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澄率領着衆將領,班師回朝。
沒過多久,兩歲的皇長子拓跋禧立爲皇太子,成爲北魏王朝的儲君。一個月之後,皇太子拓跋禧找生母林貴人依“子貴母死”的家規,一杯毒酒,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之後,林貴人被追諡爲貞皇后,葬於金陵。
這些,馮潤全是聽雙蒙說的。
此時馮潤又病了,足不出戶。
馮潤這病來得很奇怪。毫無徵兆,忽然就病倒了。渾身痠疼,四肢無力,胸痛,食慾不振,盜汗,長期的低熱,還伴着咳嗽,咳痰,咯血。
太醫館的太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天天喝藥,沒見半點好轉。持持續續了兩個多月,馮潤的病越來越嚴重,甚至到了臥牀不起的地步。
後來太醫館的太醫,一致得出診斷結果,馮潤患的是“傳屍”。
“傳屍”,也稱“屍注”、“遁屍”、“風屍”、“沉屍”、“飛屍”,是一種無法治療的傳染病。
華佗所著的《華氏中藏經》中有“傳屍論”篇認爲:“鍾此病死之氣,染而爲疾,故曰傳屍也”。——意思是說,這種病極容易傳染,探視病人、死後弔喪都可能染上。
這使衆人恐慌,恐怕被傳染上了,避之不及。
都說患難見真情。
這個時候還一心一意伺候馮潤的,不怕被傳染上的,除了落依秋兒之外,還是雙蒙和蘭香。
特別是蘭香,天天伺候在馮潤身邊,爲她喂藥,餵飯,給她梳頭,擦身,換洗衣服,不辭勞累。
王安不安,偷偷跟蘭香道:“主子這情景,恐怕是熬不是多久。她身邊不是有落依秋兒嘛,她們是主子從馮府帶進宮來的,論親厚,你不及她們半點。伺候主子的事兒,讓她們兩人做就是了,你何必獻殷勤?吃力不討好倒也罷,萬一傳染上了這病,要活也活不了,何苦呢?”
蘭香對這番話極是反感。
“這話怎麼能這樣說呢?”她一臉嚴肅:“主子對我有恩,平日裡對我的好你又不是沒有看到。主子對我不打不罵,就是我做錯了事,主子也不責備。如今主子病成這樣子,我怎能狼心狗肺,置之不顧?”
“蘭香——”王安囁嚅:“我是爲你好。”
“我不怕被傳染。”蘭香道:“哪怕被傳染上了,我也心甘情願。如果主子有不測,我願意跟隨着主子到陰間,繼續伺候。如果有來生,我還是願意做主子的奴婢,繼續伺候主子。”
王安一臉慚愧。
拓跋宏在一個雨夜裡,到汀蘭宮去看馮潤。
此時馮潤瘦得完全落了形。
原本一張嬌俏美麗的臉,此刻慘白得如一張白紙,兩個顴骨像兩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裡;曾經滴溜溜靈活有神,笑起來的時候帶着無限俏皮的一雙眼睛,如今空洞,呆滯得如蠟球似的;那曾經柔軟婀娜的身形,則瘦骨嶙峋,彷彿不堪風一擊。
此刻的馮潤躺在牀上,身體木然的蜷縮成一團,那麼小,那麼薄,那麼輕,像了一個弱小,無能爲力的小嬰兒。
她連起牀的力氣都沒有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着死神的來臨。
拓跋宏一下子紅了眼眶,眼內盡是悲愴的神色。握着她冰涼的雙手,聲音不禁哽咽了起來:“潤兒,你怎麼病成這個樣子了?”
馮潤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她的目光煥散而茫然,她的神渺渺遠遠,沒有邊際。此時此刻的她,心裡塞滿了灰而蒼茫的絕望。漫無邊際的悲傷,深入骨髓的熱辣的真切的痛。
“潤兒——”拓跋宏把她的雙手放到他臉頰上,輕輕的摩擦:“都是朕不好,是朕害了你。”
馮潤沉默着,仍然沒有看他。
拓跋宏又再叫她:“潤兒——”
馮潤忽然咳嗽了起來。直咳得滿面通紅,翻腸倒肚,涕泗橫流,撕心裂肺的痛苦。秋兒趕緊給她揉背,蘭香則拿來痰盂子,馮潤咳了好半天后,一口痰吐到痰盂子去。
痰帶着暗紅色的血。
馮潤閉着眼睛,喘着氣。停頓了一下後又再咳,咳着咳着又再有痰吐出來,那些痰,多是帶着血。
那血,觸目驚心。
馮潤好不容易止住咳了。
落依捧來一碗熬好的藥。秋兒和蘭香扶着馮潤半坐起來,然後馮潤就着落依的手,把藥喝了。
一碗藥下肚後,馮潤樣子更加疲倦。那頹喪的感覺,好像一朵秋霜裡的花,將要凋謝的樣子。
拓跋宏終於忍不住,淚水滴下來。
他九歲那年,他父皇獻文帝拓跋弘去世的時候,他痛哭了一場,之後無論受到什麼挫折,受到什麼殘酷折磨,他都咬緊牙關,不曾滴過一次眼淚。但這半年來,他已是第二次落淚。上一次,是馮潤的孩子沒了,昏迷的三天兩夜裡,他哭得稀里叭啦的。
馮潤始終沒跟拓跋宏說話,喝完藥後,躺下來。
閉上眼睛。
她感覺到拓跋宏伸手抱她。隔着被子,她還是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溫度,她甚至還聽到他胸腔裡那顆跳動的心臟。他的手臂橫了在她的胸前,頭埋到了她的頭髮裡,貪婪地聞着她身上的氣息。
彷彿,生死離別的樣子。
馮潤也沒掙扎,隨了他抱。
說不恨拓跋宏,那是假的。但沒有愛,又何來的恨?她越恨拓跋宏,就越想着他,她對他的愛多過恨,哪怕,他害過她,他辜負了她。
拓跋宏呢喃:“潤兒,對不起,朕沒能好好保護你,對不起!”
