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中秋剛過,這一場持續了一日半夜的悽風冷雨卻還未停。
雲城郊外,黑魆魆的山頭中央,晨霧四起,悽迷的雨霧將沉睡的洛園掩映在一片詭異的濃重之中。
冰冷雨珠傾盆而下,紛紛砸在林間茂密重疊的黑影裡,周遭世界如此寂靜,唯有這川流不息的雨聲,伴着重重雨簾中的慘白洋樓巋然屹立。
金碧輝煌的一樓大客廳裡,此刻正漆黑一片,只半空中一點火光,映着室外隱約可見的清明雨幕,忽明忽暗地閃動。
在這孤寂的凌晨時分,在這片漆黑如墨的陰冷之中,不時晃動的這簇微弱火光,頓時便使這座寂靜的洋樓,透出了幾分陰森恐怖之感。
終於,一個細碎的聲音,由遠及近,輾轉傳來……是狹小的輪盤碾過低矮的毛絨地毯摩擦而起的滾動聲,其間夾雜着尖細高跟鞋的沉悶聲響,那腳步極輕,那輪盤轉得飛快,轉眼間已穿過二樓的通道,來到了環形樓梯口。
停頓片刻,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臺階,繼而沿着樓梯緩緩而下。
“你真的打算這樣不告而別?”一個略顯蒼老卻極其冷靜的聲音,在靜寂黑暗的大廳裡驟然響起,驚得下樓的黑影猛然一怔,卻並未停止腳步,邊下樓邊說:“我們之間還需要這樣的禮節?”語氣中竟沒有一絲的畏懼。
“這就是你回雲城的真正目的?現在的結局,你可滿意了,連那個真正關心過你的人也終於死了。”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映出蒼老的聲音睿智深沉的臉頰,這張臉曾經意氣風發,曾經俊雅明朗,曾經在回眸之間萌動了她少女的芳心。
前行的腳步不覺停滯,這一刻,只匆匆望了一眼,便不敢再側頭,只倔強地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然而話音剛落,似乎連她自己都不願相信,這一句帶着顫抖的沙啞嗓音竟是出於她的口中。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你的嗎?”
再次邁開腳步的黑影悚然一驚,突然一個踉蹌栽倒在身側的欄杆上,不得不擡手用力扶住,才勉強站了起來。
周圍一片寂靜,彼此呼吸可聞,只剩了他冷靜得可怕的聲音,猶如符咒一般,層層環繞在她耳邊,逼迫着她繼續聽下去。
“那年我26歲,相隔十年,終於回到故土,心心念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那個失散多年的女子。
然而,洛氏布莊幾經易主,熟悉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我心灰意冷,跑到霓裳麗影買醉,卻在那裡碰到了她,彼時她已不叫茹瑜,卻是霓裳麗影的頭牌舞女——夢嫿。
我以爲是上天對我們垂簾,纔會讓我們再次相遇,我以爲從此以後,我們必將迎來幸福美滿的明天。於是我對她許下了一生一世的諾言,我答應她,回美國徵得父親的同意之後,便帶她回美國結婚、照顧她一輩子。
然而那時,我完全不知道,此時遠在美國的唐人服飾已經陷入危機;我也不知道,這一切危機背後的陰謀,竟然都是出自於那個冠冕堂皇的恩人之手。
我更想不到的是,那個平日裡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看起來又是如此清純善良的美麗女孩,竟然會變得如此地心狠手辣……
跟你結婚以後,因爲慚愧、懊悔,我沒有臉親自到雲城去見夢嫿,卻一直堅持給她寫信,並寄去財物,希望能求得她的原諒。
那漫長的7年裡,雖然她沒有任何迴音,可寄去的東西也並無退回,我竟異想天開地認爲,或許夢嫿的心底裡已經慢慢地原諒了我。
所以7年後,我纔會鼓起勇氣回到雲城去找她。
可事實卻跟我的預料完全相反。當時我見到的夢嫿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
