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所以衛浮煙在天牢看到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柳輕舟時,並不多麼驚訝。不過等看清隔着走道對面那人的容貌時,心裡不由地多想了幾百丈遠。
拓王。
黎國的天牢,因關的都是皇親國戚和後宮嬪妃以及一些朝中重臣所以素來講究,別的不多說,至少男女從來都是分監的。若說念在她和柳輕舟兄妹一場所以同監而囚還算說得過去,可是讓他們三個一刻鐘前還是死對頭的人放到一起、並且周圍再沒其他人,就着實奇怪了些。
衛浮煙也沒什麼好多說,汪公公親自送柳輕舟回來,並且多帶了一桶清水和一隻碗,衛浮煙十分感激,遂用金釵劃碎了外衫幫柳輕舟擦洗和包紮傷口。他是習武之人,這點杖刑只是吃些苦頭,算不得什麼大礙。
是夜,對面的拓王睡得十分香甜,就好像一直嚮往今日之結果一般。衛浮煙幫柳輕舟擦着臉,在他身旁耳語道:“若有人來救,你先走,帶姐姐逃往不夜城。”
柳輕舟定定看着他,什麼都沒說。
柳輕舟今日的出現着實不是高明的一步棋,但若不是今日共同迎敵,現如今也不會如此輕巧地冰釋前嫌,因此心中都多少有些感激。從洛都到不夜城雖山高水長,但從黎國到不夜城的那段邊界是周懷意的勢力範圍,而不夜城內部則是花錯爹爹的天下,那裡纔是最安全的。
“還有青荷的事,對不起……”衛浮煙呢喃。
柳輕舟伸手將她髮絲拂到耳後說:“命數如此,不能怪你。”
溫情對視,前嫌盡釋,一笑泯恩仇。
“那你呢?哥不能再把你弄丟了……”許是傷口疼,柳輕舟的聲音顯得極其沙啞,把溶溶月光都磨碎了一般,衛浮煙聽得鼻子發酸。
“懷意走之前都安排好了,我不會有事。況且我現在有了身孕,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不會殺我的。”
夜漸深了,柳輕舟開始有發燒的跡象,說話也含混不清起來。他捉了衛浮煙的手喃喃地說:“等到太平盛世,哥帶你和月兒回蘇州的老家,咱們家在城郊一處山坳裡,那兒滿是桃樹,桃花開時香風十里,灼灼豔豔,美極了……真想回去啊……”
柳輕舟枕在衛浮煙腿上沉沉睡去,臉上掛着一絲放鬆的笑意。衛浮煙擰了毛巾幫他退燒,心底已然開滿桃花,香風十里,灼灼豔豔,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爹孃定居在那裡,哥哥和姐姐在那裡出世爾後慢慢長大……
“會回去的,哥,我保證。”
辰國那邊欠他們白家的還沒討回來,當然要回去。
這一夜她回顧過去眺望前路,又要照顧柳輕舟又不住地思念周懷意,那般地清醒竟然也睡着了,夢裡原本有大片桃花落英繽紛,可是忽而夜色便暗下來,一抹青蔥綠影翩然飄過,角落裡的男人笑意並着聲音都像隔着霧氣一般飄忽:“阿秀,你來了……”
衛浮煙一個激靈便從夢中醒來,阿秀,阿秀,難不成是秀姬?可是擡頭看對面,拓王胸口規律起伏,顯然是睡得極好,而中間走道和對面牢房中一切如舊,沒有半分有誰來過的痕跡。
真是十分古怪。
當日一切平常,衛浮煙什麼都不怕,就怕外頭的盛謙、陸仲等人會等不及,可是一天沒什麼消息,於是只能當做全都是好消息。傍晚的時候總算等來一個人,佟妃的信使,餘家的千金,餘絲扣。
拓王見來的是餘絲扣,掩不住嘴角一抹嘲諷的冷笑。他如今惶然落敗,衛浮煙只覺得一介將軍折損於此十分可惜,倒也沒任何落井下石的念頭。
餘絲扣看到柳輕舟枕在她腿上睡着一臉震驚,大約是將她當做不守婦道的人了,衛浮煙懶得解釋,只等她先說話。畢竟這是天牢,進來一趟不容易,她來必是有重要的事。
餘絲扣一臉爲難。
衛浮煙看看四下,將柳輕舟小心安置好,敲敲發麻的腿挪到餘絲扣處,餘絲扣蹲下來在她耳畔說:“最多一個時辰。”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方明黃絲帕,中間一條暗紋騰龍,上面血跡斑駁。
原來皇上昨天不過只是迴光返照而已。
一個時辰,衛浮煙低頭咬着嘴脣迅速盤算了一番,不出一個時辰皇上駕崩,屆時她和拓王還在天牢裡,周懷意還在奔赴沙場的途中,周遠之離洛都還遠,至於老九盛謙,手下連個兵都沒有,搶這皇位着實困難,倒是太子反倒最有可能得這漁翁之利。
太子恭謙仁義,若是太子坐這江山,未必不會有一番好作爲。但是這條路行不通,一來皇后甚至整個外戚太過強大,容易造成外戚專權,二來周懷意既然特地交代過她一切行動應隨周遠之,那麼擅自做主扶持太子豈不是讓周懷意陷入了被動?
