地說,又指着水仙問:“你是不是刻壞了。”銀漢說:“刻不壞,這是調整花期。下個月蘇科長的兒子結婚,讓我幫她把花期調整到迎親的那一天。”“真神。怎麼刻的,讓我看看。”彩娟不看操作看銀漢,“給錢不?”“鄰居,要什麼錢。”彩娟說:“那不給他幹。白天忙一天,還得給他忙這些,累不累。”銀漢說:“年輕輕的,累什麼。”刻好水仙,銀漢說:“泊山地震,我是救援隊的,明天出差,得十天回來。”
一個多星期以後,銀漢回來了,又約彩娟來家玩。彩娟上了廁所回來,問:“你這回上泊山了嗎?”銀漢說:“剛回來。沒大有驚心動魄,倒有慘不忍睹。聽當地人說,第一天大地跟過篩子一樣晃盪好一陣子。”彩娟說:“你們住哪?”銀漢說:“都住臨時救助站。見了傷號,馬上手術;來一個處理一個,搶救很及時。搶救的時候,有的傷號家屬就在我們旁邊跪着哭,有救不過來的,家屬失魂落魄跌坐在一個什麼角落裡跟沒了魂一樣。”彩娟說:“是餓的嗎?”“心情不好。不知道怎麼刺激了誰,哭罵、撞牆、撕打;本來經過動員已經開始吃東西的死者家屬一看這位的狀態,立馬扔掉飯碗躺地上大哭起來,局面幾度失控。”銀漢說着,眼睛溼潤起來,於是停下忍了忍。彩娟說:“哪能這樣,哭有什麼用。”銀漢說:“說的是。但是事發突然,都接受不了現實。”彩娟又去一躺廁所。銀漢問:“不舒服嗎?”彩娟說:“好下午發冷。”銀漢說:“給你看看好不好?按脈,不檢查身體。”彩娟順從地伸出手。銀漢說:“給你開點藥好嗎?不花你的錢。”彩娟說:“誰的錢也不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