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夢醒,白姝安挨着牀沿緩緩坐起,彷彿早已習慣了這種突然驚醒的方式,她沒有一句喊叫或一聲喘息,只是慢慢地蜷起雙腿,將臉深埋在裡面,靜靜地聽着窗外的潺潺雨聲,前半夜還是明月當空,這雨竟說來就來,此刻卻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房檐和樹叢裡,使得這漆黑的深夜,顯得越加地靜謐。
白姝安呆坐了會,起身走出房間,打開客廳的仿古壁燈,隱隱聽到一聲叫喚,循聲望去,楓葉紅的燈光裡,露出曼音憔悴的臉,她穿着一件青草綠的綢緞睡衣,靜靜地坐在角落裡一張紅木沙發椅上,她身上的那點綠與壁燈、沙發的紅形成極大的反襯,在這樣深的夜裡,照得陰森森的。“怎麼,又做噩夢了?”曼音低聲問她。
“恩,我覺得頭暈暈的。”白姝安身體被噩夢驚醒,腦子裡一半迷糊一半清醒,走進衛生間洗了臉出來,卻看到曼姨身旁的紅木茶几上,並排放着兩個沉甸甸的紅酒瓶子,其中一瓶已經空不見底,另一瓶也只剩了小半,再看看她微紅的眼眶、醉意醺然的臉頰,顯然那些酒都被她給消滅了。白姝安從小跟在曼音身邊,深知她是個極度堅強的女人,小時候即便是生活艱苦,她依然表現得雲淡風輕,極少見到她這般消沉。因此,在白姝安的眼裡,曼姨是個風雅脫俗的雅士,今天的狀況,她有點不能理解。
白姝安走過去,用懷疑的眼光盯着她手中的高腳杯,眼睜睜看着她又把半口紅酒灌下了喉嚨。
曼音吞下口中酒,用略帶喑啞的聲音對白姝安說:“我沒事,只是睡不着。”
“你有事!沒事的人會深更半夜地起來,一個人坐在烏漆麻黑的角落裡借酒消愁?”她走上前輕輕奪過曼姨手中的杯子,一把放在茶几上,然後緊挨着她坐下,柔軟的身體像只小貓一般,親暱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我真的沒事,只不過是想起了一些不該想的人和事。”曼姨的話語裡有一絲苦澀,良久,才緩緩擡起溫熱的手來回撫摸着她的頭,“本來到了我這個年紀,應該沒有什麼事是看不開的,可是……你以後也許會明白的。”
白姝安噓了一口氣,既然曼姨不想說,她當然不會逼問,反正這一刻她又變成了她溫情慈愛的曼姨。昨晚回來時看到曼姨的房間昏暗,以爲她已入睡就沒有打擾,正好趁着此刻,順便也是爲了淡化沉鬱的氛圍,她開始龍飛鳳舞地說起遊船上演出的波折和意外的收穫,還添油加醋地把紫玉和青蓮姐妹的才情大大讚揚了一番,當然其間十分順利地遺漏了有關於洛涵風的一切。
林曼音最是欣賞紫玉、青蓮姐妹這類人才,要在往日,必定有十二分的熱情,可今晨,她只淡淡地一句:“下次有機會,也帶給我見見,我們團的樂隊里正缺這樣的人才。”隨後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似有所悟,“若旻他們的班機該到月城了。”
“太好了,我很快就可以見到若旻哥了!”白姝安剛剛展現出的歡呼雀躍被曼音冰冷的目光瞬間扼殺在萌芽,她立馬壓抑地低下嗓音,僵硬地起身往房門走去,邊走邊說,“我要去睡覺了!”
臨到房門口,身後傳來曼音低沉沙啞的聲音,“我明天要去一趟雲城。”她頓了頓,“原因暫時不能告訴你。”
白姝安轉頭,望了望迷濛的燈光下神色悽迷的曼姨,不知道爲什麼,夢中折翼的場景突然襲上心頭,只覺胸口猛地一痛,說不出的難受,她知道曼姨心裡藏着秘密,二十年一瞬而逝,現在她假裝不知道,是否這秘密就可以與她無關呢?她不敢揣測,只得故作無事地回答:“曼姨放心去吧,團裡的事情有我呢?”