衛浮煙和餘絲扣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然後在餘絲扣手心寫了兩個字,餘絲扣搖了搖頭。
她寫的是,遺照。皇上究竟會傳位給誰呢?餘絲扣不清楚,那就意味着佟妃也不清楚,如果連佟妃都不清楚,只怕後宮之中是沒有人會知道了。
現如今拓王是沒可能了,衛浮煙最大的願望就是皇上千萬別傳位給周懷意,千萬千萬不要。
衛浮煙思索片刻,指了指餘絲扣,然後在餘絲扣手心又寫了一個字:門。去找門青松。
餘絲扣鄭重點了點頭,但卻不走,看着衛浮煙的神色十分古怪,像是有事相求卻又開不了口。
衛浮煙好奇地看着她,卻聽到外頭逐漸響起嘈雜之聲,餘下幾人顯然也聽到了,餘絲扣匆匆離開天牢,拓王起身負手而立,動作瀟灑而威武,和周懷意的相像不止那一分兩分。
柳輕舟卻是沒醒,片刻之後,衛浮煙十分慶幸柳輕舟沒有醒。
“皇上有旨,即刻處斬懷王妃!”拓王之母柴貴妃森然一笑,捧出一卷明黃軟綢。
衛浮煙眯眼看了片刻道:“柴貴妃,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柴貴妃身旁苗疆打扮的女子想必就是拓王側妃了。衛浮煙只看一眼便被徹底驚豔,所謂的嬌花照水傾國傾城之流的詞句到這單氏側妃前都黯然失色,這樣的容貌氣度真是隻應天上有。
單氏手中拿着一支小孩子用的撥浪鼓,衛浮煙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之處來,但是衛浮煙約莫猜得到那是巫蠱術中的幻術一流,通過聲音控制人的思維。
漂亮雖漂亮,然而只要一想到方纔青荷的屍首就被這美貌女子控制着的,心底就一陣翻騰的恨意。
“假傳聖旨,的確是死罪,”柴貴妃病怏怏的,但神色之中戾氣比往日有增無減,“但是你看仔細了,看本宮有沒有假傳聖旨!”
黃綢陡然打開,衛浮煙眼睛驀然睜大,只盯着一行字死死看着,像要把那幾個字燒出一個洞來:傳位於朕之三皇子拓王周宣義……
沒想到還是算漏了一點,以爲皇上有決定權所以左右皇上心意便好,沒想到別人會更直接地這麼做——拓王這側妃單氏,應當是直接用巫蠱之術控制了皇上,否則即便真得傳位給拓王,遺照也不可能現在被請出、被柴貴妃請出!
棋錯一着,棋錯一着……
“怎麼,本宮到底有沒有假傳聖旨?”柴貴妃厲聲說道,然後遺照一卷揚手便甩了衛浮煙一巴掌。
“你這惡毒的女人,他周懷意不是對這江山沒有興趣嗎?好不容易將他調去戰場送死,現在又有你這女人來興風作浪?本宮告訴你,本宮要本宮的兒子做皇帝,本宮要自己當皇太后!就憑你和周懷意那小子還妄想阻攔本宮?自不量力!”
說完又是一巴掌。
衛浮煙深深記得胡神醫和季神醫都說自己前一次滑胎對身體傷害太大,第二胎容易不穩,因此這兩巴掌下來衛浮煙臉上全然無感,只留心肚子了。深深的恐懼席捲全身,她怕保不住這孩子,真得怕。
“母后,朕可以出去了嗎?”
拓王一言轉移了柴貴妃的注意力,柴貴妃和側妃單氏當即吩咐人打開了拓王的牢門,拓王面色沉穩,天子貴氣十足,看上去已然是一國之君的氣概了。
“來人,處斬懷王妃,現在,立刻,馬上!”
“卑職遵旨!”兩名侍衛立刻上前鉗住衛浮煙的肩膀。
“敗了就是敗了,”拓王看着衛浮煙笑意深邃,“有些東西,本王贏不到,有些時間,你也贏不了。”
衛浮煙只見這所謂的新君走上前來,審視她良久後在她耳畔低聲道:“如果你知道你爲次虛侯爭取攻打進洛都的時間,反而害了老四,會不會縱然是死了也悔恨之極?”
衛浮煙一驚,冷汗頓時溼透了薄衫。拓王怎會知道了造反的是周遠之的?繁花似錦都查不到,拓王怎麼可能知道?還有,害了周懷意是怎麼個說法?莫不是拓王要以新君身份治周懷意的罪?
拓王卻不多言,臉上沒有一絲得到天下的喜悅,反而透着股子冷清,就像衛浮煙曾經看到過的周懷意一樣。
“畢竟是朕的弟媳,不要傷着她,讓懷王妃以王妃的尊榮,在萬民注視之中死去。”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