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上開了一個寬洞,山師陰便坐在洞邊軟墊上,手中拎着魚竿動也不動。
林火緩緩地朝山師陰走了過去,他在山師陰身邊看到了另外一個軟墊,應該就是給他準備的位置。
山師陰沒有說話,只是在身邊軟墊上拍了拍。
林火皺眉遲疑。
山師陰扭頭看他,“怎麼,林大俠害怕這軟墊下面有個誅仙弩?”
林火搖了搖頭,“如果真有誅仙弩,我們倆靠得這麼近,你也活不下去。”
山師陰眉頭一挑,“我想做之事都已經完成,你以爲我還會掛念什麼‘活下去’?”
林火低頭片刻,最後便在軟墊上坐下。
山師陰“嘖嘖”兩聲,“想當年我就算是給你一杯毒酒,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的。”
林火看着山師陰的眼睛,“要是我現在給你一杯毒酒,你會喝嗎?”
山師陰勾脣一笑,不知比多少姑娘漂亮,“你不會給我毒酒。”
林火咧嘴笑笑,盤腿坐正,看着沒有動靜的湖水,“今天有什麼收穫嗎?”
山師陰將魚竿在一邊杆架上放下,“我喜歡釣魚,花了不少時間,不過空廢了魚餌與時間,什麼都不曾得到。”
林火看着湖面上略有起伏的魚鏢,接嘴說道:“釣魚,也不是爲了一定要釣到魚。”
山師陰哈哈一笑,“下至拋骨朵,再有鬥雞鬥犬,推及牌九色子,上至謀國論策,誰不想贏?就算是你,若是你幫武夢打到了昌隆城下,結果最後被其他人捷足先登,我就問你,你會不會懊悔頓足難過?”
林火答不上話,每當兩人對話的時候,他總是找不到話的那一個。
山師陰搖頭笑了笑,“結果總比過程很重要,這就是現實。所謂過程的美好,不過是勝利者留給失敗者的寬慰,是失敗者說給自己聽的謊言。”
林火突然擡眼看着山師陰,淡淡地說道:“現在坐在這裡的我們倆,誰又是勝利者?”
第一次,山師陰面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後面無表情地望向湖面。
林火就這麼陪着山師陰坐在洞邊,靜靜地看着魚鏢飄來蕩去。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山師陰突然仰起頭來,長嘆一聲。他呼出的濁氣直成一條白霧。
林火只聽到山師陰苦笑一聲。
苦笑過後,山師陰淡淡地說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雪還在落,落在兩人肩頭。
林火隨着山師陰的目光,同樣望着天空飄雪,“誰知道呢。”
山師陰咧嘴一笑,“呵,是啊,誰知道呢。”
無聲之中,兩人面前似乎回望起了過去種種。
那次冰湖初遇,那年九霄相救,那夜月下醉酒,那段江湖同行,那場嶽山愧疚,那時沙場並肩,那面再見決絕……
曾經陌生的兩個人,因爲機緣湊到一塊,行了一路,又因爲選擇分道揚鑣,這一分別,就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山師陰終於是低下頭來,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從腰間摸索出一個酒壺來,“走一個?”
林火愣了愣神,隨後結果酒壺仰頭灌去半壺,又將酒壺遞給紅袍兒。
紅袍兒把酒壺拿過,又將剩下半壺酒,一口飲盡。
一壺飲盡,紅袍兒將酒壺隨手一擲,隨後站起身來,展開手臂,“來吧,做你該做的事情。”
林火坐在軟墊上,右手捏緊千磨劍,卻不曾起身,“你引我來,就是爲了求死?”
山師陰苦笑一聲,“你能有什麼選擇?我若不死,這所有的事情,便不算結束。難道你不明白?你今天若不殺我,你林大俠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名聲,也會毀於一旦。”
林火沒有回答,反而是問了其他問題,“你爲什麼要殺武莫。”
山師陰面色一沉,緩緩放下手臂,冷冷地說道:“因爲他害死了丹霞。”
“不對。”林火鬆了口氣,輕輕鬆開,原本緊握劍柄的手掌,“不是這個理由。”
山師陰哈哈大笑,“你瘋了嗎?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我將他千刀萬剮?”
林火皺眉說道:“我瞭解你,像你這般深恨武莫,更不會讓武莫輕易死去,你會讓他生不如死。將他輕易殺了,豈不是讓他得到解脫?可偏偏,你還是動了手。”
山師陰沒有說話。
林火便繼續說道:“你曾經教過我,每當發生這種事情,第一個該去思考的,便是誰纔是獲得利益最多的人。這一路以來,無論我怎麼想,最大的受益人都是武夢。武莫一死,便是爲她鋪平了登天之路,讓這條路上再無阻礙。”
山師陰收斂起臉上笑意,“你是在給自己找理由,找一個不殺我的理由?”