原來她一直恨着我,恨我的出爾反爾,恨我的杳無音訊,恨我的絕情絕義,原來他對我已經恨之入骨……
我第一次見到小燁的時候,她告訴我,那是她跟別人的孩子,我竟然相信了她……”
蒼老的聲音變得哽咽,猛然亮起的火光,在經過最後的掙扎起伏之後,終是滅了,空曠陰森的大廳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就在我決定放棄夢嫿,返回美國之時,她卻突然被害、小燁也身受重傷,臨死時她才肯告訴我小燁的真正身世。就是那時候,我開始反思、調查。
因爲小燁陷入昏迷,當時雲城的醫療技術稍顯落後,我必須趕緊帶他回美國醫治,而當時我在雲城也沒有其他朋友,只得去尋了年少時的玩伴青宴,希望他能助我查出兇手……呵,到現在我才明白,爲什麼當年,我即便許了他重金,他自稱是雲城的地頭蛇,卻仍然找不到有關於兇手的半點蛛絲馬跡。”
笑,幽靈一般的冷笑,帶着痛苦的自嘲,帶着刻骨的譴責,從幽暗的大廳裡徐徐傳出,漸漸地響徹了整幢洋樓,令人毛骨悚然,許久以後,那個笑聲才漸漸停了下來,斷斷續續地繼續說道,“回到美國後不久,在阮家的別墅裡,我終於發現了那封早就寄出,卻被郵局延遲寄回美國、你還來不及銷燬的信件,我記得我明明採用了另一個隱秘的地址,卻爲何會出現在你的書房裡,從那時起,我纔開始懷疑你……”
瘋狂的笑聲再次響起,而這一次卻是源於另一個人,“既然你這麼早就已經懷疑了我,爲什麼當時不揭穿我,爲什麼要任憑我虐待你的兒子,爲什麼……”
“因爲我一直都不願相信你竟然會變得這麼可怕,這麼殘忍,現在的你,就像一個魔鬼。”痛苦的質問突然變作了瘋狂的嘶吼,苦苦壓抑的嗓音裡滲出血色的悔意,“以前,我一直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你,因爲父親的遺願,因爲家族的利益,我違背了自己的心意……”
“洛天齊,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軟弱可笑了。”她猛然打斷了他的懺悔,像是發現了一樁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得意地吼道,“是,我是殘忍,我是魔鬼,那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揹着你引誘青宴,我利用他殺了你最心愛的女人……
你現在終於後悔了,你竟然也知道心痛了,那14年裡同牀共枕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你連做夢都叫着那個女人的名字,你可知道我的心裡是什麼滋味?
你說得沒錯,你看錯了我,你不該娶我,或許從一開始,你就不應該認識我……”
“轟”地一聲炸響驟然來襲,廳前厚重的大門被一股狂風般的暴力猛然踢開,瞬時阻斷了黑暗中慘烈的對決。
隨之點亮的炫目白光,將大廳裡聲嘶力竭的兩張猙獰的面孔暴露在聚光燈下,那一束束耀眼的光,刺得兩人俱是一怔。
一個挺拔堅毅的冰冷身軀,巋然立在門口,急密的秋雨打溼了他的上衣,額前凌亂的髮絲下,一對幽暗的雙目中佈滿了可怖的紅光。
緩緩擡起的手,握了一柄冷硬的手槍,將黑魆魆的槍口,凜然對準了大廳中央,一手託着行李箱,一手顫慄地扶着身後的欄杆,已然面目扭曲、臉色蒼白的女人。
他對準了她的胸口,朝着她一步步地逼近,另一隻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方形的錄音筆,語氣冰冷,神色決然:“你們剛纔的對話,我全都錄下來了。哼,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現在你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冷笑一聲,繼續上前一步,將她逼到角落,“馬上去警局自首!”