馮潤不敢睜開眼睛。
擔心眼睛睜開了,淚會落下來。也擔心眼睛睜開了,拓跋宏就不見了。——這一切,不真不切,不盡不實。
馮潤想,這是不是在夢境中?
在拓跋宏懷裡,馮潤覺得很安心。彷彿回到從前,花正香,月正圓,她和拓跋宏正恩愛甜蜜時。
不知不覺中,馮潤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拓跋宏已離開了。馮潤望着空空的四周,有一瞬那的恍惚,到底,拓跋宏有沒有來探望她?抑或,是幻覺?還是一場夢?
眼淚,終於一串串自她眼中的落了下來。
馮潤不知道,此時此刻,拓跋宏在安昌殿跪着,他跟太皇太后談判。他知道,馮潤的病,定是太皇太后所爲。
他請求太皇太后放過馮潤。
結果太皇太后訓了他一頓。
太皇太后道:“哀家如此精心培養你,是爲什麼?不就是想讓你成爲一位有作爲一國之君,以國家大業,江山社稷爲重,兢兢業業,勵精圖治,讓我們北魏帝國蒸蒸日上,勢力強大,稱霸天下。而你呢,真令哀家失望,竟然爲着一個女子癡情,爲她而迷失自己。要知道在這世界上,男女之情是最不可捉摸的事物之一,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皇祖母——”拓跋宏道:“宏兒心中明白,你如此做,是出於對寵兒的愛護之情。”
“你知道就好。”太皇太后道。頓一頓,又再道:“歷史上禍國殃民的女人不少,周幽王一個‘烽火戲諸侯’的玩笑,博得了褒姒一笑,卻讓國家滅亡了;妲已蛇蠍心腸,進諂言,害忠臣,最後迫使商朝滅亡,紂王;越王勾踐利用西施,迷惑吳王夫差不理朝政,遠賢臣,親小人,最終,吳國滅亡了,越國稱霸了;呂后沒有禍國,卻是殃民,進諂言,害賢臣,搞離間,後宮專權、使人民生靈塗炭,一代英雄韓信亦命喪其手。哀家之所以下決心除掉大馮貴人,是不希望你被她這個紅顏禍水迷惑了心神。”
拓跋宏據理力爭:“大馮貴人縱有錯,可命不該絕。”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望皇祖母放過大馮貴人一命。”
太皇太后臉色一凜。
冷冷的道:“如果哀家不放呢?”
拓跋宏神情堅定:“如果皇祖母不放,宏兒就在這兒一直跪着,直到皇祖母答應爲止。”
太皇太后到底老奸巨猾。
知道用強硬的手段將馮潤置於死地,圖一時之快,日後她與拓跋宏之間便存隔閡,會產生不良後果,得不償失。
沉吟了一下,一副勉爲其難的表情:“讓哀家放過大馮貴人一命也不是不可以。”頓了頓,又再道:“但大馮貴人必須出宮去,自此你跟她無瓜葛,不再相見。”
拓跋宏心中慘然,卻也無奈。
要想馮潤活命,也只能如此了。
拓跋宏又再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道:“宏兒代大馮貴人謝過皇祖母。”
拓跋宏離開安昌殿後,紫瑞問:“太皇太后,真的讓大馮貴人出宮去?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先例。”
“哀家爲她開先例如何?”太皇太后冷冷一笑,冷酷無情道:“她這病,你以爲還有救?長則一年半載,短則一兩個月,人就沒了。哀家讓她出宮,不外是爲主上賣個人情,也給馮府一個交代而已。”
紫瑞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太皇太后嘆了一口氣。
黯然神傷,喃喃自言自語:“想當年文成帝在世的時候,儘管封了哀家爲皇后,卻是喜歡那狐媚子玄氏;到了他兒子獻文帝,也鍾情於李氏,只沉迷她一個人;如今,到了宏兒,也只是喜歡大馮貴人一人。祖孫三代,只癡情一個女子,其他的女子縱有千般萬般的好,眼裡都看不到。”
聲音極是悲哀。
因爲,她並不是祖孫三代君王所迷戀的女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