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煙仍在睡覺,鳳蝶喚了他一聲,對方未有迴應,她看不清泠煙在哪兒,只有睜着那空洞得眼,望着前方,“公子,閣主喚您前去。”
泠煙睜開了眼,看向立在不遠處得鳳蝶,絕色柔媚得臉上帶着笑,“鳳蝶,你過來。”
鳳蝶循聲走了過去,“公子。”
“扶我起來。”
“是。”她伸手,觸到了一隻修長溫暖的手,那隻手反握住了她伸出的手,並借力撐起了身子。
“鳳蝶,你看不見我,可我卻覺着這樣也不錯。”他的手離開她的手,撫上了她的臉,“這樣,你也避不開我了。”
其實泠煙伸手時帶起的風聲她察覺得到,卻沒有避開,任由他觸碰自己,“公子,該走了。”她像是未聽見方纔得話一般,道。
“你繼續裝聾作啞好了。”泠煙放下手,氣沖沖地走了出去。鳳蝶木然地跟着走。
“怎麼纔來?”
“我剛纔在睡覺呢。”泠煙很妖嬈地打了一個哈欠,柔若無骨地倚入他身邊得椅子上,“揚,不高興麼?怎麼板着一張臉呀。”
楚攸揚風輕雲淡地道,“沒什麼,只是一些螻蟻惹得我眼亂。”他轉向鳳蝶道,“鳳蝶,有空去拜訪一下鍾掌門吧。”
她點頭,“是。”
泠煙一笑,“揚,我爲你彈曲子好不好?”
“當然好。鳳蝶下去吧。”
“我要她伴舞。”泠煙提出要求。
“泠煙……”楚攸揚很是得意,“眼光不錯。鳳蝶啊,曾受過歌舞的訓練呢。”
鳳蝶順從地領命。
琴聲方起,鳳蝶長袖一拂,舞起了鳳蝶劍。
曾經因爲任務的需要,她扮過各式各樣的人,當然也包括舞姬。
泠煙蔥般十指纖纖,撥動着琴絃,擡眼看見了翩翩起舞的鳳蝶,看她裙裾飛揚,淺灰色得裝束簡約幹練。
那時一隻蝶,翩然且安靜,步伐樸素之中透着華美得氣息,英氣又不失柔媚。她旋轉,手中的劍舞出萬千光華,帶着那舞,也帶着劍鋒得尖利之氣。
他手指撥動間,那原本平和而輕緩得音調跳躍出鏗鏘之音,似是對戰之刻,又像金戈鐵馬得軍隊衝鋒之時。
鳳蝶起舞起快,步伐不亂。
泠煙得手越彈越急,聲響箏箏,古琴奏出刀劍的金屬聲響,激昂鬥志,豪情萬千。
不久之後,奏出得樂曲又趨於平和柔軟,猶如江南水鄉,有女手持油傘,回眸一笑,百花失色。靜謐之氣籠罩了整個房間。
鳳蝶配合地放緩了舞步,翩躚生姿,迴旋翻轉,折身挽劍。
一曲終了。滿室寂靜。
楚攸揚拍了拍手,“妙,妙極了!泠煙,這一曲叫什麼?從未聽過。”
泠煙微笑,曼聲道:“我新作得曲子,叫《夢蝶》,周公夢蝶之意。”
當晚,楚攸揚外出赴宴,鳳蝶留下來陪伴泠煙,並未一同前去。
泠煙在練琴,她則盤腿而坐,鳳舞劍平放在了腿邊,她輕聲吐納,修煉內功。
“鳳蝶。”清亮柔媚得聲音在月夜中盪漾着,襯着泠煙琴聲,說不出得惑人。
鳳蝶睜開根本看不見任何事物的眼睛。
泠煙輕笑,月色中得臉龐柔和美麗,“可以告訴我麼?你爲什麼成爲‘鳳蝶’。”
她微低頭,下巴得線頭與頸部交接處,一片朦朧的陰影,“閣主救了我的命。”因此,從那之後,她再也不願意受人恩惠。
“聽揚說,他是上一任殺手之王。”
“是的。”她頜首,神色不變,“當年纔不過五歲的我,被年長我六歲的閣主救下,自此後,便開始跟隨閣主。四年前從他手中接過殺手之王的封號。”
“你爲何會被揚所救?殺手,不都是沒有慈悲心的麼?”泠煙注視着她,問到。
鳳蝶的臉上籠上一層寒霜,“當年有一夥賊人衝入我家中,殺了我們一家所有男丁,將女眷盡數帶走,包括我在內。我孃親、姐姐、侍女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
“哦?是看中了你們家中得財富麼?”
