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芙與秦望舒穿戴齊整走出客舍時,就見程三五與長青在院中各持刀劍對練。
與昨日招式路數一板一眼不同,如今長青出劍流利不少,雖然時不時還是會被程三五抓住破綻,一刀架在要害處,但起碼不會連一個照面都接不下。
阿芙見狀笑而不語,此時程三五持刀連擋襲胸數招,隨即格開削向下盤的劍鋒,瞬間側身邁步,搶入對方臂圍內中,一記頂肘直逼長青咽喉。
長青躲避不及,本能閉目,卻感惡風撲面。睜眼再瞧,程三五的肘尖離着自己脖頸咽喉還有數寸距離,神態得意。
“這是……”秦望舒見狀,不由得眉頭微皺。
內侍省得皇帝重用,奉命暗中蒐羅天下武學典籍,並由隱龍司高人加以梳理,彙編成數十部內外功法,專用於培養效忠皇帝的高手。
跟那選鋒八式用於軍陣對壘不同,內侍省武功大多偏向潛伏、刺殺與迅捷無常的身形步法,以便秘密行事。因此在武學理路上,與江湖中人有相似之處。
秦望舒的刀法與內功乃阿芙所傳,可輕功身法和拳腳武藝,則是出自內侍省隱龍司。
昨夜從阿芙那裡聽說,程三五是武學奇才,秦望舒仍有幾分半信半疑。可當她看到程三五施展出自己一度用過短打招式,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恐怕有武學入眼自明的天賦。
“不錯不錯。”程三五收招撤步,端詳着長青稱讚道:“沒想到一晚上就有這麼大的長進,你這月亮沒白曬啊。”
長青沒好氣地解釋說:“那叫採煉月華,不是曬月亮!要配合煉氣存想,以求內觀清明!”
程三五從腰間掏出一塊隨身小砥石,打磨鋒刃,隨口問:“所以你一晚上就能變厲害了?”
長青肯定不會對外提及瑛君前輩,負手侃侃:“三流武者打熬筋骨,二流武者磨練招式,一流武者內外兼修。單論這內修法門,恕我直言,幾乎大半都出自道門修煉功夫。吐納調息自不必多提,你以爲武學修煉至高深處,就僅僅是在身體四肢用功嗎?”
“不然呢?”程三五將百鍊神刀豎在鼻前仔細打量。
長青若無其事地瞧了阿芙與秦望舒一眼,繼續說:“武者長久鍛鍊,就是要讓身體四肢將招式套路融會貫通,對敵之時無需細想,身隨意動,乃至於發在意先。
“這就是把武功練進心神意念中,奈何尋常武夫不解其中精妙,只能靠着日積月累的苦練,以此確保武功不致退失。殊不知,若是精通存想,便可在識海中不斷熟悉招式。”
“也就是說,光靠想,就能練武?”程三五滿臉質疑之色。
“常人心有所想,不過是浮薄意念罷了。”長青不掩輕蔑:“而道門存想之功,能夠將自己身中五臟六腑、筋骨經脈,完完整整地呈現於識海,達到內觀返照的境界。有無傷病隱患,一眼便知,經脈氣機走勢,行功運招勁力變化,也是再清晰不過。”
“這麼厲害!”程三五有些動心:“我能學嗎?”