林曼音微微嘆了口氣,探身向前,一手取了茶几上的酒瓶,一手又拿了杯子,正想往杯中倒酒,手中的杯子被迅速出現在她眼前的一隻玉手擋住,白姝安朝她扮了個鬼臉,嗲聲細氣地說:“曼姨,不準喝酒了,當心皺紋爬滿頭,變成老太婆。”
林曼音被成功逗笑之後,白姝安就得寸進尺地取下了她手中的杯子,並像只小貓一樣弓着腰,頂着她站起來,曼音拗不過,只好由着她攙扶,兩個人相擁而走,各自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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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斜斜地穿過紅木框的玻璃窗,映出白姝安嬌嫩的臉頰,兩彎微蹙的柳葉眉上,幾顆汗珠反射出晶瑩的光。
她正擡腿而立,頭側向一方,柔軟地觸及腳尖,反覆如此。數分鐘後,她接着練習下腰,轉圈……然後再是芭蕾舞基本功練習……
眼前一堵光亮的鏡子牆,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晰明白,隨身而轉的靈動身影,在鏡子裡劃出一道道靈動的弧線……
她定睛一看,裡面化出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兩根細長的辮子柔順地滑至胸前,粉紅臉上生澀的笑,呵,那是十年前的她,第一次走進這個舞蹈房裡,寒來暑往,竟已十載……
她身輕如燕,不停地旋轉,身體彷彿幻作了一團粉紅色的迷霧,一層層投射到鏡子裡……
不一會,那鏡子裡也跟着幻化出一個懵懂清秀的少年,脣紅齒白,生澀的臉上帶着柔和的笑,靦腆地望着她……
她突然停下動作,那笑容就如水中花兒,晃成一圈圈的漣漪,漸漸散了……再回首,已不是那張少年臉,卻變成了一雙深陷的黑眸子,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長身玉立在鏡前,正溫柔地看着她。
只見他輕盈地走近,伸出一隻手拉起她的手臂,兩人四目相對,他忽然一個用力,將她拉入懷中,快要觸到胸口時,她一個360度轉身,躍過其背部,並快速旋轉至身後,然後穩穩地落地,這一連串動作兩人配合得恰到好處,不愧爲同臺十年的老舞伴。
白姝安掩住笑,大聲叫道:“若旻哥,你回來了!”
“昨天晚上12點的飛機,凌晨2點多到的月城。”他的嗓音就如同他儒雅的外貌一般,婉轉又輕柔的聲音,卻隱含着攝人心魄的力量,含情脈脈地種到她的心田。
“那怎麼不好好休息,一大早起來?”
“這不是急着來……監督你嗎,看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有沒有偷懶。”他的手指蜻蜓點水般滑過她的鼻尖,在空中畫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她俏皮又得意地笑答:“對我,你放一百個心。”
但是杜若旻突然拉下臉,用一種看不懂的落寞神情責問她:“聽說你出了車禍,還受傷休養了1個多月,這麼大的事怎麼在電話裡一句都沒有提起?”
“是文祥他們說嚴重了,小傷,都好了……”她莞爾低頭,一隻手輕拭着額角的汗水。
他卻不依不撓,“傷在哪裡,我瞧瞧。”
白姝安只得挽起半截袖口,露出雪白的右臂,任他細看,那傷口雖已痊癒,依然留下了長條淡淡的痕跡。
他的手輕撫過那條傷口,眼中閃過一絲心疼,馬上又不着痕跡地淹沒在溫暖的笑容裡:“也好,這不過是個小紀念,長點記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這麼掘。”
她可不管他眼中是寒是暖,只舉起雙手,放肆地攤開在他眼前,竊笑着說:“拿來!”
像往常一樣,若旻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到她手裡,紫色蝴蝶結盤繞中間,十分精雅別緻。
“哇,好漂亮,”她欣喜地接過去,“這回是什麼顏色的?”
他神秘地笑笑,溫暖的手掌親暱地摸了摸她額頭蓬亂的發:“反正是你這個倔丫頭喜歡的。”
“嘻嘻,要不是看在你這個禮物的份上,我可還在生着氣呢,這趟去南方當什麼破評委,你一去就是2個月,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月城。”白姝安甩開他的手,背過身去,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吳月大學的慶典晚會也十分重要麼,你看雲姨又一向來那麼喜歡你。”若旻轉身繞到她的眼前,語氣溫和地說。
“哼,反正當初人家不是說要2個人嗎,曼姨讓你選搭檔,你卻沒有選我,我就是很生氣,映柳那傢伙肯定得意死了,舞蹈又不是她的專長,她不過是唱歌的麼……”白姝安擡頭瞪了他一眼,完全是一副小肚雞腸的樣子。
若旻無可奈何地在她額頭留下一記輕輕的爆慄,“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還記掛着,這可不像你的處事風格。好了,你繼續練吧,我要去看看曼姨。”
白姝安一邊輕揉着額頭,一邊幸福地抱着禮物,目送他離去。此時,屋外的白日光已晃悠悠地跟着轉到了東邊的白漆大門,他的影子在那裡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