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天開車回東大的那一天。車子剛到停車場。剛停下,一個人出現在車頭前。
居然是楚正哲?
賀天微微心驚,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心情和神態一樣平靜,然後開門。
楚正哲迎上來,劈頭問:“寧兮呢?”
賀天冷冷瞥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楚正哲一把拉住他。收緊的五指堅硬如鐵,賀天吃痛,臉頰肌肉不自覺一抖。旁邊一棵一人合抱粗的櫻花樹,楚正哲很粗魯,把賀天推到樹幹上。
“你信不信我會把你打得滿地找牙?”楚正哲稚嫩的面孔表情竟然出奇陰沉。
心在發慌,可是,大腦命令自己:“不許害怕!”想來這世上不會再有比沐繼偉公爵更可怕的敵人,賀天抓住楚正哲的手,和楚正哲較着勁。楚正哲另一隻手捏成了拳頭,指節“咔咔”直響。可是,這一拳,楚正哲到底沒打下去。
賀天堅持到最後,握住對方的手腕,扔在一邊。
心“砰砰砰”跳得極爲厲害,大腦幾乎缺氧了,腦海出現短暫空白。賀天不得不雙手插進褲兜,望着陰霾天空片刻,恢復了體力,這才轉身對楚正哲說:“你想見寧兮的話,我可以替你傳個話。”
“寧兮那麼信任我,只要我願意,她一定願意出來見我。”
“楚正哲!”賀天的嗓音提高了些,“你把我妹妹當什麼?”
楚正哲居然擋不住他的逼視,挪開眼神,悻悻:“什麼‘當作什麼’。”囁嚅着:“我和她……從小就在一起,我看着她長成了現在那樣……”
“你喜歡寧兮?”
“纔沒有!”完全因爲不願向賀天低頭,楚正哲脫口否認。而這樣的說法,讓賀天對他頗爲失望。
楚正哲再次拉住賀天。
“你沒有必要再見我妹妹,”賀天冷冷拒絕他,“以前你對她的關心,身爲她的哥哥,我非常感激。”這次把楚正哲的手拂去的動作很輕鬆,賀天嘴角挑起嘲諷的冷笑,“楚正哲,拿出些比武力更有效果的本領吧。堂堂天河掌門人的獨生子,除了動手動腳,什麼都不會,豈不好笑?”成功挑起對方怒火,楚正哲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寒光一閃。
楚正哲站在道路上,衝着他的背影高聲道:“我要見寧兮,我一定要見到她!”
賀天只遲疑了一下,還是邁大步,徑直離開。
路過操場,一個少年奔跑過來,親熱地叫:“賀教授!”
“你?”賀天滿腔的怒火驀然間一鬨而散。愉快起來的頭腦,煩惱好像被太陽照射的濃霧,頃刻間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打量着奔跑到近前的少年——他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吧,白白淨淨的一張臉上全是書香門第的子弟纔有的書卷氣,溫婉,恬淡,柔軟的春風一樣,撲面而至時,別人只感到舒服。
賀天問少年:“叫什麼?”
“我叫韓振。” 少年說。
“韓振?”賀天馬上若有所思。
韓振看得出“賀教授”的心思,笑眯眯道:“我和我爺爺一起來的,我爺爺是韓廣田。”
果然!
賀天的猜想被驗證了!
韓振手裡拿着籃球,賀天接過來,去籃球場投了兩個。每一個都準確命中。韓振每次都鼓掌以示慶賀。
賀天把球換給他:“到東大來,想不想看看曙光實驗室呢?”
韓振雙眼發光:“當然想看!”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說:“爺爺說,我沒取得觀摩的資格,不能進去。”
賀天笑了笑:“我帶你進去!”
“真的嗎?”
“當然!”
“那我同時可以不被爺爺責怪?”
“取得觀摩資格的人,進實驗室,當然可以不用受到韓教授的責怪。”
“賀教授你這是要給我開後門,對嗎?”
“你說是,那就是吧。”賀天“哈哈”笑着,擡手摟住韓振肩頭。
時年十六歲的韓振一直在科斯里市讀書。科斯里公立高中各門功課,他都修到A。原本可以一直學習下去,然後直接申請科斯里大學,但是,聽說韓廣田教授來夏國,對夏國文化很感興趣的韓振,很想在夏國語言方面取得成績,便央求爺爺帶他一起過來。
來到夏國之後,按照政策,東大安排他進東大附屬高中讀書。
參觀實驗室,固然讓這個好學的少年大飽眼福。而和賀天在一起,對於他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務,更有幫助。
韓振的爺爺韓廣田是國際物理學界知名的學者,爸爸韓牧宜也是微生物兼醫學家,除了媽媽精修社會學之外,韓門一族可謂理科界的世家。即便來到夏國,換了語言,在東大附屬高中的第一次練習考中,他還是憑着對理科習題敏銳的觸覺,取得三門總分三百三十八分的高分。
只是夏國語裡的古文言文,讓他頗爲頭疼。
自從參觀過曙光實驗室之後,賀天便成了韓振的古文私教。只要下班時間一到,賀天不做課題或者不在實驗室,必然會被韓振找上來。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這句現代文應該怎麼講?”