“存想之功?”長青看了程三五幾眼,撇嘴道:“伱就算了,存想功夫對心性要求極高。許多修道之人存想多年毫無收穫,還可能鬧得心神不調、走火入魔。”
“你這說半天全是白說!”程三五罵了一句,收刀入鞘。
此時一旁阿芙饒有興致,開口道:“我聽說道門存想之功,能夠召遣鬼神、運化五行。用來習武,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迂腐之見!”長青解開束袖腕帶,振衣拂袖道:“存想者,乃存我之神、想我之身,根基處仍落在一己用功!若能存得身中百神齊備,自然有天地神明拱衛,陰陽五行在握。證此境界,武學也將有超凡脫俗的成就。”
長青這番話不全然是賭氣爭辯,而是經過昨夜瑛君前輩的指點,使他有所領悟。
武者運使罡氣他早有見識,離體外放的劍氣掌功固然威力驚人,也容易成爲術者的剋星,但終究是可以理解的層次。愚昧蠢笨的程三五都能發出暴烈刀芒,那也是合乎常理的。
然而瑛君前輩的劍術,已經不能用尋常武學看待。僅憑一管洞簫發動劍意,牽動竹葉、寄附劍氣,這等本事哪怕在長青眼中,也完全稱得上神乎其技。
更不要說瑛君前輩昨夜與自己對練數個時辰,劍氣綿綿不絕,直至長青累得筋疲力竭,她發動的劍氣攻勢也不見遲緩。
這等綿長無盡的氣機,與那少女般的身姿極不相稱,一再說明瑛君前輩絕非凡人,極有可能以武入道,臻至先天之境。
所謂先天之境,古來道經論述甚多,說法不一。泛而言之,凡人身心乃後天之物,若能返還先天,自然歸根覆命,留形住世、長生在望。
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暫且不論,達觀真人曾跟長青說過,先天之境真正奧妙在於感召天地精華、爲己所用。對於棲山修真之輩來說,證入先天之境,便能完全做到食炁辟穀。而有幸以武入道的先天武者,便是氣通天地,可不斷運使招式。
只不過,以武入道極爲困難,歷來不被視爲正途。道門的煉氣存想本就直指仙途,儒門則是有正心誠意的修養功夫,即便是天竺傳來的佛門,也能通過斷絕塵根宿業,證入羅漢果位,可比先天之境。
長青一度認爲瑛君前輩乃道門高人,但後來感覺又不太像。《貫月流虹》的劍意神韻獨樹一幟,瑛君前輩在自己面前恬靜淡泊,可長青還是能夠隱約察覺到隱藏在深邃眸光之下的恢弘劍意。
阿芙微微頷首,望向程三五,笑眯眯地說:“你聽聽,人家長青先生無需財帛供奉就對你我宣講道法,還不趕緊謝過人家?”
“他說的每個字我都聽清了,可連一塊根本不懂是啥意思。”程三五臉色犯難,讓人恨不得將他腦殼砸開,看看裡面是不是一整塊不堪雕琢的頑石。
長青陰着臉收好轆轤劍,轉身離去,程三五趕緊追上問道:“你走那麼快,是要幹嘛?”
“吃飯!”
……
一行四人在太華山遊玩了四五天,登高峰、攀絕壁、賞林泉、訪仙蹟。
程三五就是跟着閒逛,偶爾做些爬樹摘果的傻事。阿芙和秦望舒權當郊遊散心。
而長青在四人當中用功最勤,除了每日晨昏的動靜功課,到了某處古書有載的仙蹟,必定要煉氣存想、感召真風,甚至還要俯仰堪輿,或四下找尋有無芝草藥物。
可惜這些古代仙蹟早就被前人走遍,就連那些傳說有高人清修的洞府石室都爲之一空。
想來也對,如果真有高人清修,估計也會對於隔三差五前來登門拜山的訪客深感厭煩,早早捨棄洞府離去。
往後幾日,瑛君前輩未再有簫聲召喚,長青若有空閒,自然是找上程三五磨練劍術,每日精進不休。儘管他依舊不是程三五的對手,可已經能夠勉強接下幾刀。
“你這纔到哪?我還沒使勁呢!”
又一次對練完畢,長青坐在溪邊,脫靴濯足。阿芙和秦望舒不知躲到何處說悄悄話,而程三五乾脆站在溪流中央,似乎在找有無魚蝦,手裡拿着百鍊神刀,當成魚叉來用,讓長青不忍直視。
“你已能運使罡氣,我自然比不過。”長青還不至於狂妄地認爲自己在武藝上能與程三五相提並論,對《貫月流虹》的領會,也僅是初窺門徑的層次。
這話剛說完,程三五一刀摜下,拔出之後一無所得。長青看不下去,默施法力,從附近攝來一根樹枝,言道:“那好歹是尚道長鑄造的百鍊神刀,你也不要暴殄天物了。”
程三五接過樹枝,道了聲謝,將其一端削尖,低頭一插,就將一條小魚帶起,隨手往岸上甩去。
“我有一事不解。”長青閒來無事,回憶起天池神宮一戰:“當初你與安屈提交手時,爲何不一開始就運使罡氣?若是及早出手,大清淨寺的兩個和尚或許就能保住性命。”
程三五定在原地,一時沉默不語,長青忽然問道:“你該不會是看那兩個和尚不順眼,借安屈提的手將他們除掉?”