“不,是爲了報仇,他們的大哥被我爹殺了。我爹是南定大將軍。”她提到自己的父親,也依舊這個表情,平淡極了,“他戰死沙場不過兩個多月,他們便來尋仇。”
“那後來呢?”
“我趁他們不注意,殺了他們當時的首領。”沒有人會想到,一個五歲得女童,竟會用發上的簪子刺殺一個成年人。記得當時,她的母親不堪受辱,自盡而死,那個男人竟走向了她……
泠煙的手一顫,琴音頓住。
“後來,閣主路經,救下了我。”他說:“小小年紀已懂得拿劍殺人,將來必能成爲我的護身利器。”
“那你原來叫什麼?”
“我忘了。”鳳蝶道,“我只是鳳蝶。”
他輕嘆一聲,“鳳蝶,你又何必如此?”
鳳蝶仰頭,也不知想看什麼,“這樣有何不可?老天待我不薄,讓我活了下來。”
他站起身,走到了鳳蝶身邊,“不要難過。”他伸手攬住了她,“鳳蝶不哭。”
“公子說笑了,鳳蝶不會流淚的。”她靠在泠煙得懷中,平平靜靜得表情,沒有一絲脆弱得神色。
泠煙不答,只是擁緊了她,“放心,都過去了。鳳蝶,沒事了。”他輕聲道。感覺懷中得人瑟縮了一下,將頭埋進了他的懷中,然後不再有所動作。
他笑了一下,仰頭注視天幕上的銀月,嘆道:“夜色,很美。”
“我看不見。”
“沒關係,我告訴你就好了。”他很溫柔地一笑,不似平日的嫵媚,“現在得天空很乾淨,沒有云彩,只有一輪銀月……”
鳳蝶安靜地聽着,竟慢慢睡去。
很就不曾如此安心了……除了當年比閣主救下,在他懷中入睡得那一夜,亦是這般平和安心。
這一覺,鳳蝶睡了三個時辰便醒來。暫時壓制住的毒讓她有了片刻的清明視線。
泠煙倚在她身邊,沉睡着,羽睫掩住了他那雙媚視煙行得眼眸,側臉柔媚清麗,卻沒有柔弱之氣。
她的身邊,此刻擁住她的,不是優伶泠煙,而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有着令人安心得懷抱的男子。
輕嘆一聲,她扶好泠煙,使他倚靠在柱子邊,起身外出。
天色未央,夜色沉沉,鬱紫色的天空中,月已西斜。
鳳蝶安靜地站在庭院中,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之後,坐在了泠煙之前坐過的位置上,手指撫在了琴上。
頓了頓,她開始撫琴。
低幽輕柔,舒緩如流水,一曲琴音,始終平緩,沒有一絲高調起伏。
“鳳蝶姑娘。”溫文得聲音響起。鳳蝶的手自琴絃放下,“葉公子,這麼晚了有何事?”
“在下一夜未眠,聞得琴聲,未想是姑娘你在撫琴。”葉連注視她得背影,青灰色的衣衫染了天際瑩瑩藍光,色彩晦黯。
“葉公子,無事請回,鳳蝶也該休息了。”
“鳳蝶姑娘,我……”
“鳳蝶,你在這裡幹什麼?”泠煙不知何時出現,慵懶一笑,“呀,這個不是大名鼎鼎得葉公子麼?您大半夜賞月好雅興啊。”
葉連笑了笑,“我是來找鳳蝶姑娘的。”
“哦,鳳蝶,你與他熟識麼?”
