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如此俊雅的男子又加之頗識禮數,我便也不再煩他,自問道:“剛剛你衝上前去,不怕被他們殺了嗎?”
他似笑非笑道:“你擔心我被他們殺了?”
我搖搖頭,“我是覺得可惜了!”
“噢?”他不由來了興趣,“你還是不忍心吧?”
“倒也不是,只是他們終歸是要死的,你去了,白白賠上一條命,你欠我的人情,找誰還呢?”我隨手接住一片落了的紅葉,今年的葉子真可惜,本是開的正好,剛剛浪費了許多。
他瞧了瞧我手中的紅葉,“若是有筆就好了,便在上面題上一首詩。”
我卻不以爲然,“題詩有什麼好,徒增傷感罷,這疊疊沉重的詩意,是萬萬背不起的。”
他點了一下頭,似是認可,卻又說道:“剛剛那些人都死了嗎?”
“死了,即使逃得過剛剛的兩陣,也過不了這紅葉林的迷陣,爺爺的一吼,這林子的陣形必是又換了的。”我隨意的說道,內心卻覺得林子裡多了幾具屍體必是噁心,也不知處理了沒。
“還是殘忍了些,無論如何,他們也罪不至死!”他卻嘆了一句。
我覺得好笑,“他們要殺你,你還爲他們感嘆!”
他輕輕的說道,“終歸他們並未傷我半分。”
我搖搖頭,不由感嘆,“世間竟有像你這般的人!”
便也沒了下文。
他突然淡淡道,“紅葉老人原是你爺爺,難怪。”便沒了後話。
我一時好奇,“難怪什麼?”湊過臉去,卻看見他側臉的輪廓,果真像畫裡走出的人,一時竟望的呆了,直到他的聲音飄進耳裡,“我還以爲你在紅葉林裡供着什麼高職,不想確是他的孫女,只是我未曾聞的紅葉老人成過家啊?”
我忙迴轉了頭,裝作無心道:“我是他收養的!”他點點頭,擔憂道:“你放過我,你爺爺可會怪罪與你?”
我想了想,剛剛他是如何佻倘我的,便狠了心,學上一回,“怎麼?你擔心我被爺爺怪罪麼?”
想來他也未料得我如此好學,竟反被將了一軍,確是極大歡喜,只是笑了幾聲,我看着他雖然笑的好看,卻總覺得這樣倒顯得我不夠灑脫,因道:“他若真怪罪於我,你只記得將來還我兩個大大的人情便是。”
他這才轉過頭來,“這話倒是有理。”又好似安慰我道,“你放心,你的人情我記在心裡,你若要我還時,我必不會賴賬。”倒是極其誠懇啊。
我欣然一笑,“你走吧,如今沒了人再傷害你,你大可安心離去,只是出了林子,就得靠你自己了。”
他點點頭,卻又皺起眉宇道,“只是我還未賞夠這紅葉。”
我笑笑,今年的紅葉本來就開的極好,饒是我每年看都覺得賞心,何況與他,他這般說,我也覺得可惜,少了一個陪我賞景的人,我將手裡那片紅葉拿與他,“這葉子,你便留作紀念罷!”
他瞧着我手裡的葉子說了兩個字“真美”,那時我以爲他說的是我手中的葉子,後來想想他說的應該是我的手,十指纖纖,白皙光澤,如何不美,只是那已是後來了,他緩緩地接住,“你送我這,我卻只有這隨身的一把摺扇還贈與你。”
我那時不懂得其意,便推遲了,“那只是一片葉子而已,你也不用還贈的。”
他卻不肯,搖頭道,“你不喜欠着別人,我也不喜,既然如此,你就勉強接受吧!”
我睹見他腰間的黑玉極其玲瓏,下面還繫了個柔軟的掉穂,心中歡喜,忙道:“你若非要給我東西,便送我你那玉佩,扇子是你隨身的武器,萬一碰着敵人,總還有個得心應手的武器抗衡吧。”
他聽聞卻並未覺得我的要求過分,點頭說了個好,就取下贈與我了,我雖然說的句句在理,可也知是我佔了大便宜,就好心道,“既如此,也不好叫你白來一趟,你既喜歡作詩於葉上,我便送你一首如何?”他確很是高興,我接過那片紅葉,把手指劃破了,在上面寫道:楓香晚華靜,錦水南山影。他卻問道:“爲何是這兩句?”
我咀了咀手指,“這兩句挺好的,我若他日出遊,也遍尋得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蓋兩間房子,再種一些楓樹,不是很妙嗎?”
他聽此讚賞道:“原來是你的心聲,不過倒是個好想法。”
我點點頭,很是欣慰,“你便好好保存着吧!”
