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想再跟那老闆娘說話了,我們急忙向河邊走去。當我們打聽到這就是木蘭的出租屋時,還來不及細看,就聽見屋裡傳出一陣陣唏唏嚷嚷的詛咒聲和吵鬧聲,彷彿一羣惡狗在裡面互相嘶咬和鬥打着。我們飛快跑到門邊。屋裡滿是酒氣,我如同站在一個酒桶裡。此時,木蘭仰面朝天躺倒在一堆污穢的廢紙堆裡,滿身酒氣的垃圾蟲正嘶叫着騎在她身上。
當時,木蘭的身體不斷地扭動着,她攥緊着拳頭。她的雙腳時而蹬直,時而又彎曲起來踢到地上,把身邊的廢紙踢得亂成一團。她一隻手擎着垃圾蟲的胸膛,一隻手捏住拳頭往腦後伸着。垃圾蟲邊罵邊想把她的拳頭抓過來,但是卻怎麼也抓不到它。
“這是我兒子的學費,打死我也不會給你的!你平時你連我買衛生紙的錢都刮光了,今次你死了這條心吧!”木蘭邊擺動着那隻捏住拳頭的手,邊用嘶啞的聲音叫道。
垃圾蟲搶不到木蘭的鈔票,他突然將手掌打到她的臉頰上,又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往地面上撞去,撞一下就暴跳如雷地罵一句,“臭婆娘,拿不拿來!”見木蘭依然不鬆手,拳頭又打到她的腦門上,吐着酒氣罵道:“我幫你養大那個野仔,害到我現在連酒都喝不上,還想讀書?你發夢吧!”
我那時所見到的木蘭又黑又瘦,她的下巴尖得像一根幹竹枝,枯黃的頭髮亂成一團,好像一年都沒有梳也洗似的。她的眼睛又圓又小,充滿了血絲,臉上爬滿了皺紋,她的額頭黑裡帶黃,好像病入膏肓那樣。她穿着一條褪色的圓領西裝,那件外套又肥又大,顯然是從那裡撿來的。衣服上的鈕釦已被垃圾蟲撕掉了,露出着她那像榨乾了汁的肌膚。然而,壓在她身上的垃圾蟲卻肥得像豬一樣,他手腳粗大,脖子圓得像一隻水桶,肚皮鼓鼓的盡是墜肉,一點不似老闆娘所說的那樣窮困潦倒。他臉上的髭鬚像箭豬毛一般針起來,臉頰紅比關老爺的還厲害。他那兩隻紅中帶黃的鬥雞眼冒着怒火,嘴巴像野豬那樣赤呼赤呼地噴着酒氣。
“死八婆,快拿錢來!——再不拿來,我要你死!信不信?”垃圾蟲聲嘶力竭地大罵着,終於抓住了木蘭的手,要把她的拳頭扳開。
見到這樣,黃龍飛奔過去,但是,他還沒有衝到垃圾蟲的身邊,木蘭就像一個瘋婆子那樣推開垃圾蟲,爬起來,拼命地往屋子裡的樓梯間奔跑過去。垃圾蟲一定想不到木蘭的力氣會那麼大,他忽然冷不防摔倒在旁邊,倒在一堆廢報紙上。當垃圾蟲從廢紙堆爬起來時,木蘭已經跑到了樓梯口,衝上了樓梯。到了二樓上,垃圾蟲追到了木蘭。他把木蘭按倒欄杆上,一手捏住她的喉嚨,一手揪住她的頭髮。垃圾蟲呲牙咧嘴地獰笑了起來,他的樣子像極發酒瘋了。木蘭的身子懸在欄杆上,她的頭懸在了半空,欄杆在呀呀直響,好似要隨時斷裂那樣。當時,木蘭的臉跟死了一般灰白,驚恐的眼睛睜得很大,雙手像斷了似的攤開着,發出着絕望的哀叫聲。木蘭的哀叫聲與欄杆快要斷裂的吱咔聲混和着,叫我膽戰心驚,彷彿覺得樓面就要塌下去。
我和黃龍火速衝過去。我拖着木蘭的胳膊肘,黃龍抱住垃圾蟲的腰肢。黃龍把垃圾蟲拖離了欄杆,接下來就是一輪猛打,打得垃圾蟲抱着頭滾來滾去。轉眼間,垃圾蟲滾到了樓梯口,於是就像木桶一樣咕咕嚕嚕地滾了下去。黃龍又追了下去,對着他的屁股和身子一陣亂踢,踢得他像公豬一般嚎叫。垃圾蟲繼續在屋裡的廢紙堆裡翻滾着。當垃圾蟲滾到屋廳大門時,他倉惶地爬了起來,然後驚恐萬狀地逃了出走。
垃圾蟲逃到了大街上,黃龍再也追不到他之後走了回來。他隨後走到了我和木蘭身邊。木蘭軟綿綿地坐在地上,身子靠着欄杆,坦胸露乳,塔拉着頭。我趕緊把她的衣服扣上去。木蘭被垃圾蟲打得鼻青面腫,額頭盡是紅通通的傷痕。她閉着眼睛,捂着肚子**着。我抓住她的手。木蘭的手瘦得像棍子一般,又冷又硬。
“木蘭,起來吧,這垃圾蟲是魔鬼撒旦,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吧。”黃龍接着拉了一下木蘭的胳膊說。
木蘭睜開眼睛,露出了又悲哀又慚愧的神色,接着,她嘆息了一聲,用鳥一般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想在這裡休息一會,等小兔子回來。”
“小兔子呢?”黃龍問。
“他幫王老九貼街招,我每天都叫他不要走遠,他在工業區附近。”木蘭有氣無力地說。
“貼街招?”我問,“什麼叫貼街招?”
