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十日之後,皇帝傳召心腹大臣張廷玉、馬齊、佟國維以及十四阿哥以上的所有皇子至乾清宮東暖閣,宣佈遺詔。
胤禩身爲皇子,也在養病中從府邸宣召入宮。
皇帝的身子大有起色,御醫在那次中風之後便寸步不離隨侍左右。
皇帝目光掃過階下一干兒子們,眯着眼示意張廷玉紙筆,將他口述的錄下。
皇帝說道:此諭朕已備了十年,若是有遺詔,也就是這些話了。今日你我父子君臣披肝露膽,今後將不再談。
諸皇子大臣立時跪地,口呼皇阿瑪|皇上萬壽安康。
十四貝子更是跪倒泣不成聲道:“皇阿瑪萬壽無疆,兒子還要爲皇阿瑪開疆拓土呢!”
皇帝擺擺手,他自大病一場之後,便隱隱察覺天命將近。這些日子回顧過往,享受這年輕時曾經擁有過的澎湃激情,患得患失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他覺得如今還有一件關乎國家命脈的大事,需要他再次揮刀一戰。
皇帝微眯着眼睛,緩緩道:“朕在位久,享年以高。自秦皇元年一下,稱帝而有年號者共計二百一十一人,但論及在位時間長短者,能出朕者不過一二而已,朕爲此時常欣慰。”
皇帝面上露出一絲淺淺笑容,微微頓了一刻,繼而又道:“朕自八歲即位,數十年來,有如一日,孜孜汲汲,小心敬慎,不敢怠慢。日日殫心竭力,勤於政事。因爲,一事不懂,即貽四海之憂,一時不謹,即貽千百世之患。”
皇帝說到此處,又掃了一眼階下跪着的衆皇子,目光最後落在雍親王、廉郡王與十四貝子身上多留了一刻,便又不着痕跡的收了回去,繼續道:“再者,朕自幼狩獵習武,,能挽十五力弓,發十三握箭,用兵臨戎等事從爲畏懼。登基初始便平定三藩,統一臺灣,親征噶爾丹,如今更是進軍西藏,比之三皇五帝,亦是不世之功勳!”
說道此處,階下跪着的十四貝子面色露出一絲激動神色。
只是皇帝卻轉了話題,又說起他爲民爲政,力戒驕奢,節用愛民、不尚虛文,力行實政之事。
皇帝娓娓道來,口述着他這一輩子最爲自豪的片段。最後才道:“衡臣,可都記下了?”
張廷玉停筆稟道:“回皇上的話,微臣已經全部錄好。皇上可要一看?”
皇帝擺擺手示意無此必要,再看向階下所跪諸人,道:“至於儲君爲誰——”
見衆人動作未變,但都微微有些抖着的肩膀,皇帝微微渾濁的眸子中精光閃過,道:“往昔廢太子悖逆,皆早立之過也,如今朕在有生之年不復立儲,只將傳位詔書封存,託付於朕之心腹大臣,待朕殯天之日再行開啓。”
……
那日出宮之時,衆皇子中有事不關己者、有面露慶幸者、當然亦有大失所望者。
胤禩慢悠悠與胤禟胤俄一道出了宮門,三日目光一碰,便都心中瞭然。胤禟對一旁低頭走路的胤禎道:“小十四,今日哥哥我府中設宴,請了幾個西洋琴師來,不如一起聚聚?”
胤禎看過來,目光碰着胤禩笑眯眯的眸子,一時有些擔心自己藏不住心事,於是婉拒道:“九哥怎的不早說,今日弟弟答應了福晉城郊騎馬,這下如何是好?”
胤禟一甩辮子,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兒了,不過日子還長着,趕明兒十四你得了空只管上九哥我府上來。”
四人寒暄幾句,十四這才告辭而出。
等人走了,胤俄才問胤禩:“八哥你對十四做了什麼,讓十四如此怕你?”
胤禩笑:“不過是他心裡亂了,急着回府尋幕僚去了罷。”
胤禟也湊過來:“八哥好久沒去我府裡了,不如今日一道?”
