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夜很黑,黑得只剩下一點點路的影子。
夜風很冷,吹在光禿禿的樹幹上,令人覺得更冷,更淒涼。
這麼深的夜,這麼冷的夜,不在炕上捂着暖被窩,卻在荒野的小路上行走,被冷風肆虐,這樣的人,真的有些夠嗆。
宮娥就這麼認爲。
他以爲他現在簡直不是人。
是人,就會有困了之後睡覺的權力,可是,他沒有。
他有時候閉着眼睛走了很長一段路也睜不開眼睛。
可是他不敢睡,他怕一覺醒來,就再也醒不過來。
如果可以,宮娥巴不得變成一隻老鼠。
在他眼裡,老鼠至少有一身毛茸茸的皮,可以抵禦寒冷,而他不行。
他只有咬着牙齒,忍受着夜風的虐待。
尤其是他的腦袋,他後悔自己不該剃光了頭髮。
他認爲,梨花這時候也一定想變成別的什麼東西,而不願做現在這樣受凍的人。
兩個人從中午十二點離開酒店後,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一戶人家。
他們一路走來,總想有個酒館或別的什麼菜館供他們飽餐一頓。
可是沒有,他們走到午夜十二點,肚子裡仍是空空的。
飢餓與寒冷,是一對最厲害的殺手,它們曾經殺死過許多人。
人殺人,總有更厲害的武功可以求生。
而飢餓與寒冷殺人,人總是無可奈何。
因爲,人一旦被飢餓與寒冷纏上時,很難擺脫。
因爲,人人都畏懼飢餓,都遠離寒冷,只要有一分機會,人是不會被他們纏上的。
現在,梨花和宮娥就被這兩樣東西纏上了。
他們都覺得很無奈。
他們甚至不敢奔跑得太快,他們知道,跟無邊無際的寒冷相比,他們體內的這點熱量是太少了。
而一旦他們的熱量耗盡,他們就會被凍死。
宮娥用手擋住前面夜空裡吹過來的風,害怕道:“梨花,我們會不會被凍死?”
梨花在宮娥的身後,他不說話。
宮娥又道:“梨花,我們會死嗎?”
梨花這時乾脆道:“會!”
宮娥一哆嗦,驚道:“你說什麼?”
梨花道:“我說我們會死。”
宮娥忽然輕聲笑了起來,他輕聲道:“我們當然會死,因爲我們都是人,人終歸有死的那一天。可是,我們今夜不會死,你說對不對?”
梨花接道:“對。”
宮娥聞言,有些興奮。
他睜眼,望着頭頂,空中沒有一顆星星。
宮娥雖然最喜歡用別人的刀切別人的脖子,但他也喜歡聽梨花說話。
他很相信梨花的話。
在他看來,梨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
這不僅因爲他是風花劍丁一唯一的朋友,也不僅因爲他可以幫丁一許多忙,而丁一從來也幫不上他的忙。
能夠幫別人忙是一件不簡單的事,而要做到不讓別人幫忙,則更難。
尤其是像丁一這樣的人。
宮娥說道:“梨花,你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梨花道:“哪一點?”
宮娥道:“不讓別人幫忙。”
梨花道:“我也不知道。”
宮娥驚訝道:“你也不知道?”
梨花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們能不能談點別的。”
宮娥想了想,道:“好。”
梨花道:“天下什麼人最喜歡喝酒?”
宮娥道:“酒鬼。”
梨花道:“什麼人才能做酒鬼。”
宮娥道:“永遠喝不醉的人才算酒鬼。”
梨花道:“天下誰永遠喝不醉?”
“我只知道一個人。”
“誰?”
“丁一。”
“你怎麼知道的?”
“因爲他到現在還沒有死。”
“天下活着的人這麼多,你怎麼只說他?”