他也點頭道,“這是自然。”
我因想着這陣形既變了,想來他必也不再識路,便好心的再送他一程,他也應承了,帶到林子的邊緣,我便向他告辭,預備回去休息了,今日逛了許久,又打了一架,精神着實不好,是要回去好生吃一頓,再睡個大覺,不曾想他卻突然叫住我,“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問題我到是頭一次聽見,因爲從來沒有人敢問我的名字,且也因爲這林子裡的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不過卻也無人敢叫我的名字,平日裡也就只叫一聲主子罷了,今次我雖頭一次遇見這個問題,卻也並不覺得奇怪,外面的人相識大都互通了姓名,即使不知也都有個名號在外,就像紅葉老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卻也知道他這個人,我想了想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也就未轉過身,只說是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總歸我們是不會再見面了。
他一時竟沉默不語,我估計他是覺得我不夠慷慨,名字都吝於告訴他,隨道:“你即使知道了,若兩三年不見,說不定你也就忘了,那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我因揹着他未看清他什麼表情,只聽着他的聲音傳入耳中,“你放心,我不會忘記你!”好似又再安慰我似的,想必他以爲我耍性子,卻又說了一句,“而且我還欠你兩個人情!”
他這一句倒是提醒了我,想來近來精神不大好,記性也差了,我也便幽幽的一嘆,“孌,靜女其孌的孌,你可記好了,他日若忘了,省不得多一頓教訓。”其實忘了便忘了吧,說不定我們真不會再相見,但他此刻如此說,我也只好放放狠話嚇嚇他。
我聽見他輕笑了兩聲,“不會,你放心!”我不知道爲何他總喜歡說這三個字,不過我聽着卻覺得真的很安心,看來這三個字還是挺受用的。他卻接着道:“我叫孟許沐!”
我本想說一句我又沒問你姓名,可突然想想不由笑道,“許沐是許你一生,沐浴清風的意思嗎?”
他答了聲是,我於是欣欣道,“你這名字倒是極好!”
他也未曾說話,我只當他已無語了,這話本身極有問題,說他名字好,人就不好麼,我雖無此意,但話已說出來,我也不好收回,如此這般,還是離去最妙,便自顧自的騰飛而去,唯給他留了一句‘告辭’而已,便再沒了蹤跡。
回到了屋子,我卻覺得自己着實走的快了些,譬如還有好多話未說,什麼“我可不會記住你的名字,遇見了,也別說我叫不出來”,“你以後也不許再闖林子啊”“爲什麼那些人要殺你”之類的,如此想想心中卻覺得遺憾。
我並沒有忘記他,相反卻總是想念,不是相思,而是覺得有個疙瘩放在心裡,當時或許真應該把他留下,等一切說完了再走,而且這裡也沒得個如他這般於我說話的人,大抵一天就幾句而已,着實無聊,還有就是我覺得自己避世也太久了,該出去了,雖然日日瞭解着外面的情況,總不如出去親眼見着明白,這麼一想,愣是折騰了好幾個月,把一切打點好後,早已進入了寒冬。
我想要做件新衣裳離去,爺爺說紫貂的毛皮很好看,穿上十分美麗,我知道他什麼意思,卻說了一句,我不希望他動西山的紫貂,除此之外,其他的都可以。我的確是很喜歡紫色的,譬如我喜歡紫貂,給它取名小紫,林中伺候我的人也大都跟紫色有關,但我卻討厭把它穿在身上,過了幾天阿薫拿來一件白絨絨的大氅,讓我披在外面,說是用狐狸毛做的,我很是歡喜,我披着這件皮裘,獨自離了紅葉林。
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徒留了一些樹幹,紅楓早已謝去,被白雪掩蓋,銀裝素裹的大地看着潔淨無暇,只是終缺少了生氣,落落的白雪似飄落的白葉,總讓我思念那絮絮的紅葉,這本是極有意境的,只是少了顏色的它,越發的讓我儘快割捨,爺爺本是想讓我等次年春來了再走,我卻不想如此,只想着,春始紅楓復甦,那時我便又捨不得了,只好趁着這白茫茫的一片離去。我把小紫留了下來,一是它還在冬眠,還有則是我還未在外面安定,許多事值得*心,也無心照顧於它。
一路上想着是直接去青州,還是先在冀州帶上一段時日,等過了冬再說,我雖未曾離開過林子,外面的情形每日有人彙報着,所以並不陌生,不過今時今日見了才覺得果真要比聽着有趣多了,薊州的街十分熱鬧,黑壓壓的人羣,豐富的街頭小吃,我想在這戰亂年代,這裡還能一如平常般的繁華,的確值得留上幾日,至少等過了元宵節再走吧。
我一直盼望着能在外面過一次元宵節,從前老聽着他們說着不過是燈多了些,人多了些,我想總不是他們這般描述,若似這般無味,還過節作甚。不過我既來了,便要在此過上一回。以往林子裡的日子大都無聊的緊,除了賞每年的紅葉便也再沒了樂趣,爺爺雖說過我身上有肩負的責任,不可沉迷於玩樂,可我想人活一輩子,總要有點樂趣,我沒有說過要放棄,不去承擔責任,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因此失彼吧,這樣想着,我的心便坦蕩了許多,到底我不想只做個傀儡。
在四處轉了許久,終有些累了,便尋了個樓子坐了下來,要了幾碟小菜,卻聽見對面的幾人講起鄶國又被莒國滅了,便沒了興致,自吃飽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