“我就算死,也不會去自首的,你有本事就開槍殺了我。”阮凌秋定了定身體,竟主動上前一步,逼到他的眼前,那泛着冷厲寒冰的槍口,已然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洛涵風佈滿火光的雙眸,突地閃過一道陰鷙,雙眉緊蹙,薄脣泛紫,微顫的手終是扣動了扳機……
“涵風……”
“不要……”隨着兩個嘶啞的聲音大吼而出,洛涵風繃緊的神經突然一鬆,再次定睛注目時,洛靜敏纖弱的身體已經擋在了阮凌秋的前面,她的眸中注滿了水珠,神情淒涼,楚楚動人,“哥哥,難道一定要媽媽死才能解除你心裡的恨嗎?媽媽雖然做了很多錯事,但她畢竟也曾養了你8年……哥哥,你是最疼我的,這次就算我求你,求你放她一條生路,我保證她以後不會再犯錯……”
盈盈淚珠簌簌而落,嬌弱的身軀彷彿隨時都會傾倒,洛靜敏的纖白素手緊緊地握住冰冷的槍口,一邊乞求,一邊移動身體,幫着身後的阮凌秋轉到了大門口。
洛涵風僵直的手臂開始發顫,通紅雙眸中隱忍的怒火,竟漸漸熄了下去,這個善良的女孩,是他這輩子極不願意傷害的人,他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待回過神來時,發現她已經護着阮凌秋狼狽地逃出了門外,正欲起身去追,卻被洛天齊一把拉住。
洛天齊的目光復雜,卻只莫名地說了一句:“涵風,不要這樣激動,你的身體……”
措手不及的一個大力,竟將洛天齊甩回了沙發,起身時,已發現洛涵風如旋風一般追了出去。
幽暗的林間盤山公路,密集的秋雨越下越大,兩束鋥亮的燈光時而交錯,時而重疊,相隔百米的兩輛豪車,如奔騰的飛馬一般,在無盡的黑暗中疾馳追趕……
突然,前行車輛在遭遇到一個弧度極大的轉彎時,瞬間飄浮而起的車身竟像是無法控制一般,徑直俯衝到陡峭的山坡邊,待車子轉回方向時,後車身已大半跌入山坡,緊接着,無可挽回的龐大身軀便向着山下滾落而去。
追趕而至的車輛,不知是因沒有看清前方的慘狀,還是出了別的意外,竟也沒有及時剎車,而是隨着前方車輛一起滑落了山坡。
兩團龐然大物,終是在山腳相觸,頓時,寂靜的山林間,發出一聲震天駭地的爆炸聲,驚懼的火焰沖天而起,四下蔓延……
這場鋪天蓋地、聲勢浩大的火勢,直燃了2個小時,在濃重秋雨的重重澆灌之下,才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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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白浪翻滾、秋風肆虐的靜江江邊。
一個頎長清冷的白色身影,絕然而立。滔天巨浪仰天怒吼,瑟瑟秋風狂舞不止,她卻猶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彷彿已與這陰沉的天地融爲一體。
她的手中拿了一份報紙,是今日的《靜江晚報》,那上面的頭版頭條,竟是:“半個世紀後,雲城首富洛氏家族再次沒落。”
這則新聞緣起於兩天前發生在洛園山腳的那場莫名車禍,洛氏一家三口均葬身火海,包括洛董事長來自美國的神秘太太阮凌秋和洛氏集團的兩位正式繼承人洛涵風、洛靜敏。
彷彿是天意使然,當晚雖雨勢極大,卻完全無法阻止大火焚燬車身,待警察趕到現場時,發生爆炸的兩輛車子早已被燒得面目全非,竟連個完整的屍身都沒有留下。
心力交瘁的洛老爺子在第二日的發佈會上親自宣佈了這個噩耗之後,便向外界透露,他將放棄雲城洛氏集團的所有業務,遠赴美國發展。
此事一出,在民間流傳許久的一則可怕預言,便不脛而走。
據說半個世紀前,曾在雲城興盛一時的洛氏家族,就是因爲這則預言的詛咒,纔會接連發生災難,洛晟宏爲了保住彼時僅存的血脈洛天齊,迫於無奈,只得遠走他鄉。
沒想到半個世紀之後,這個預言又重演了。
這則預言的內容也極爲離奇,竟是出於一位高人的口中,據說洛氏家族的子孫雖天生有聚財之能,但縱然有萬貫家財,都註定了無法在雲城繁衍生息……
孤傲的面容,突地綻出一抹冷笑,她將手一揚,灰色的紙片隨風飛起,很快便被狂風捲走,不一會兒,已沒入巨浪之中。
她的手下意識地放在自己的腹部,那裡面有一個微弱的心跳,正跟着她一起呼吸,她臉上的笑意變暖,紅脣微張,像是吐出了一句話,然而江邊狂風肆虐,那一句模糊的話語,終究是被風吹散了……
繁華旖旎的靜江江邊,唯留了一抹白,孤立於雲城深秋清冷的蕭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