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暮靄沉沉,擡眼望去,天際整個壓在五月盟頭頂,雕樑畫棟、瓊樓玉宇,一片豪奢,襯着廊檐上嬰孩手腕般粗細的北海夜明珠,越發剔透寧祥。圈圈光暈,包攬萬象,黑雲涌動下,皇城似有告急。
急霧襲來,只在五月盟上方留下個口子。殘月吞噬,臨空一道閃電急速而來,嘩啦啦——震耳欲聾的聲響傳來,讓人禁不住掩起雙耳。
接二連三,原先灰濛的天空被打的忽明忽暗,狂風肆虐,垂在長廊上的琉璃宮燈被甩在牆面上,摔個四分五裂!
風馳雨驟,頂上瓦片啪啪作響,沒過多久,早已是水霧騰騰,一院之隔的距離,已經看不清。半傾而下的屋檐,儼然成了四道瀑布,將整個五月盟圍在中間。
一身灰色的粗麻裙襬拾階而上,走在廊子中央,地上積起水漬,腳上單薄的繡花鞋踩上去,溼了個透。女子駐足,那兩道柳葉眉彎起,嘆口氣,“什麼天嘛。”
手上的托盤空置,她拎在手中,看着突來的暴雨索性就慢慢走。這雨,來的太過突然,半邊身子被打溼,才走幾步,就碰見東宮而來的另一名丫鬟。
“樓兒——”迎面而上,汐奚腳踩在積水中,感覺到分外難受。
被喚作樓兒的女子年方十四、五,聽到叫喚,小臉一擡,雙眼笑如彎月,“汐奚。”
雙手的紅木托盤上,放着一碗濃黑藥汁。
“這是送往哪?”
樓兒望望周側,見無旁人,這才示意她走到邊上,菱脣輕啓,聲音壓低說道,“這是給爺的。”
汐奚聽聞,若有所思,心想不過是碗藥罷了。
“好了,再不送去就誤了時辰,我去去就來。”樓兒從她身側跨過,才走幾步,卻又折回說道,“要不你在這等着我,我同你一道回去。”
汐奚一聽,本就心存幾分好奇,如今聽她這樣開口,便欣然點頭,“好,我等你。”
樓兒走出幾步,來到一間黑漆漆的屋子前,外頭空無一人,就連本該掛在門口的兩盞燈,也已經熄滅。只剩一個空殼子在那冷眼瞅着自己。
“主子——”
她輕喚,聲音抖的不成,抓着托盤的兩手全是冷汗,樓兒嘴脣哆嗦,她四處張望,手指緊緊掐入木質的邊沿,隱約,那杯盞輕聲戰慄的聲音,如此明顯。
裡頭,沒有定點聲音。
‘嘩啦啦——’身後,冷不丁打下一個悶雷,女子陡然繃緊,顫顫巍巍,素手推開門走進去。
‘吱——’古老而悠長,嘶啞聲被拉開。
樓兒望着漆黑的大殿,一下竟不知該往哪走,聲音怯弱,在原地站上半天,女子這才囁嚅開口,“主……主子,奴婢,給您送藥……”
全身的每根經都拉到極限,只要一點聲響,就會咻然繃斷!
“呼——呼——”
耳畔,卻清晰聽到男子的呼吸聲,樓兒端着的手,鬆了緊,緊了握,身上,已經灌滿冷汗。
“過來。”驀的,一道聲音極地傳來,明明對方應了話,樓兒卻並未感到些毫雀躍,男子的聲音,如修羅惡剎,平仄、冷冷冰冰。打在心頭,猶墜入三千寒凍般,渾身戰慄。
她一下,不知該往哪走,步子剛踩出一步,手腕就被大掌緊緊扣住,這驚嚇,差點讓她端不穩那托盤,男子的手……好冰,同那死人無異!
