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上官金童跨進了離開一年的家門。他看到,上官來弟和鳥兒韓留下的那個男孩,懸掛在梧桐樹下一個吊籃裡。吊籃的頂上,用油布和破爛塑料紙,搭成了一個遮陽擋雨的天棚,那個男孩,手扶吊籃的邊沿,筆挺地站着。他雖然黑瘦,但卻是那個年代裡少見的健康兒童。“你是誰呀?”上官金童放下鋪蓋卷,問道。男孩眨巴着黑豆一樣的小眼,好奇地望着上官金童。“你不認識我嗎?”他說,“我是你的舅舅。”“姥姥……咬咬……”男孩口齒不清地說着,口水流在尖尖的下巴上。
他坐在門檻上,等待着母親的歸來。自從被調往農場後,這是他第一次回家,而且再也不必回去。他想起農場那即將收穫的萬畝春小麥,心裡感到憤怒。
春小麥收穫後,農場職工便能吃上飽飯,就在這時候,他與十幾個青年,被無情地削減了。但十幾天後,他的憤怒便顯得沒有絲毫意義,因爲正當農機隊的右派們把那兩臺紅色康拜因開到麥田邊沿上準備大顯身手時,一場無情的冰雹,把成熟的小麥打進了爛泥。
男孩馬上就不理睬坐在門檻上的他了。幾隻翠綠色的鸚鵡,從梧桐樹上飛下來,繞着吊籃飛舞。男孩眼裡光彩四射,追隨着鸚鵡轉動。鸚鵡們一點也不懼怕他,有的落在吊籃的邊緣上,有的落在他的肩膀上,並用彎曲的嘴巴,去摩擦他的耳朵。鸚鵡們嗓音沙啞地嗚叫着,男孩嘴巴里也發出一些鳥叫一樣的聲音。
上官金童糊糊塗塗地坐着,眼睛似睜非睜。他想起適才坐船過河時,擺渡人黃老萬那詫異的目光。蛟龍河石橋被去年的洪水徹底沖垮,爲了溝通兩岸的聯繫,人民公社便特設了這條渡船。與他一同上船的,有一個年輕的士兵,他很愛說話,撇着一口南方腔調。他對黃老萬展示着手中的電報紙,催促着:“大伯,大伯,快開船吧,你看,電報催我今天中午十二點前返回部隊,這可是非常時期,軍令如山倒!”面對着這個火燒火燎的士兵,黃老萬冷得像石頭一樣。他像一隻魚鷹,聳着肩膀坐在船頭,雙眼望着湍急的河水。後來又來了兩個進城辦事歸來的公社幹部。他們跳上船,坐在兩邊的船舷上,催促道:“老黃,開吧!我們還要回去傳達會議精神呢!”老黃悶聲悶氣地說:“等一會,等她一會兒。”
她抱着一把琵琶跳上船,坐在上官金童對面。她的臉上,塗抹着胭脂和白粉,但也遮不住麪皮的枯黃。兩個公社幹部放肆地打量着她。其中一個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問:“你是哪村的?”