胤禩掏出懷錶看了看,搖頭道:“弘旺要下學了,今日我應了他要接他一道回府的。”
胤俄在一旁擠眉弄眼道:“只怕八哥不是應了弘旺小侄兒,而是應了八嫂纔對!”
廉郡王與福晉舉案齊眉,是京城貴婦圈子人盡皆知的事情。
胤禩笑笑正要說話,魏珠便一溜煙小跑着上前來,道:“八爺,皇上傳八爺乾清宮伴駕。”
胤禟聞言便笑着道:“原來是魏諳達,諳達這些日子怎麼也不上我鋪子裡坐坐?聽富順兒說,鋪子裡可是新到了一批小玩意兒。”
魏珠聞言腆着一張老臉笑着:“喲,九爺,您可別折煞奴才了。”說罷微微朝胤禟點了點頭,纔對胤禩道:“八爺,皇上還等着吶。”
胤禟知道皇帝此刻心情大概不錯,也就不再說什麼,只拉了胤俄同胤禩道:“八哥,弟弟先行一步了,晚上再送些弟弟莊子裡剛出的河鮮。”
胤禩笑着頷首,才擡步由魏珠領着往回走去。
……
剛到乾清宮,胤禩甩了袖子還未來得及跪下,請安的話剛說了一半,皇帝便摘下眼鏡兒,對他招手道:“老八,你來的正好,來陪朕去園子裡走走。”
胤禩心中盤算着明日不知會被傳成什麼樣子,嘴裡恭恭敬敬應了聲‘嗻’。
皇帝帶着胤禩往乾清宮右側的文華殿走去,沿途慢慢說着話兒,問問胤禩最近在府裡養病時都做些什麼、又讀哪些書。
胤禩一一答了,又說如今看的是胤禟爲他尋來的幾個話本、亦有一些前朝的孤本冊子。
皇帝似乎很感興趣這個話題,細細得問了是那些冊子話本,又笑着說今日不如趁興去文淵閣看看那《古今圖書集成》校對得如何了。
在文淵閣皇帝召見了散館授編修陳夢雷,讓他呈上圖書集成中有關航海、經濟、農商的校對書籍,與胤禩一道翻閱。
胤禩在一旁間或插上兩句話,得空了卻是饒有興趣得去看那陳夢雷。
陳夢雷此時已經年近花甲,因爲當年耿聚忠附逆一案被誣陷下獄,幾十年來一直死死咬着李光地不鬆口。
但李光地青雲直上如今已經升至文淵閣大學士,愈發爲皇帝倚重。而在文淵閣修書的陳夢雷,卻仍無法擺脫一個附逆罪人的名聲,至今仍是個編修罷了。
皇帝信任李光地,而李光地在明裡暗裡以八王爲賢;而陳夢雷自康熙三十七年始便爲皇三子侍讀,後又與胤祉一道編撰圖書文集,不管他願與不願,早已坐上了誠親王那條獨木舟。
皇帝隨意翻閱着修訂成冊的手稿,時而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展。片刻之後,他指着《聞見後錄》,問道:“老八,你來看着王荊公,他所言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當如何看?”
胤禩打起精神,他早知皇帝帶着他來文淵閣必不止是一時心血來潮,只怕這位日日夜夜都琢磨着他去年上的摺子,想着出海通商新政之各種利弊。如今他以北宋王安石開題,定然是顧慮重重。
胤禩雖然重活一世,但仍不敢擅自揣摩這位的心思,只能推測這位爺也許是年紀大了,早年的雄心都化作了求仁求穩的小心翼翼,生怕墮了自己一世‘聖君’的名聲,於是略微斟酌一番,回道:“兒臣以爲,荊公破的不過是祖宗成憲,他也曾言‘視時勢之可否,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弊法’,我大清入關不過六十年,八旗子弟不服徭役、不務農桑,本是優撫,誰知卻使滿人子弟日益奢靡懶散,聚賭鬥毆成風且屢禁不止,這便是說,祖宗成法已然不合時宜,不應一味守成故舊。”
皇帝微微一愣,大約是沒料到這個兒子就這這個問題又引出另一個棘手的麻煩來。不過一筆歸一筆,他卻不打算就這樣被轉了話題,斂去七分笑容,看着胤禩道:“你可知王荊公如何收場?後世如何評說?”
