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美玉的馬車從側門進府,直走到二門處停下,早有秋華院的婆子們候着,扶了她下車,進門進入內院,就見春月帶着幾個丫頭們迎面走來,笑着說道:
“大太太真是神了,算準姑娘這會兒進了院,怕媽媽們累了,讓我們來接姑娘”
鄭美玉微笑道:“謝姑母關心有勞春月姐姐了我剛剛還和何媽媽說呢,坐了大半天的車,腿腳都酸漲,要走一走纔好”
春月讓兩名丫頭上前扶着鄭美玉,笑道:“正是呢,也很累了罷。熱燙的香湯已備好,姑娘回去泡個澡,換了衣裳,便清爽了”
十多個婆子丫頭簇擁着,一路說說笑笑,緩緩行走在徐府內院,鄭美玉又看到精巧竣美的雕欄畫廊,亭臺樓閣,秀林假山,曲橋石舫,聞到那熟悉的富貴氣息,享受着被成羣奴僕衆星捧月般環繞的美好感覺,彷彿這纔是真正回到家了。
她此刻的心情卻不像以前被接回時那般興奮愉悅,一顆心跳得很快,某種願望再也不肯被壓抑,她等不及了姑母的想法不適合她,屈從秦媚娘,非得等她點頭?真是太可笑了秦媚娘之於徐俊英,賤如腳下泥土,終究是要被踩下地去的,她怎麼肯和秦媚娘結盟,那是自尋死路。莊玉蘭很快被賜婚,應該往她那邊靠纔對。徐俊英遵從老太太的話,娶莊氏爲正妻,他年紀不小,急於開枝散葉,仍需納妾收房,那兩個賤妾形同虛設,自己將是良妾的不二人選依着英表哥平日那樣善待她,成親後再加把勁,不愁抓不住他的心,時日一久,生兒育女,什麼妻啊妾的,她總有辦法擺平
而眼下,她首先想弄倒一個人,秦媚娘她憑什麼還能頂着候夫人的名頭,住在清華院?臉皮也太厚了,得把她趕走那一整排寬敞明亮的上房,那個栽種着奇花異草,有假山魚池的美麗院落,現在還輪不到自己住,那就讓莊玉蘭先住着吧,自己住東院吧,英表哥愛呆在東院,多些親近的機會不是更好?
鄭美玉臉上漾起甜甜的笑容,一羣人已走到秋華院的門口,一聲嘹亮的幼兒啼哭聲傳出來,把她的歡快心情打散:恆兒,那個小鬼,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黃昏十分,媚娘和寧如蘭相伴來到錦華堂,卻沒直接去上房,而是帶了管事婆子在院子裡四處走動,對着園景花木指指點點。春天到了,有的地方該及時整理修葺,看過了荷花池和圍養珍禽異獸的假山石林,又往花廊那邊的紫葉林和梅林走去,寧如蘭笑對媚娘說:
“紫葉林也罷了,春天一到,抽枝發芽,新葉遮住被煙火薰過的樹幹,什麼也看不出,倒是梅林,那幾株綠梅真被傷着了,得教花匠好生養護着,一年過去,不知能不能好。”
媚娘調皮地輕吐舌頭:“老太太罵了幾天,沒轍了。也不能全怪在我頭上啊,我怎知那些公候夫人們,一個個都是摧花辣手,不要命地攀爬上去,你一枝我一枝,得了的笑得像個傻子,沒得着的就上去搶……那天,都瘋了”
如蘭笑道:“是醉了我讓人扶你回去,你說:我沒醉,再來,再來一罈子嚇死我。”
兩人正開心地說笑,忽聽一把尖尖的聲音說道:“有什麼好事,這樣高興”
回頭來看,卻見鄭美玉挽了莊玉蘭,從畫廊上笑吟吟地朝她們走來。
說話的,是梳着雙螺髻,戴着鑲玉珠花,滿面春風的鄭美玉,一襲粉藍色衫裙,在這大風的日子裡稍嫌輕薄些,卻更能顯出她的輕盈窈窕,看來過年油水不夠足,沒見長多幾斤肉。
莊玉蘭梳着流雲髻,簪戴粉紅堆紗宮花,斜插一枝赤金攢珠雙垂鳳釵,耳上兩串紅珊珠耳墜,穿件櫻色緞子面的繡花棉袍,配條海棠紅羅裙,襯得她一張小臉兒粉撲撲的,倒不像平日那般過於蒼白了,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喜氣,不知底細的只道是大節底下,過年的歡喜餘味兒未散去,寧如蘭等人卻是心知肚明,她那是人蓬喜事精神爽,她偷偷問過瑞雪,是錦華堂放出的消息:候爺親口答應的,由老太太作主,準備下聘迎娶莊姑娘,與大奶並排爲正室。爲顯莊姑娘的尊貴,單等着太后召見老太太,討一個懿旨賜婚,便可大辦喜宴了。
媚娘和寧如蘭各自露出笑容,禮節性地迎上幾步,誰知那兩人見她們過去,就老實不客氣地站着不動,莊玉蘭甚至連稱呼嫂嫂都免了,只微笑着說道:
“進到廊下來說話罷,天色一暗,便有露水打下來,會得病的”
病你個頭,這麼怕死你跑出來幹什麼?你個小白花,露水要打到你身上,那才真是浪費了
知道秦媚娘沒有資格跟莊玉蘭爭,仍是不喜歡她,惱她的目中無人,自高自大,見了嫂嫂不肯先行禮,想怎麼着,還沒正式拜堂成親呢,這就擺起候夫人的架子來了?