“回公子的話,僅是幾面緣罷了。”她起身,面向泠煙,“公子,尚未天明,您回房休息一會吧。”
泠煙眯眼一笑,“唔……不必了。”
鳳蝶不出聲,靜待他的下文。
“鳳蝶,爲什麼不彈下去?我很喜歡你的曲子。”
她頜首,正欲轉身,卻被人握住了手,“鳳蝶姑娘,我爲你伴奏如何?”葉連問,“我想,你應該尚未譜完這曲子纔是。”
“葉公子,這是我家公子的吩咐,您不必如此,況且夜深露重,葉公子也該回去了。”她抱起了琴,“公子,我們回去吧。”
泠煙先向葉連笑了笑,又應到,“好啊,鳳蝶,過來。”他伸手,很自然地攬過了她。
葉連的目光黯了一下,復又一笑,“如此,我也不打擾了,鳳蝶姑娘,泠煙公子,在下告辭。”
鳳蝶微側頭,似是目送葉連離去,又轉了回去,“公子,要進屋彈琴麼?”
泠煙伸了一個懶腰,“在哪兒都好,我不介意的。”
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纖細的身影,又道,“但還是回屋吧,外面冷死了。”
她點頭。夜露沾染在她的髮梢,眼睫,衣衫。泠煙輕撫去了她髮梢的露水,“走吧。”他牽起了鳳蝶的手,極是溫柔。
比試在第二天時,人數已少了許多,前一日刷下得人不計其數。鳳蝶看不見,但楚攸揚卻拉着她,仔細地告訴了她現場的情況。
“閣主欲讓鳳蝶何時上去比試?”她詢問。
楚攸揚抿脣,“鳳蝶,急什麼?再等一天吧。”他搖搖摺扇,很是自信。
“是的。”
“鳳蝶,泠煙呢?”
“公子仍在休息。”鳳蝶回答,“閣主要見公子麼?“
他擺手,“不必了,他反正也不愛看這些。”一副寵溺的口吻,他也確實寵泠煙。
鳳蝶不接話,作爲屬下,她深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更何況……
“鳳蝶,你出神了呢。”
“屬下該死。”
“別那麼認真啊,我只是說說罷了。鳳蝶,有人在看你呢。”他掃向某個方向,“真是奇了,鳳蝶竟會認識這般人物,我怎麼不知道?”
她沉默了片刻,道:“閣主,鳳蝶並不認得那人。許是他認錯人了吧。”
“哦,你們見過?”
“是的,見過幾次。“她握緊了劍柄,”閣主,若無事,鳳蝶告退了。公子也該醒了。”
“嗯。”他應得漫不經心,目光卻定在了她的臉上,脣邊的笑,不知爲何竟有森冷之惑。
葉連見鳳蝶離去,便收回了視線,一回頭,就對上了小師妹得臉,他嚇了一跳,“小師妹?”湊那麼近作甚?雖然她的確是個美人。
小師妹嘆氣,“大師兄,你無藥可救了。”
他不解,“嗯?”
“你只要一見那個鳳蝶就發呆,你不會真迷上她了吧?”小師妹哀嘆。
葉連倏地紅了臉,“我,我只是……”
“好啦,好啦,我也知道她比我美。”小師妹撫上自己的臉,“江湖第一美人,也易主成她了。”
“哎?”他爲什麼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呢?