胤禩像是對皇帝眼中的探究毫無察覺:“兒臣只知,武氏尚且不畏後世議論立無字碑,荊公之法雖無疾而終,然北宋仁宗在位十數年間無須加賦而國庫豐,卻是不爭的事實。”
皇帝聞言不置可否,又隨口問了《澠水燕談錄》中幾個問題考校胤禩,胤禩這才覺得肩上的壓迫漸漸移開。
從文華殿出來,皇帝又讓胤禩陪他用了膳,說了許多話,才放他出了宮。
自皇帝宣佈遺詔之後,皇帝偶爾會傳召幾個皇子輪流伴駕,其中以廉郡王與十四貝子被宣召入宮的次數最爲頻繁。
這樣一來,原本被朝臣認定與大爲無緣的皇八子,又在迷霧之後朦朧了面孔。
……
三月末,皇帝決定招撫策旺阿拉布坦,於是令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選派喇嘛位使,由皇十四子大將軍王揣着招撫書,再次啓程前往西藏。
康熙四十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晚,三月的時候,還下過一尺厚的大雪,一直拖到四月,京城才終於回暖。
皇帝似乎已經從中風的打擊中恢復了往日神氣,於是率了王公心腹大臣,前往暢春園南苑圍獵。
誰知前去暢春園的一路上細雨綿綿春寒鬥降,皇帝從碳火烘得暖融融的鑾駕中出來時被寒氣一驚,回到行宮便有些忽冷忽熱,招來隨行劉太醫給瞧了,道是風邪入體,煎了一碗藥服下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皇帝起身是覺着輕快了不少,於是下令圍獵照舊。隨行的官員都將一顆懸着的心放下,只有極少幾個人留意到劉聲芳那日自皇帝寢宮跪安時遲疑的神色。
果然,第二日皇帝行獵時出了汗,在回營途中又受了風,當晚便又起了高熱。
劉聲芳給皇帝號了脈,面有憂色。
第二日皇帝清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傳了雍親王入殿侍奉湯藥。
在這之前,胤禛已經私下裡問過劉聲芳皇帝的病勢。劉聲芳暗示道:“皇上脈象浮緊,確是風寒之象,湯藥方子倒是現成的,用辛溫解表的桂枝湯即可,臣憂心的……是皇上年紀大了,此次南苑之行臣已是極力勸阻,上次中風之後便落了病根兒,舟車勞頓風邪未除,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微臣憂心,皇上這次、這次只怕已然引發了肺熱。”
胤禛心中隱隱有了猜想,卻不露在面上,低頭恭恭敬敬地入了內殿,濃郁的溼暖藥味撲面而來。
皇帝閉着眼睛靠在榻上,臉色蒼白浮腫,不過一日之間,便判若兩人。
胤禛行禮請安,比之以往,態度中帶了幾分焦灼幾分憂心。
皇帝微微掀了掀眼皮,動了動身子,開口道:“老四來啦,過來……”
胤禛見一盞藥盅子正擱在案几上冒着熱氣,忙上前幾步,傾着身子坐在皇帝榻前,擡手端過藥,嚐了一口,才道:“阿瑪,這藥正好,還是先進了罷。”
皇帝閉着眼用力呼了半口氣,又忍不住咳嗽幾聲,帶着幾分嘶啞的痰意咳之不出。胤禛忙放下藥碗,起身扶着皇帝幫他輕輕拍着背。
皇帝終於喘息勻了,才睜眼道:“朕這病,怕是沒幾日好不了了……”
“阿瑪——”胤禛正要說什麼,卻被皇帝一揮手打斷。
“朕要說的,是這次南郊祭天,還是由你代朕去吧……”
胤禛聲音隱隱有些哽咽,跪下磕頭道:“皇阿瑪再靜養數日,定然能健康如常,兒臣懇請皇阿瑪收回成命……”
皇帝掙了掙,又是一陣咳嗽出聲,完了才喘息着道:“這、這隻怕是阿瑪交代給你的、你的最後一件差事,難道、難道你都不願意……”
胤禛已經紅了眼角,叩頭道:“皇阿瑪福壽綿長,定然能長命百歲,兒臣、兒臣只是想隨侍阿瑪左右……”
皇帝吃力得笑了笑,只靠回榻上,閉眼道:“老八呢?”