“就是貼招工的小廣告。”木蘭說,“每天王老九給他十元人工。”
黃龍罵了一句“王老九一定又是魔鬼撒旦”後就放開了木蘭,他叫我們在這裡等着,他要去把小兔子找回來。我想多一雙眼睛也許會找得快些,於是也跟了去。
工業區在這排出租屋的前面,我們拐了一個轉角里就到了。這時,陽光儘管不是很猛,但曬得我們滿頭汗水。我們沿着廠房一路尋找着。廠房裡不停地傳出各種各樣的強烈的氣味。有橡膠的氣味、有油漆的氣味、還有鐵屑的氣味。廠房的牆壁上果然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小廣告,有刻假公章的,有代孕生仔的、也有出租房屋的,還有演脫衣舞的,當然,還有招工的。但是,我們連續在這個工業區裡轉了兩圈,連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佈了,仍然沒有見到小兔子。眼看傍晚的氣氛越來越濃,我們不免心急起來。一個撿垃圾的老婆婆從我們的身邊走過去,黃龍立即扯着她的衣服問她,嚇得老婆婆懷裡的空瓶全都掉到了地下。我趕緊幫她撿起來。老婆婆過了半天才顫顫抖抖地告訴我們:
“剛纔,那邊有個男孩被城管又打又趕。小男孩像猴子般又黑又瘦,我經常見他在那邊貼街招,他也許就是你們所講的小兔子吧。——唉,現在的城管真野蠻,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這小孩又是的,居然不願上學,這麼小就學起大人去掙錢。。。。。。”
我們聽後就立即往老婆婆手指的方向奔去。當我們跑到西江河邊時,見到河邊圍着一大圈人,那些人正對着一個落水的孩子大喊大叫。他們有的在指指點點,有的在交頭接耳,還有兩條漢子把一條棍子伸到水裡,但那條棍子太短了,落水的男孩根本夠不着,或者那小男孩根本顧不上去抓那條棍子。眼看小男孩越浮越遠,他時而沉到水裡去,時而又浮上水面來。黃龍奔跑過去,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河水非常寒冷,如果黃龍的心裡不是有股火一般的熱情,我想他游到那男孩的身邊時,一定要凍僵了。河水不是很深,剛淹過黃龍的頭頂,但對那個小男孩來說,卻如同在波濤洶涌的海洋裡漂浮着,險象環生。黃龍靠近了小男孩後,一把拉住小男孩的手,再擄着他的脖子,向岸上游去。
黃龍把小男孩抱上岸後,他立即把他抱在懷裡。那小男孩溼淋淋的頭髮長得蓋過了他的耳根,臉孔上長滿了紅色的痘痘,皮膚青一塊紫一塊,口裡吐着白色的唾沫,嘴角有一條長長的疤痕。他的眼睛又小又圓,正無力地緊閉着。當黃龍告訴我,這男孩就是他的兒子小兔子後,我於是痛心地撫摸着他的小臉蛋並輕輕地呼喚着他的名字。
不一會,小兔子睜開了眼睛,笑了笑後將手放到黃龍的脖子上。黃龍接着揹着小兔子,帶上木蘭,和我回到我兒子小貓的宿舍裡。
兩天過後,小貓便託關係安排黃龍兩夫妻在附近的社區裡幹活,黃龍做守門人,木蘭做清潔工。再過兩天,他們就把小兔子送到城裡一所小學裡就讀,還在附近重新租了一間民房。當然,那時,我見到了小貓的女朋友後,第二天就回村去了。可是不到三個月,木蘭卻突然死了,是癌症晚期。我很憂傷,預感到這是災難的開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