她擡起頭,直盯着問話的幹部,那兩隻從上船後就一直低垂着的黯淡的黑眼睛裡,突然射出了仇視的野性光芒。上官金童的心不由地顫抖了一下,他感覺到這個看起來十分蒼老了的女人眼睛裡,有一種征服一切男人但決不被男人所征服的力量。她面部的肌肉鬆馳,從衣領裡露出來的脖子上佈滿了皺紋,但上官金童看到她纖細手指上的指甲卻平整光滑,這說明她的年齡並不像她的臉和脖子所表示的那樣蒼老。女人瞪了公社幹部一眼,雙手緊抱琵琶,好像抱着嬰兒。
黃老萬站在船尾,用長長的竹篙撐着河底,使這條小船離了河邊的淺水。他一把一把地倒着竹篙,船頭劈開河水,激起雪白浪花。船像一條大魚,斜着前進。
河面上燕子翻飛,河中水草的腥冷氣息蓬勃上升。大家都在沉默中。那個喜歡說話的公社幹部耐不住寂寞,問上官金童:“你是上官家那個……吧?”上官金童冷漠地望着他,知道他到了嘴邊沒說出的是什麼字眼,於是,他用那種用慣了的方式,說:“是,上官金童,雜種。”公社幹部被他的坦率和敢於自輕自賤的精神弄得有些尷尬,那種拿工資吃公家飯的人所特有的傲慢態度受到了打擊,這使他的心裡不太平衡,便帶着明顯的影射,大談起階級鬥爭。“聽說過沒有?”他對那個心急如火的士兵說,“黃島的民兵和駐軍,又殲滅了一股竄犯大陸的美、蔣特務。
他們帶着電臺、毒藥、定時炸彈,企圖登陸,往水井裡投毒,那毒藥厲害極了,像蝨子那麼大一點點,就能毒死兩匹馬。他們還要破壞橋樑、炸斷鐵路,使火車出軌。
他們的定時炸彈是美國製造的,高濃縮,袖珍型,只有核桃那麼大,但爆炸的當量相當於一噸TNT!但這些傢伙一上岸就陷入了天羅地網!“那個年輕的士兵激動地搓着手,恨不得插翅飛回軍營去。公社幹部故意不看上官金童,兩眼望着黃老萬手中流着水珠的竹篙,說:”據說,這些美蔣特務多半是高密東北鄉人,都是司馬庫的部下,這幫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傢伙,在那邊接受了美國顧問的訓練。黃老萬,黃老萬,你能猜出那個美國顧問是誰嗎?猜不出吧?按說你應該見過這個美國佬,他就是在高密東北鄉跟隨司馬庫作威作福、放過電影的巴比特!聽說,他那個騷老婆上官念弟還給那些竄犯大陸的特務們擺酒餞行,還送給他們每人一雙繡花鞋墊……“
抱琵琶的女人偷偷地打量着上官金童。他感受到了她的探詢的目光,並且看到,她的手指在琵琶流暢圓潤的共鳴箱上顫抖着。
公社幹部喋喋不休地說:“小夥子,你們當兵的,立功的機會到了,只要能捉到個把特務,這輩子就成了人上人了。”
年輕士兵拿出電報紙炫耀着,說:“我就猜到要有大行動了,所以,把婚期推遲了連夜往回趕。”
“昨天晚上,臥牛嶺上,打了三顆綠色信號彈,”公社幹部說,“有人說是那是飛鼠發光,敵情觀念太淡薄了。”他對身邊的公社幹部說,“小許,你聽說第二中學那個體育老師的事了沒有?”小許搖搖頭。他說:“那傢伙,將一本《辭海》中間挖空,把手槍藏在裡邊。她的微型電臺,你們簡直猜不出她藏在什麼地方!——她把電臺藏在**裡,**就是電極,頭髮就是天線,所以公安局搜捕了好久都沒找到。這幫特務,什麼辦法都能想出來,所以,把敵人都說成貪生怕死是不對的,切開**、塞進去個電臺,多遭罪呀……”
小船靠岸後,士兵跑步前進。抱琵琶的女人猶豫觀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說話。公社幹部嚴厲地對她說:“你,跟我們到公社去一趟。”
她緊張地說:“爲什麼?爲什麼要我去?”
公社幹部猛地奪下她懷中的琵琶,搖了搖,聽到裡邊喀啦喀啦的響聲,他的小臉激動得通紅,彎曲的鼻樑像蚯蚓一樣扭動着。“電臺!”他興奮得嗓音都發了顫,“不是電臺就是手槍!”女人撲上去搶奪琵琶,公社幹部靈巧地一撤身,讓她撲了空。她憤怒地說:“還給我!”“還給你?”公社幹部狡黠地笑着說,“裡邊藏着什麼?”她支支吾吾地說:“是女人用的東西。”“女人用的東西?女人用的東西何必藏在這裡邊?”他說,“女公民,跟我到公社去吧。”女人的悽苦的臉上,顯出潑蠻的神情,她罵道:“你乖乖地還給我,兒子,這種敲山震虎敲竹槓吃白食的把戲,老孃我見得多了!”“你是幹什麼的?”公社幹部有些心虛地問。她說:“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把琵琶還給我!”公社幹部說:“我沒權力把它還給你,麻煩你,跟我們去公社一趟吧。”女人罵着:“光天化日之下,動了搶了,日本鬼子也沒像你們這樣!”