胤禛心中一懍,他不知道皇帝在這個時候將他支開的用意,如今聽見皇帝忽然向他問起胤禩,更是不安。但片刻之間他以定了心神,恭敬道:“宮中傳來消息,良母妃病勢沉重,八弟相必仍在侍疾。阿瑪可是要宣召八弟?”
皇帝的病勢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哪怕是佟國維也只當皇帝勞累之下風寒發作罷了。遠在宮中的人自然更是不知。
皇帝閉着眼睛想了想,才道:“宣吧。”
胤禛道乏之後,一直在殿外侍奉着,到了晚間纔回了自己院子。
還未喝上一口茶,下面便來報,戴鐸與李保求見。
胤禛讓兩人進來,擰了布巾抹了抹臉,又接過茶水灌了幾口,纔將今日與皇帝的對話同兩人說了。
李保道:“瞧着劉太醫的話,皇上此番只怕是不好了。王爺,當做決斷吶,南郊不可去!”
胤禛皺眉道:“這是皇阿瑪親旨,難道你是要本王抗旨不成?”
李保道:“王爺可還記得那次浙商貪污一案,不如效仿之……”
“詐病?”胤禛搖頭道:“可一不可再,此法眼下不可用。”
一旁的戴鐸終於發聲:“王爺,在下以爲,南郊祭祀並非不可去。王爺當提防的,確是一人而已。”
胤禛面色沉下,也不接口。室內淡淡怒意翻涌,晦澀冷凝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是打算三天一更的,但素………哎。。。杯具啊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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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取儘快高搞掉康熙,讓他嫑老是蹦躂,還素看四八互動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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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戴鐸卻似毫無所懼,直言道:“王爺,世人都以爲皇上中意十四貝子,但如今看來,十四阿哥不過是做了皇上的幌子罷了,否則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怎不招他回京?從古自今,還從未有過皇帝病重而遠儲君之先例罷?”
李保見胤禛低頭不說話,猶豫了一番,也開口道:“王爺,奴才以爲戴先生言之並非毫無道理,單看皇上在病榻上唯念八王爺一事,也因早做提防。”
胤禛呼啦起身,硬邦邦的語氣道:“老八的事,你們不用再說。只說京城佈防可妥當了?”
戴鐸見胤禛油鹽不進,也是不快,他不明白明明交惡的兩個人,爲何不讓他們提防,於是再一次努力道:“王爺,西山健銳營的副參領星輝雖是烏喇那拉家的人,但卻素來與八爺交好,不可不防。”
胤禛怒色不再掩飾,黑漆漆的眸子看向戴鐸:“戴先生,可要本王再說一次,老八的事,你們不必再提。還是管好你們分內的事就好。”
就是一旁沒被胤禛直視的李保也覺得一陣殺意撲來,他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戴鐸一眼,忙道:“王爺,戴先生也不過是謹慎一些罷了。奴才倒是覺得,那隆科多是個小人,當年來他叔父都能出賣的,若要控制京城佈防,此人不可能不知,倒是應當嚴加提防。”
胤禛目光掃過來,李保戴鐸這才覺得那陣令人惡寒的怒意散了,都送了一口氣。
胤禛想起胤禩似乎也對隆科多此人頗有微詞,於是微微收斂是怒意,重新坐下,對李保道:“你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