“‘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這四句,我又該怎麼理解?”
“賀教授你喜歡李白嗎?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好難被背啊,你給我講講背誦的訣竅吧。”
…………
問題那麼多、那麼多,好像天上的繁星。
賀天說:“你跟我回去算了,雙休日只要沒有任務,我單獨輔導你這些。”
韓振欣然同意。
坐在雅筑東南角寬大的空中花園裡,一個上午不知不覺流過。中午吃過飯回到這裡,呂叔突然過來,對賀天說:“少爺,總裁的電話。”賀天便囑咐韓振:“你先自個兒看着,累的話,打電話,會有人送飲料甜點,你也剛好休息會兒。”
“您只管去吧。”白白淨淨的少年溫和一笑,露出上排六顆雪白的牙齒。
賀天走了之後,他便繼續用功。
把整一篇文章全部融會貫通,韓振喜不自勝。拿起書本,站起來,對着空地,他就大聲吟誦起來。空地上只有草,遠處纔有紫竹林。蔥綠綿延的樹林在更遠的地方。他大聲吟誦的聲音就悠悠地一直傳開去。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沒有一句話會停頓下來,他的吟誦流暢如行雲。
輕輕的風,帶來絲絲好聞的芬芳。韓振嗅覺靈敏,停止吟誦,回頭觀望。一張秀麗無匹的小臉出現在柱子旁。濃綠的綠植映襯着白皙的膚色,竟如象牙一般。兩彎淡淡的眉毛下面,迷濛的眼睛鮮明美好如同畫出來。而最容易打動人心的,大概就是這個女孩子的眼神了吧。乾淨、純真,簡直好像沒有沾惹一絲灰塵。當她整個人都從柱子後面走出來時,一襲嫩粉色長裙飄飛,清雅絕俗彷彿下凡的小仙女。
被神奇的手拉扯着,韓振不由自主走過去。
“你是誰?”
少女莞爾,不答。
臉“騰”地紅了,韓振頭上冒汗,手足無措,低聲囁嚅:“噢,對不起,我……不該這麼、這麼隨便——”
少女歪這頭,咬着脣,兩隻迷濛的眼睛忽閃忽閃。
韓振往後退,一不留神,被五針鬆盆景絆了一跤。他着地翻滾,爬起來的動作倒是靈敏,卻把少女逗笑了。
少女手掩嘴巴,“撲哧”一笑,主動奔近。清嫩的小臉春花一樣的笑容綻放,柔柔的嗓音如同乳燕:“你沒事吧?”
“沒事!”韓振飛快說。說完了,四目相對,他臉上的紅潮不退反增。坐回去,側目看見少女還在那裡,一觸那清凌凌的目光,匆忙轉頭。這書,無論如何都看不下去。侷促不安地等着,直到賀天回來。賀天笑呵呵的:“怎麼樣,都會了嗎?”韓振下意識點點頭,面紅耳赤。
結結巴巴背了一個開頭後,情緒這才漸漸平靜。後面的內容恢復流暢,一口氣背完,又回答了賀天的提問,韓振起身告辭。
夜晚的雅筑,寧靜而又**。強大的安保系統啓動之後,山林裡面的蚊子飛到附近,也會受到特殊的電磁波驅趕。
一個黑影靠近。
高大的牆體滑不留手,但是,如果帶上具有強吸附力的手套,人便可以變成壁虎,攀着牆壁,游上去。
這種手套來自於天河旗下華威精工,超高密度免靜電纖維絨毛,能夠減輕對牆壁上感觸源的壓力。而當帶着他的人以飛快的速度,極輕快從牆壁上一掠而過時,壓力輕微到約等於零。那麼,安裝在雅筑外牆表面的警報系統便不會被觸動。雅筑的安保中心,也就收不到任何外地入侵的警報。
輕盈的身影遊走在花園曲折的道路上。迤邐而行,這個人從北面靠近整座莊園的主體建築。同樣用“壁虎遊壁”的輕功攀上二樓,他翻進空中花園,用****打開通往屋內的門。
黑黢黢的走道寬闊而悠長。拐彎處一塊空地,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間房。“他”憑着自己的直覺來到一個房間前,門把上揹着翅膀的小仙女裝飾很清楚告訴他:裡面的主人是誰。
門沒鎖,輕輕一扭便開。
深更半夜,草叢裡的蟲子都不叫了,“她”,亦躺在溫軟被褥的包圍間,瓷娃娃一樣安靜祥和。長而濃密的睫毛隨着氣息微微顫動着,嘴角微翹,笑容淺淺,顯然一場好夢正在進行……
回到爸爸媽媽懷抱的賀寧兮,生活終於撩開美好部分的面紗。告別了逼仄的六道巷,告別了低矮陰暗的紅磚房,告別了魔鬼一樣的張大偉和巫女似的張雨婷,她的人生,只剩美景!