小師妹無奈,“大師兄,你沒得救了。”遲鈍成這樣,還如何抱得美人歸。
葉連還是不明白。
小師妹拍拍他的肩,搖頭晃腦地離去。
“楊柳岸,曉風殘月……”遠遠的,泠煙的歌聲傳來,隱隱和着拍子。
鳳蝶聽得有風聲,細不可聞。她停下腳步,握住了鳳舞劍。庭院剎那寂靜無聲,惟存風吹拂樹葉得沙沙聲及泠煙獨自的清唱。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他又換了一曲,似在跳舞,手腕上的釧發出聲響。
鳳蝶不動,那風聲漸近,已近在幾丈之內。她倏地轉身,後躍開去,風舞劍劃出一道亮光。
風聲立止,兩把兵器在空中無聲地架在一起,再迅速分開。
“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泠煙得歌聲輕曼飄忽,他並未發現庭院中得異樣。
衣袖翻卷,吹起了一地的落花,飄飄揚揚尚未墜落被無形得劍氣擊碎,散成更多得細小花瓣。鳳蝶得身形飄忽詭異,招式之間,是暗殺者獨有的冷厲殺氣。
對方顯然出身名門正派,一招一式皆光明磊落,招式雖純熱卻缺乏對戰經歷。
不久之後,對方便被鳳蝶刺傷手臂。
他痛呼一聲:“壞女人!”
鳳蝶立定,不語。
泠煙似也注意到了此處的異樣,望了過來,看清底下的兩人時,笑了一下,“鳳蝶。”他似是自言自語,聲音極清澈輕柔。
“你是個壞女人!”那人顯然是一名少年,聲音清脆稚氣,他指着鳳蝶罵,“你居然刺傷我!”
“是你要襲擊我。”她只是陳述事實般地道。
少年語塞,又道,”我,我……”
鳳蝶收劍,轉身就走。
一顆石子破空而來,她側身閃開,又聞另一顆石子襲來,避閃間,她竟墜入了湖中。
泠煙坐起身,又立刻跑下樓。哪來的小鬼!這麼纏人!
少年一臉得意,“呵!讓你小看我!”
聽聞腳步聲,他轉移視線,臉色一下子變紅。
絕世美人!他從來未見過比“她”更美的人了。眸若春水,脣似丹塗, 頸若蝤蠐,指若蒲柳,發似烏木。真真是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
“鳳蝶!”泠煙在湖邊喚到。
隔了片刻之後,有人自水中冒出,伴隨則會水聲,她破水而出,站在了泠煙的面前。
爲什麼“她”身着男子的衣服?少年繼續癡迷於泠煙的美貌。且“她”似有幽香自體內散發,似蘭非蘭。
“你沒事吧?”
“……”她搖頭。全身上下似無一處是乾的,但手中始終緊握着鳳舞劍。
“回去把。”泠煙瞪了一眼少年,伸手欲牽鳳蝶。
“姑娘。”少年喚。
兩人同時頓住。泠煙發現少年正注視着自己,難不成……
“敢問姑娘芳名?”少年問。
果然!他氣結。道:“我乃男兒身,這位小公子眼花了。”
哎?美夢破滅。少年一臉呆滯。
“都說了我是男的!有這麼驚訝麼?”泠煙怒道,“你這人怎生這般無禮!”
“對不住……”他羞愧。
泠煙冷哼一聲,牽着鳳蝶離開。
“換身衣服吧。”泠煙找出了件早些年穿過的衣服,“這麼回自己的房間會着涼的。”
鳳蝶安靜地站着,也不答話。
溼淋淋的衣裳貼在肌膚上,冷溼感十分明顯。若仍是在湖中,那尚不會有此感,但泠煙房內燃有薰香,溫柔軟和,讓她一陣不適。
他將衣服放入了她的手中,“最上面是裡衣。”說罷,出了門去。
呼出一口氣,初春的空氣溼清冷的。身後的房間裡,有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傳來。不久之後,鳳蝶走了出來,長髮束成了英氣的馬尾,仍在滴着水珠。
隨手撩了撩那髮絲,泠煙問:“那比試何時結束?”都過了正午吧。
她想了想,道:“想是得到傍晚。“
“那我們去登山如何?”
“公子說什麼便是什麼。”她從不違抗主子的命令。再困難的事,她都能順利完成。
但這一次,她料錯了。她現在,根本無法爬山,更何況是——赤炎谷最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