汐奚在殿外不斷張望,等了須臾,不見樓兒的身影。
“怎麼還不出來?”她未免有些焦急,纔要走上前,就看見掩實的門被打開,走出一人來。
步履蹣跚,應是一位服侍的老媽子。
眼見她將門闔上,汐奚見樓兒還是沒有出來,思忖片刻後,還是上前,想要問個究竟。才走幾步,便覺怪異,那老媽子身上的服飾,竟同樓兒今日所穿戴的如出一轍。再靠近之時,汐奚驚地止住腳步,站在原地,面色驚駭,那樣子,煞是嚇人。
女子也注意到跟前的汐奚,她倦怠蕭索,用力擠出抹笑,那張本該細緻滑膩的小臉,卻生出褶皺,一條條,錯綜複雜。三千青絲,大半成了蒼老的銀白之色,樓兒自身並未察覺,只是抱怨道,“汐奚,這送趟藥,彷彿過了幾十年似的,好累。”
汐奚怔忡,兀自沉浸在驚恐中,難以自拔。
女子端着托盤的兩手,形同枯蒿,皮色老態,已然皺皺巴巴。
肩上,掛着一根晶亮銀髮,汐奚伸手將它取下來,這頭髮,較樓兒的更爲奪目,應該是屬於真正的銀色,髮絲很長,一半還纏在她脖子上。眼角亮起的驚訝,在瞠目結舌中被吞嚥下去,五指不着痕跡握起,捎帶,將銀絲纏在掌心中,帶着些微癢的觸覺。
“汐奚,爺喜清靜,我們快些離開。”兀自怔楞時,樓兒拉着她的手肘,示意地輕扯下。
“哦!”應一聲,她全身不住打着冷戰,一手拿着朱漆色的托盤,另一手,將她攙扶過來。
腳步深淺交錯,每個邁力,卻是步履蹣跚,汐奚忍不住向後張望,那間屋子的大門緊閉,看上去,並無異常。
心中的震驚,久久沒有平復下來,樓兒對於自己現在的這幅模樣,顯然沒有察覺,汐奚不忍說破,只是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將她送回東苑。
五月盟,是帝釋王朝最大的山莊,外面看來,氣勢磅礴,更甚至,不比皇帝的金鑾殿差,而其內,更分爲三十六閣,七十二院,一整片莊園,佔據了小半個京都。
自從來到五月盟後,汐奚就再沒見過先前的賈管家同殿澤,安排事務的,均是一名嬤嬤,人人喚她月娘。
長廊上,拼接整齊的大理石石面光亮可鑑,濛濛細雨將整個天際籠罩在灰霧中,汐奚端着托盤,來到西苑的一處閣樓前。
兩名丫鬟已在外頭候着,見她過來,便將殿門打開,示意她進去。
蓮步輕移,水墨濃香,剛踏入一步,便聽得一陣杯盞碰撞之音傳來,嘩啦啦的,屋裡已經亂成一團。
“亦主子息怒——”
丫鬟嬤嬤們急忙跪下來,汐奚望着這個新主子,只見她一襲水紅色寢衣披在肩頭,墨發垂在腰際,嬌弱的身子站在寬敞的殿中央,赤足踩在那綿軟的毛毯上。
“昨夜侍寢的,是玥姬?”
跪在近身的丫鬟顫顫巍巍,腦袋點在胸前,不敢擡起分毫,“回,回主子……是……”
“賤人!賤人!”
亦薔一手將桌上的杯盞揮落,滾燙的茶水不偏不倚正好灑在了丫鬟的半邊面頰上,頓時,那細嫩的膚色呈現出紅腫,女子卻依舊一動不動跪着,一聲疼都不敢喊。
“那玥姬不過是丫鬟命,今兒個,倒先一步侍寢了!”亦薔面露憤恨,隨手將能砸的東西悉數丟擲,也不管是否傷了她人。一屋子下人就那麼跪着,誰都不敢吱聲,須臾後,女子氣喘吁吁,豔麗的美目突然頓在汐奚身上。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