“如果他會醉,他早已被人殺了。”
宮娥接下去道:“因爲沒有哪一
家酒店的老闆不想灌醉他,殺死他,然後得到他那柄天下無敵的風花劍。”
梨花道:“爲什麼你不想?”
“想又怎樣?”
“開酒店。”
宮娥沉默了一會,邊走邊道:“我做夢都想得到丁一的風花劍,我曾經在一個鎮上開過酒店,並且使酒店在鎮上很有名氣,我一直期望丁一能夠光臨……”
“後來爲什麼沒有耐心了?”
“不是沒有耐心。”宮娥道:“是因爲沒有信心。”
“是不是有人告訴你就算你得到風花劍,也不可能天下無敵?”
“是的。”
“所以你想找到雪月刀,然後再離開酒店?”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雪月刀?”
“沒有。”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找到雪月刀,也不可能得到風花劍?”
“沒有。”
黑暗中,梨花嘆了一口氣。
宮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
梨花道:“我不想又殺你。”
宮娥笑道:“如果有那麼一天就好了。”
梨花道:“怎麼?”
宮娥依舊笑道:“丁一是你的朋友,你肯定會幫丁一的忙,而我想要丁一的命的時候,一定是找到了雪月刀之後。”
梨花淡淡道:“之前就不行嗎?”
宮娥驚道:“你也想得到雪月刀?”
梨花道:“好刀誰都想要的。”
夜依舊漆黑,風依舊寒冷。宮娥依舊打着哆嗦,他道:“你真的想要?”
漆黑中聽不見梨花的回答,宮娥道:“我們能不能說點別的?”
梨花道:“你不餓?”
“餓。”
梨花道:“在這種情況下死去,你會不會覺得意外?”
宮娥道:“不會。”
“如果還能一直活下去呢?”梨花道。
宮娥道:“這是一個意外。”說完這句話,宮娥就笑了起來。
梨花道:“你也聞到了?”
“聞到了。”
宮娥興奮道:“我聞到了一縷酒香。”
接着,他們看見了一盞燈。
有燈。有酒香。就一定有希望。
他們不怕耗光最後的熱量,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掠向遠處那盞燈。
燈,掛在樹樁上。
從遠處看,燈光很亮。
一旦靠近,就覺得十分暗淡。
暗淡得連樹樁是什麼樣也看不清楚。
暗淡得只能看見一隻白色的碗。
暗淡得碗裡有沒有酒也看不見。
在漆黑的原野裡,他們還可隱隱約約看見一條微白的路,現在,在這暗淡的燈影裡面,除了這隻白色的碗,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就算在燈影之外站着無數個殺手,他們也無法看見!
他們只看見這隻碗。
他們沒有感覺到殺氣,只有酒香。
只有白酒。
只有白酒盛在白碗裡,他們纔看不清。
白碗是放在桌面上的。可是乍一看,好像是一動不動地懸浮着。
梨花和宮娥也不動。
他們都盯着這隻碗。
良久,梨花嘆了口氣,道:“宮娥,還是你喝吧。”
宮娥我知道,如果喝了這碗酒,他就可以捱過這寒冷的夜。
可是他不動。
梨花又道:“宮娥,你喝了這碗酒就能捱過這一夜,爲什麼不喝?”
宮娥仍舊不動,也不語。暗淡的燈光照在他光光的腦袋上,像一層暗苔。
梨花道:“你以爲這酒有毒?”
宮娥聽到這個“毒”字,打個冷顫,他望向梨花,凝惑道:“你說,天下有沒有這等好事?”
梨花道:“沒有。”
宮娥道:“你想我死?”
梨花道:“不是我要你死。”
宮娥道:“誰要我死?”
梨花沒有看宮娥,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大概是……”
梨花還沒有說完,宮娥自己接道:“
九毒教主?”