鄭美玉等兩人走近,在原地福了福身,笑着問道:“嫂嫂可安好?”
寧如蘭含笑看向媚娘,媚娘應道:“好着呢玉表妹回去住了這麼久,過年都不來看看我們,怕是早忘記姑母和表哥表嫂了吧?唉,俗話說的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玉表妹也太戀家了若不是大太太想你了,我也不做那壞人,大正月的將你拉來,恨死我了吧?”
鄭美玉臉上白了又紅,勉強笑道:“哪裡敢忘記姑母和表哥表嫂?也不敢恨表嫂的,過完了節,原該回來看看大家”
媚孃親熱地去拍她的手:“多住些日子,可不許鬧着回家”
鄭美玉往莊玉蘭身邊一躲,說:“我和蘭姐姐說好,芳園的粉桃開了,我們要繡一副光圖,要費些時日”
“是嗎?那太好了到時這副光圖也可以做成蘭表妹的嫁妝”
莊玉蘭紅了臉:“取笑我呢”
連寧如蘭也看不慣了,拉了媚娘道:“大嫂,我們回去吧,老太太該傳晚飯了”
媚娘轉過身,面朝紫葉林:“那個,崔管事呢?花匠怎麼說?紫葉林……”
鄭美玉和莊玉蘭也跟過來看,莊玉蘭說:“老太太最珍愛這片紫葉林,若就這麼毀了,實在可惜”
媚娘看她一眼:“蘭表妹從哪裡看出它要毀掉了?”
莊玉蘭被她一看,嬌怯地垂下眼簾:“不是煙火薰的麼”
“只薰了樹皮,裡邊可沒事兒,淋澆幾場春雨,便又好了。”
鄭美玉說:“若是幾場春雨便能好,那人們也不需用火燒山,燒掉雜草亂木了”
媚娘有些意外地看向鄭美玉:“你倒知道得多不過我可以保證,那幾株樹木一定會好起來”
莊玉蘭擡起頭:“若是不好呢?”
媚娘見莊玉蘭眼裡閃着兩顆亮亮的小星星,知道她有底氣跟自己相抗衡了,忽然就很想戲弄她一番,便微微側頭,綻放出一個幸福甜蜜的笑容,說道:
“候爺年前來看過,他說了,煙火只薰了枝葉,無傷樹身,待來年春風又起,春雨滋潤,它會好起來我也像蘭表妹這般問過:若是不好呢?候爺安慰我:若是不好,該賠該罰,全在他身上見我x夜憂心,候爺怕我又爲此生病,還親自請了宮裡的花匠來診看,也說了會好起來,我纔敢這麼打保票的”
莊玉蘭狐疑地看着她:“候爺請了宮裡的花匠來診看花木?我怎麼不知道?”
媚娘像看怪物一樣看着她:“爲何要讓你知道?那都是在房裡商定的,夫妻私房話很多,若都讓你聽了去,你不害羞,我們還怕被長輩罵呢”
莊玉蘭的臉騰一下,猶如被火燒着般,還好暮色漸濃,估計着上房該傳飯了,媚娘和寧如蘭也無心再跟她們閒扯,說聲:“回吧”
便相隨離去,一路走,寧如蘭一路忍不住笑,輕輕拉了拉媚孃的衣袖:“你,這時候說這些,依蘭表妹那性子,只怕要幾夜睡不着覺了。”
“睡不着正好,病一場更好,做個皮包骨新娘,哈哈”
“嫂嫂”
“我不難過,真的他們一個願娶,一個願嫁,並不關我們什麼事”
寧如蘭轉頭去看,畫廊下兩個女子卻沒跟上來,她心裡暗哼一聲,上前挽起媚孃的手,往上房走去。
貼身丫環和婆子早吩咐她們到上房廊下等着,並沒跟隨在旁。
畫廊下,鄭美玉被莊玉蘭看得低下頭,莊玉蘭冷冷說道:“我原本就不該信你你都回家住了一個月,怎知他們夫妻間的事?連瑞珠都說他們在一起住過,候爺幾次去到上房,久久不出來。你憑什麼說他們不可能和好?他們成親在先,有恆兒,她又生得美,候爺或許因了她的病,纔沒過於親近,只怕以後……”
鄭美玉說:“蘭姐姐現在可以不信我,成親以後就知道了,候爺他……他真的不再喜歡媚娘,我以前親耳聽見他們吵架,吵得不可開交”
“他們吵什麼?”
鄭美玉小心地看着莊玉蘭:“蘭姐姐”
莊玉蘭拉着鄭美玉的手:“你放心你與我一樣,都只護着候爺,這點我是清楚的。候爺不欲人知的事,你我爲他守住,我們……日後會成爲一家,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