公社幹部飛快地往公社駐地——司馬庫家大院——跑去。女人罵着:“強盜,流氓,臭蟲!”一邊罵着,一邊無可奈何地追上去。
上官金童預感到,這個懷抱琵琶的女人,又與上官家存在着某種聯繫。他的腦子裡,飛快地把上官家女兒過了一遍,上官來弟死了。上官招弟死了。上官領弟死了。上官求弟死了。雖然沒看到她的屍首,但上官念弟其實也死了。上官盼弟已變成馬瑞蓮,雖然活着也等於死了。剩下的只有上官想弟和上官玉女。
她牙齒焦黃,腦袋笨重,罵人時那張大嘴角可怕地下垂着,眼睛裡放出護崽母貓一樣的綠光。她只能是上官想弟——那個自賣自身,對上官家做出過巨大犧牲的四姐。那個琵琶裡倒底藏着什麼?
正當他陷在琵琶裡不能自拔的時候,瘦得只剩下一副龐大骨架的母親急匆匆地進了家門。他剛聽到插上大門閂的聲音,就看到母親從廂房的過道里像紙殼人一樣,僵硬地撲進來。他叫了一聲娘,委屈的淚水洶涌地流了出來。母親似乎吃了一驚,但卻沒說話。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杏樹下那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邊,撲地跪下,雙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張開,哇哇地嘔吐着,一股很乾燥的豌豆,嘩啦啦地傾瀉到木盆裡,砸出了一盆撲撲簌簌的水聲。她歇息了幾分鐘,擡起頭,用滿是眼淚的眼睛,看着兒子,說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話,立即又垂下頭去嘔吐。後來吐出的豌豆與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團一團地往木盆裡跌落。終於吐完了,她把手伸進盆裡,從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這時她才走到兒子身邊,把兒子高大軟弱的身體抱住了。“我的兒,你怎麼一去就不回還了呢?只隔着十里路啊!”母親用責備的口氣說着。但她隨即就說,“你走後不久,娘就謀到一個差事,公社裡辦了一個磨房,就是司馬家的風磨房,把上邊的破風車都拆了,用人推磨,娘託了杜文斗的面子進去了,推一天給半斤紅薯幹,要不是謀了這差事,你就見不到娘了,連鸚鵡也就見不到了。”
官金童這才知道,鳥兒韓的兒子名叫鸚鵡。他在吊籃裡嗚嗚哇哇地哭着。
“你去抱出來他吧,娘做飯給你們吃。”
母親把木盆中的豌豆用清水淘洗了幾遍,盛在一個碗裡。竟然有滿滿的一碗。母親感到了他的詫異,就說:“兒啊,娘這是被逼出來的,你不要恥笑娘……
娘這輩子,犯了千錯萬錯,還是第一次偷人家的東西……“
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頭擱在母親的肩膀上,痛苦地說:“娘,別說了……這不是偷,還有許多事情,比偷要可恥一百倍……”
母親從炕洞裡拖出一個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搗成碎面兒,用涼水調和成糊狀,遞給上官金童一碗,說:“孩子,吃吧,不敢動煙火,一動煙火,幹部們就來查,查出來可就了不得了。”
上官金童捧着碗,喉嚨發哽。
母親用一個被咬得坑坑窪窪的小木勺,喂着鸚鵡韓。鸚鵡韓規規矩矩地坐主小凳子上,香甜地吃着。
“嫌髒?”母親望着兒子,抱歉地問。
上官金童的淚水滴落在碗中,說:“不,娘,不嫌。”
他呼嚕呼嚕地,只用了幾秒種時間,便把那碗生面粥喝光了。他感到口腔裡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親的胃裡和喉嚨裡嘔出來的血。
“娘,你怎麼能想出這種辦法?”上官金童注視着母親花白的、在靜止的時候微微顫抖的頭,痛苦地問。
母親說:“剛開始,都往襪筒子裡裝,出門被搜出來,被人家像狗一樣地羞辱。
後來,大家就吃。有一次回家嘔了,嘔在院子裡,下大雨,沒收拾,早晨看到一些豌豆粒,鸚鵡韓撿着吃,娘也吃了幾個,娘就開了竅。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攪喉嚨,那滋味……現在成習慣了,一低頭就倒出來了,孃的胃,現在就是個裝糧食的口袋……“
接下來母親詢問他農場裡的事情以及他這一年多的經歷,他毫無保留向母親說了,包括他與青龍萍的**、上官求弟的死、魯立人的死、上官盼弟的改名換姓。
母親長時間地沉默着,一直等到月亮從東邊爬出來,把院子和窗戶照亮的時候,她才說:“孩子,你沒做錯事,那個姓龍的姑娘,靈魂得到了安息。她就算是我們上官家的人了,等年景好了,我們把她的屍骨、連同你七姐的屍骨都起回來吧。”
母親把困得東倒西歪的鸚鵡韓抱上了炕,說:“當初上官家人多得像羊圈裡的羊一樣成羣結隊,現在,就剩了這麼幾個了。”
上官金童吭吭哧哧地問:“娘,八姐呢?”
