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了嗅鼻子,山師陰張開雙眼。
他的臉色並不好看,因爲空氣中彌散着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
那氣味從何而來?
山師陰說不清楚。
就像是他說不清楚,爲什麼自己會躺在一片焦土之上。
他低下頭,觀察自己。
卻見到自己着了一身紅袍,那曾經他最喜愛的樣式。只是他之前,分明沒穿,甚至此次出門,都未將這件衣服帶在身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想要靜下心來思考,可是那股惡臭讓他心神不寧。
突然,稍遠處傳來一聲慘呼。
山師陰瞬間繃緊神經,稍稍佝僂身子,朝那慘呼來處望去。
只斟酌了瞬間,他便壓低身子,挪着輕巧腳步向前行去。
越是前行,那惡臭味道越是刺鼻。
山師陰不得不擡起手臂,以袖遮面。
一邊邁步,周遭聲音越發嘈雜。
似有火焰灼燒那噼啪聲響,又似有海潮拍案。
唯獨,聽不見那慘呼。
山師陰皺着眉頭,加快腳步。
焦土走到盡頭,盡頭如有紅光。
山師陰靠近那紅光,焦土盡頭卻是一處斷崖。而低頭去望,山師陰驟然屏住呼吸,面容慘白如紙。
斷崖之下,一片血紅大海。
那海粘稠滾動,定睛去看,又是億萬花火凝聚成海。
而在血海之中,盡是些殘肢斷臂。七零八落,上浮下沉。
又有無數人臉痛苦嘶嚎。
山師陰見到他們張嘴,平靜耳畔,便驟響慘呼。
那慘呼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將山師陰淹沒在聲浪之中。
山師陰搖搖欲墜。
突然!
有一隻手,從崖邊莫名冒出,一把拽住山師陰褲腳。
有張破爛不堪面孔,怨怒仰望山師陰,口中淒厲唸白,“爲什麼?爲什麼呢?我們都投降了啊!爲什麼還要殺我們呢?爲什麼呢?”
山師陰背脊冒出一股冷汗,甩動腳踝,要將那手踢飛開去。
可那手越拽越緊,那人聲音越發尖銳,“來陪我們吧!來陪我們吧!”
山師陰咬住牙根,“你們死在這裡,也是罪有應得,我怎麼會來配你們?!”
那破爛面孔突然收了聲音,靜靜伏在地上,仰頭凝視山師陰雙眼。
他擠出一個笑容,冷切淡漠,“你一定回來。”
說話之間,那手拽住山師陰之處衣物,驟然從正紅變成墨黑。黑潮順着褲腳席捲而上。
山師陰想要躲閃,可是他分毫動彈不得。
那黑綢來得兇猛,轉眼之間已到胸口,在一剎那就要將山師陰吞下肚中。
驟然。
山師陰睜開雙眼,坐直起來。
周遭,靜默無聲。
樸實營帳,暗淡光影,還有,山師陰的急促喘息。
他環顧四周,又緩緩躺平下去,單手按住額頭,“原來是做夢啊。”
天才矇矇亮,可他已經無法安睡。
山師陰嘆了口氣。
之前,他只是脫了外袍便鑽進了被褥,如今再難安睡,索性起身裹了外袍,出了營帳。
微涼晨風,讓他清醒不少。
他晃了晃腦袋,將衣袍拉緊些,行在這晨風之中,營寨之內。
這般時候,還有兵卒忙碌。
昨夜那番大事,他也不過剛剛小歇一個半時辰。
左右兵卒已有不少認出他來,稍遠處便站定,向他額首行禮。
山師陰微笑迴應,心神卻不在這甲士身上。
他心裡想着另一個人,他的好兄弟,林火。
之前戰後,他便在第一時間趕到林火身邊,正見到林火渾身是血昏迷不醒。他一個箭步衝到林火塌邊,就要解林火衣物,爲他檢查傷勢。
貓怔仲便站在一邊,伸手將他攔住,“林火沒事,只是脫力。休息過後就能醒來。”
當時,山師陰便輕靠在塌邊,深深鬆了口氣。
隨後,他對貓怔仲大發雷霆,“你有天位,怎麼會讓林子變成這樣?”
貓怔仲只是看他,過了許久方纔說道:“當一個男人要逞強的時候,在一邊看着就行。誰都不該插手,因爲那是他的戰鬥。”
山師陰無言以對。
風有些冷,山師陰行在兵營小道上,伸出手哈了哈氣。他倒是有些苦惱,等林火醒來之後,又該怎麼解釋昨晚之事。
是的。
在他聽聞林火力戰昏迷之後,便下令屠殺了五千多名俘虜。
他知道,林火是見不得那些無謂殺戮的。
林火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不想林火對他失望。
所以,這些殺戮,必須“有謂”起來。
他殺這些俘虜,全是爲了大局着想,以免揚獍再次利用俘虜做什麼文章。他不過是將身邊一根暗刺伸手拔走。
若是不殺他們,便可能會有更多袍澤,深陷危險之中。
這道理,還不夠充分嗎?
山師陰在心中這般想着,不知不覺走出了大寨範圍,走到了背山方向,有一股刺鼻味道。
就像他夢中一樣。
只是現在,他立即反應過來。
那是屍體味道。
他不知爲何,便走到了“萬人坑”旁。
戰爭之中,爲避免瘟疫肆虐,兩軍將領都會及時處理屍首。
最簡單辦法,便是將這些屍首,在遠離營寨的地方,就地掩埋。
這坑,便是新開。
掩埋的,便是那五千俘虜。
晨光灑落下來,屍體壘成小堆。晨光便灑在小堆上,也灑在那些掘土兵卒甲上。
山師陰望着那些死不瞑目,突然心頭髮顫。
他捫心自問,爲何會變成這樣?
他低下頭去,能見到自己一生黑底紅邊長袍。
是什麼時候,他變成了如今模樣?
怎麼樣回想,都辨別不清了。
他突然想問自己,從幫助人熊奪權以來,自己做的這麼多事情,究竟……
是對是錯!?
“我沒有錯。”山師陰捏緊雙拳,低聲自語。
要報仇,他就要靠人熊勢力。
要獲得人熊賞識,他便需要出力,爲人熊掃平障礙。
爲了幫林子給呂烽報仇,爲了給蘇丹霞一個安穩未來,他便要掃平天下!
即便手染鮮血,污濁難堪,他也在所不惜。
他所做一切,都是爲了林火,爲了蘇丹霞,爲了父親。
爲了他們……
他山師陰,又怎麼會做錯?
山師陰皺緊眉頭,輕輕喘了口氣,似乎心頭也輕便不少。
他終於能從那“萬人坑”中收回目光,稍稍擡起頭來。
目光所及,山師陰微微一僵。
卻見到一襲花袍,在他稍遠處風口站定。
姜杉滿面病容,身子微微打抖,捂住口鼻聳動肩膀,似是口喘不止。他正與山師陰一般,望着面前萬人同柩。
山師陰擠出一絲笑容,快步行到花袍身邊,柔聲問道:“你醒了?怎麼不安心靜養?”
姜杉沒有回話,依舊盯着眼前坑洞。
山師陰也不在意,又開口問道:“你這傷勢可不能再操勞了。若是擔心局勢,你大可放心,這裡還有我和……”
“這些俘虜。”姜杉突然間山師陰話頭打斷,“都是你下令殺的?”
從他口中,聽不出悲喜。
“沒錯。”山師陰斂起笑意,“是我殺的。”
姜杉頓了片刻,扭過頭來,將山師陰仔細端詳。
隨後,他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紅袍兒,我們得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