“我跟他們無冤無仇,幹嘛要這麼做?”程三五手臂一甩,投矛入水,又刺中一條小魚。
長青點了點頭,在他眼中,程三五不像是有此等心機,他要是看不慣某人,估計會嬉笑怒罵一番。如果是怒火難遏,估計便要拔刀衝上去砍了。
“雖說武鬥廝殺,總會有殺手鐗藏在最後,可要是你早些運使罡氣,以刀芒摧破安屈提的護身法術,他縱然能借結界之力自保,但那不過是負隅頑抗罷了。”長青想起阿芙之前與秦望舒低語,提及三拳打死安屈提一事,越想越覺得哪裡古怪。
“我……”程三五直起身子,嘆了口氣:“我一開始憋不出來。”
“……憋?”長青眼角抽搐,他也是佩服程三五這等俚俗話語,居然能把武學上的高深成就說成便溺一般。
“在屈支城時,我跟齊大都護說大話了。”程三五回到岸邊,隨手撿來乾柴落堆起,摸出火燧生火,把兩條小魚串起炙烤,同時還說:“我並不能隨心所欲運使罡氣,那玩意兒時靈時不靈的。”
“也就是說,你剛剛觸及罡氣發動的境界?”可長青旋即發現異常:“不對啊,你後來罡氣勃發,聲勢之強連安屈提也要退避三舍,稍有不備,立刻被你重創。此等威能,怎麼可能是罡氣初成?”
“估計是因爲我天賦異稟吧。”程三五笑道:“我以前聽說,有些武林高手在決鬥之時,眼看要敗,卻臨陣悟招、突破境界,一舉反殺對手。”
長青無奈發笑:“你這該不會是聽了什麼江湖傳聞,或者看了瞎編的話本吧?”
程三五擡頭望來,有些心虛地眨眨眼,長青一看他這副表情,就知必是如此。
長青恨鐵不成鋼:“以你的身手,那都應該是別人話本里的角色,你羨慕那些胡亂編排的鬼話作甚?”
“如果真有這話本,我希望自己是某個世家高門的大少爺,走到哪裡都有姑娘喜歡我。”程三五擡手比劃、浮想聯翩:“一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一路跟美貌女子邂逅。我還得是那等風流浪子,惹得女子們紛紛傾倒,恨不得一輩子跟着我。”
長青接話道:“然後不幸惹上某位母夜叉,正要調戲對方,結果被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粗笨漢子狠狠教訓一頓。”
“喂喂喂!別當我傻子好不好,我能聽懂你在罵我!”
長青翻了個白眼,心想差點被程三五帶偏話題,趕緊問道:“之前在長安,我也見你時常練功,是希望能夠如常運使罡氣嗎?”
“對啊。”程三五擡起手,用拇指食指比劃了半寸空隙:“我感覺就是隔着一層窗戶紙,偏偏怎樣都捅不破。”
“會不會是功法有所欠缺?”長青猜測起來:“武者想要修成罡氣,雖說並非一定要有高明內功,但只靠外家功夫,一味打磨筋骨膂力,的確是差了一線。”
即便程三五不肯明言自己的師承來歷,長青多少也能看出,他只通曉外家功夫,如何養煉內息、拓脈易筋估計一概不懂。至於高深內功的移精變氣、壓制邪毒,對於習武之人行走江湖也是無比重要,全憑外家功夫的強橫勁力與巧妙招式,不足以應付所有麻煩。
“難怪母夜叉拿上乘武典來誘惑你。”長青這下算是想明白了:“你這一線之隔,的確十分關鍵。若能有內外兼備的武學秘籍來彌補不足,以你現下的手眼身法和筋骨膂力,那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你這麼說,看來我是非要投靠母夜叉不可了。”程三五感慨道。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長青唯恐程三五不懂,解釋說:“母夜叉肯拿出上乘武典,說明她對你日後有着重大安排,搞不好是要拿性命去拼。我知道你重諾言、輕生死,但還是要仔細考慮,以免助紂爲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