娘長嘆一聲,羞愧地望着他,好像在祈求諒解。
上官玉女二十多歲時,心理狀態還像個小姑娘,膽怯的小姑娘,畏縮的小姑娘。她終生都像蛹一樣縮在繭裡,生怕給家裡人增添麻煩。
在那些沉悶多雨的夏季雨的傍晚,她悲傷地諦聽着母親嘔吐的聲音。雷在天邊隆隆滾動,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響,閃電的氣味焦香撲鼻,但所有的聲音都壓不住母親嘔吐的聲音,所有的氣味都不如母親嘔吐的氣味濃烈。那些糧食落入水中的唰啦啦的聲響,令她的心陣陣顫慄。她盼望着這聲音趕快結束,又企盼着這聲音長久地持續。她厭惡母親嘔吐時那股胃液混合着血液的氣味,又感激着這股難聞的氣味。母親用蒜臼子搗食,砰砰啪啪,好像搗着她的心。母親把一碗散發着生冷的豆腥氣的生面糊糊遞給她時,熱淚從她盲目中滾出,美麗的大嘴**着,每吃一勺麪糊她就滾出一串淚珠。她心中聚集着感激母親的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親臨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說:“娘,你是啥模樣?”她說着,就對母親伸出了那兩隻蔥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讓我摸摸你。”
母親嘆道:“傻閨女喲,都這步田地啦,還有這份閒心……”
母親把臉湊到八姐的手邊,讓她的柔若無骨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撫摸。母親嗅到女兒的手指上有一股潮溼腥冷的氣味。“玉女,你該洗洗手啦,水缸裡有水。”
母親走後,八姐摸索着下了炕。她聽到鸚鵡在樹下的吊籃裡咿咿呀呀地唱着愉快的歌,樹上羣鳥唧喳,蝸牛在樹幹上吐涎,燕子在房檐下築巢。她嗅着水的清新味道來到水缸邊,俯下身子,她的美麗的臉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從水缸裡尋找娜塔莎一樣,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臉。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這個女兒的臉。她鼻樑高聳,臉皮白皙,一頭柔軟的金髮,脖子細長,像戲水的天鵝。她感到涼森森的水濡溼了鼻尖,隨即淹沒了口脣,她把整個腦袋浸入了水中。腥鹹的水嗆人鼻孔時,她猛地清醒了,然後便擡起頭。她的耳朵裡嗡嗡地響,鼻子又酸又脹。耳朵眼裡啪啪響了兩聲,是水膜破裂,隨即她聽到了樹上鸚鵡的噪叫和鸚鵡韓呼喚八姨的聲音。她走到樹下,擡手摸了摸吊籃中鸚鵡韓沾滿鼻涕的臉,一聲不響地摸出了家門。
母親擡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淚,低聲道:“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龍王爺的閨女到咱家投胎,現在時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東海做龍女去了……”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親,但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他大聲地咳嗽着,藉以掩飾心中的悲痛。
這時,外邊傳來敲大門的聲音,母親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說:“金童,開門去吧,看看是誰。”
上官金童拉開大門,看到那個船上的女人懷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門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樣的細聲問:“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