“因爲你殺了流星。”
梨花道:“殺人總不是件愉快的事。”
“哦?”宮娥的臉變得冰冷,他瞥見一把刀,從暗淡的燈影邊緣刺進燈光裡,又從燈光裡徑直刺向他的胸膛。
宮娥大驚。
燈光影裡果然有殺手。
刀的速度很快。
快得彷彿將這點微弱的燈光也帶走。
這麼快的刀,宮娥又全無防備,他的胸膛眼看就要被刀剖開。
此時偷襲者肯定在偷笑,他絕對不會懷疑自己這一刀會落空。
因爲,他已經這樣殺死過許多高手,他還從沒有失手過。
可是,這一次,偷襲者卻笑早了,算錯了。
因爲宮娥最習慣的就是用別人的刀切別人的脖子。
梨花也相信,宮娥會用偷襲者的刀切斷偷襲者的脖子。
無論刀的速度有多快,先死的,一定是偷襲者。
很快地,梨花又覺得,如果他不救宮娥,宮娥一定會跟偷襲者一塊倒下。
因爲他發現了一根鞭子。一根要命的鞭子。
這根鞭子很毒,他剛好在宮娥切偷襲者脖子的一瞬間到達。
宮娥根本沒有發覺。
就算他發覺了,也不可能有反應。
就算有反應,也只有倒下。
倒下就是死。
如果梨花不及時伸出兩個指頭夾住這根鞭子,宮娥已經跟在偷襲者一起倒下了。
宮娥沒有倒下,沒有死。
他發現暗淡的燈光晃了晃,然後才發現梨花手指間的那根鞭子,要命的鞭子。
宮娥並沒有驚訝,他平靜道:“謝謝你,梨花,你又救了我一命。”
梨花還沒有說話,就聽見一絲陰冷的尖笑,然後,燈往後移了三尺,讓人看到了一張幽暗的臉。
原來,燈並非掛在樹樁上,而是在一個人的手裡。
這張幽暗的臉很平,簡直被刀削過一般。
宮娥不由退了一步。
梨花放開鞭子,笑道:“九毒教主爲我們提燈,真是辛苦了。”
扁平臉陰陰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九毒教主?”
“天下除了九毒教主薛夫人,還有誰能想出這麼絕又這麼毒的點子。”
扁平臉一陣陰笑,幽幽道:“不愧是梨花,對,我是薛夫人。”
宮娥又退了一步。
薛夫人晃動手中的燈,道:“流星呢?”
宮娥道:“死了。”
薛夫人哈哈一笑道:“好。”
宮娥驚訝道:“好什麼?”
梨花這時接道:“早就聽說九毒教主容不下比自己更毒的人,果然沒錯,連親女兒也同樣對待。”
薛夫人又陰陰冷笑。
宮娥心機透明,已知原委。
薛夫人又將燈高高舉起,燈光照在梨花的臉上,冷笑道:“風花劍丁一有你這麼聰明的朋友,不知是他的福分,還是他的災難。”
梨花臉色不變,淡淡道:“你說呢?”
薛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我是丁一,我絕不要你做我的朋友。”
梨花仍舊淡淡道:“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薛夫人道:“你認爲我能殺你嗎?”
“能。”梨花道:“如果你在酒裡下毒的話。”
薛夫人道:“九毒教的酒,你們也敢喝?”
“我們不僅要喝掉桌上的這碗酒,還要將桌子下面的整壇酒喝掉。”梨花說着,伸手端酒,一飲而盡。
宮娥這時藉着微弱的燈光,才發現桌子下面果然還有一隻酒罈。
要不是梨花提醒,他無論如何不會注意桌子下面還有酒。
薛夫人笑道:“這麼小的酒量,也想喝掉整壇酒?”
梨花也笑道:“你問問宮娥,我喝酒有沒有醉過。”
宮娥搶道:“梨花喝十次酒,最多醉九次。”
“好。”薛夫人又說了一個“好”字。
梨花道:“好什麼?”
薛夫人忽然將手裡的燈拋向空中。
燈光頓熄,眼前一片漆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