每天都在安寧中睜開眼睛,小羽拉開寬大的窗簾,金燦燦的陽光幾乎鋪滿整個房間。彩色的鸚鵡飛到南邊的陽臺上,藤製鞦韆的把手上,纏繞的藤蔓生長出一片有一片翠綠的羽狀葉。不一會兒,玲瓏的花苞便從葉梗上探出頭,越來越大,越來越鼓。毛茸茸的頂頭綻開一條縫,露出一絲粉紫後,沒多久,美麗的粉紫玫瑰便全部盛放。
也許是從白沙湖吹來的風太冷,正在輕輕盪鞦韆的賀寧兮抱住自己的雙肩。可是,冷意越來越濃,她只有回屋。可是,牀上的被子不見了。打開的衣櫥裡,似乎老媽還沒來得及準備禦寒的冬衣。
賀寧兮拼命找、拼命找,最後終於擋不住寒冷,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房間不見了,睜開的眼睛看到的是剛剛露出曙光的天空。周圍還暗着。完全原生態化的樹林叫她滿腹疑問,旋即,驚慌失措!
賀寧兮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乾淨的絲質睡衣上沾了泥和草,都弄髒了,心疼得她急忙拿捏拍打,這才使衣服重新變乾淨。
明明在雅筑自己的房間裡入夢,爲什麼突然會來到這裡?
難道她還在睡着?
猛掐手臂——好疼啊!這分明不是夢!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着,突然,她看到一個人。居然沒有嚇着,而是一下子醒悟問題的關鍵。
楚正哲靈猴一樣撲過來,獵豹的速度使他眨眼攔在賀寧兮面前。賀寧兮想要逃跑,然而,邁步之後便撞入他懷中。
楚正哲一拳打暈哥哥的情景一下子浮現,賀寧兮害怕地舉起手:“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擺脫可怕的東西一樣,擺脫楚正哲,連滾帶爬,後退到大樹的下面。摔倒了,半坐在地上抱住大樹的樹幹驚恐不定:“你、你、你要幹什麼?”
還記得在飛龍度假村,賀寧兮用力扯住他,死也不和賀聆風夫妻倆走的情景。這才過了多少天?楚正哲大惑不解。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寧兮,是我呀,小哲哥。”
目光不與他接觸,寧兮扭過臉、低着頭囁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擡起頭,剛想商量什麼,楚正哲陰寒的臉叫她嚇了一跳。剛剛涌到嘴邊的話,全部吞回去。
楚正哲的聲音出奇低沉:“是你哥教你的,對不對?”
賀寧兮不知道他指什麼,可是,經驗讓她必須得有個態度,不能搖頭,必須點頭。所以,她就重重點頭。
“砰!”楚正哲的鐵拳打在旁邊一棵樹上,木屑紛飛。
賀寧兮受到驚嚇,裝了彈簧似的從地上跳起來。楚正哲怒氣不減,組合拳連環而出,最後飛起一腳,把腰粗的一棵榆樹踢成兩段。大樹倒下的景象,讓賀寧兮徹底失去正常的思維。她再也不敢讓楚正哲靠近自己分毫,但凡楚正哲靠近,必定瘋狂地又吼又叫,還拼命撕扯自己頭髮。楚正哲沒辦法,只能和她保持距離。賀寧兮終於可以自由。她沒命般往有路的地方跑。跑啊跑啊,跑到了叢林的深處。耳朵裡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寧兮——寧兮——”
呼吸急促,心臟跳動的頻率幾乎要超過她本身所能承受的極限。
但是,這樣的呼喚還是給賀寧兮增添了力量。她跌跌爬爬響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不多時,就看見一個穿黑色衣裳的人。跟着,白襯衫、黑褲子打扮的賀天出現在面前。
抓到哥哥的手,賀寧兮一下子得到放鬆,驚恐、疲倦,透支了她的體力,她栽倒在賀天臂彎。
靈猴一樣的楚正哲從不遠處一棵樹,往更遠些的樹上跳去,騰挪縱越,這片林子就消失了他的蹤跡。
張雲廷拉住賀天:“少爺!”
賀天氣得要命:“放開,我要找他算賬!”
“你不是他對手。”剛說完,張雲廷察覺自己話說得不好,鬆開手後,低頭道,“我也不是天河楚總獨生子的對手呢。”
“天河楚總就讓你這麼害怕?”
“是啊!”張雲廷回答得毫不遲疑,“整個武界都流傳‘楚鐵龍’的威名,入獄之前,他打遍華東無敵手。現在出獄,保護東聯總統西恩時,搜索到克林國來的殺手王,人口密集地帶三招制敵,廢了殺手王的兩根手指。”
“這代表什麼?”
“殺手王從此不能殺人!”
“可我們現在找的不是楚鐵龍。”賀天的話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