林火搖了搖頭,“這不是我找的理由,這反而是一個問題。問題就在於,你爲什麼要幫武夢登頂?”
山師陰攤開雙手,“我不過做了一件讓我開心的小事,誰知道會讓別人撿了便宜。”
“不。”林火繼續搖頭,“你不是這樣一個做事不顧後果的人。你做這一切肯定都原因。所以我這一路都在思考,思考你爲什麼這麼做,就在剛纔,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林火站起身來,盯着山師陰的雙眼,“在涼平城幫助我們的,除了鬼見愁,另外一個人,是不是你?”
山師陰回望林火雙眼。
林火從他眼中看不到半點波瀾。
山師陰“噗嗤”一笑,突然鼓起掌來,“精彩,真是精彩。”他彷彿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玩的笑話,“林火,你還真是把我塑造成了一個爲了給別人做嫁衣,不擇手段的人啊。”
林火略顯焦急地問道:“你只需告訴我,是與不是?”
山師陰止住笑意,盯着林火直看,“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區別?”
林火幾乎是脫口而出,“如果是,我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後面的話語,林火還沒有說出口,山師陰已經笑着將他打斷,“你可以做什麼事情?你什麼都做不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不是武夢一人想要我死,是天下人不想見我活!”
“你覺得我不該死?好!我問你!你知道我害死了多少人?”山師陰伸手指着天空,“我爲了接近人熊,爲他殺了四十六戶文武,共計六百七十四人!無論老弱婦孺!這樣你還覺得不該死?”
林火一臉驚詫,一時間說不出話。
山師陰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是的,你都不知道。”山師陰捂着肚子,就像是笑到癲狂,“我當權後,零零散散不服之人不去說他。王家一脈幾乎被我趕盡殺絕,更別說那些被我派上戰場的貴胄子孫。我一個命令,便斷了他們的血脈。你覺得,我這樣的人還不該死?”
林火抿住雙脣,一言不發。
山師陰看着自己的雙手,語帶顫抖,“我因爲害怕,下令毒了花袍。我爲了活命,親手殺了楓叔。我因爲遷怒,逼迫了孟然之。我因爲怨恨,親率大軍逼死渡鴉。你這孬種!你告訴我!這樣的我!難道還不該死!?”
林火猛然拔出劍來,千磨劍尖顫抖,就停在山師陰胸前。
山師陰狂笑着張開雙臂,“是了,是了,就是這樣,給我們之間做了了斷。”
然而,林火這一劍,依舊沒有刺下去。
山師陰臉上張狂漸漸沉寂下來。
林火悠悠說道:“你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嗎?”
山師陰不答,只是放下手臂。
林火微笑着說道:“你問我,如果一天,你已不再是你,我是否還會在你身邊。我的答案,始終不變。”
山師陰渾身一顫,搖頭咬牙,“你就是個傻子。”
林火眼角含着淚花,咧嘴笑着,“因爲我們是兄弟啊。”
說完這話,林火便準備放下千磨。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卞蘭的呼喊,“門主!”
林火扭頭去看卞蘭,卻突然感到掌中千磨一阻。
“噗”這是利劍入肉聲響。
林火驚慌失措地回過頭來,便見到千磨劍已經沒入山師陰胸膛之中。大片鮮血比紅更豔,直接在山師陰胸膛之上綻開花來。
不等林火反應過來,山師陰便向後退了一步。
利劍從他體內拔出,他的身軀,滑向冰湖洞窟之中。
傾倒之間,山師陰對着林火綻顏一笑,就如同他們初見之時,“再見……兄弟……”
“噗通!”
山師陰墜入水中。
林火先是驚詫,隨後瘋了一般丟掉了手中長劍,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直接一躍跳入水中。
水下冰寒刺骨,水下昏晦難明。
林火只見到山師陰胸口鮮血散入水中,緊閉着雙眼,不斷下沉,下沉,下沉……
巨大浮力阻止着林火下潛,不通水性的他,只是憑着一口真元壓住心肺。
林火顧不得這些,死命划動手腳,只想靠近山師陰,哪怕一尺,哪怕一寸也好。他揮動手臂,卻只能任由一切徒勞,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山師陰隱入黑暗之中。
直至……消失不見……
林火胸中氣息用盡,不得不浮上水面。可他只是冒頭換了口氣,隨後立即再入水中。
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次又一次地精疲力竭,直至他用盡全身力氣,趴在冰面上,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冰湖之上,早已空無一人。
卞蘭不知所蹤,唯有那兩張軟墊,千磨利劍,懸絲魚竿。
杆上掛直鉤,原就是願者上鉤。
“啊!!!!”
林火捶打着冰面,放聲咆哮,混在着北風之中,分外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