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詠秋說,鳴琴閣是在公孫筠秀的父親資助下開起來的。公孫德當年借錢的時候,留下了一張借據。他們不知道的是,那張借據早就被公孫筠秀的父親燒燬了,因爲他覺得兄弟之間不應該諸多計較,所以根本沒想過要把那筆錢收回來。
如果堂叔直接問她,她一定會如實相告。可現在,唯恐債臺高築的他卻選擇了最極端的方法,直接將她的東西偷了去。
公孫德打賞給穩婆的那對鐲子,正是豹嬸送給公孫筠秀的“聘禮”。鐲子上獨一無二的紋路,就是最好的證明。
事情忽然就發展到這一步,公孫筠秀是一萬個沒想到的。接下來該怎麼做,她也是一萬個沒主意。
當面質問堂叔?不行。既然能做出這樣下作的事,他必定是抱了破釜沉舟、死賴到底的決心。
那去報官呢?不行。一報官就是大動靜,肯定會牽扯出諸多問題,有很多還是公孫筠秀有口難言的,比如陸驚雷。一想到穩婆手裡的那雙鐲子很可能是祁風寨從前搶來的贓物,曝光之後也許會引來麻煩無數,公孫筠秀就畏縮不前了。
此外,李詠秋曾毫不客氣地指出,公孫筠秀能在公孫府裡安然自得,都是得益於她的庇護。當時覺得刺耳,事後想來卻是不虛。流言可畏,積毀銷骨。無論退婚的事是不是公孫筠秀主動,最後傳開來,她都會變成被遺棄的那個。而這遺棄的原因,追根究底只會是她在匪寨失節這一條。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可是來堂叔家這麼久,公孫筠秀卻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自己的流言,府里人也沒有對她表示過特別的好奇或者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想來,這多半是李詠秋刻意彈壓的結果吧?
報官之後,流言必會滿天飛舞,就算有李詠秋維護也沒用。無論是否與堂叔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這公孫府都不會再有她的容身之地。
親人不能倚靠,又失去了自立門戶的資本。公孫筠秀想不出下一步該怎麼辦,只覺得進退維谷。
被人劫持錯不在她,可最終付出代價的卻是她。誰叫她身爲女子,又活在這男尊女卑的時代裡。不知不覺中,對陸驚雷的恨意又深了一分。可再往深了計較,又覺得那人要是在的話,一定能救她於水火。
這念頭一閃而逝,驚得她頭皮發麻,用力敲了敲腦袋,纔將這荒唐的想法甩在腦後。
“小姐,接下來要怎麼辦啊?”潤蓮比公孫筠秀更像無頭蒼蠅,除了着急還是着急。
公孫筠秀搖搖頭,道:“先把屋裡收拾了吧。”
以小妾的身份來說,李詠秋的喪事辦得十分隆重。這是夫家給的體面,顯示公孫家對她的重視。可是表面風光越好,越是顯得內裡瘡痍醜陋。
公孫筠秀麻木地看着堂叔堂嬸在人前表演,心底不再有半點漣漪。這個家裡的人和事,已經讓她徹底心寒齒冷。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面對剛出生的小堂弟,公孫筠秀還是會止不住泛起一絲柔情。
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胖乎乎的,完全不懂人間苦楚,隨便逗逗就笑得見眉不見眼。奶孃也贊他特別乖巧討喜,跟誰都親,尤其喜歡大夫人洪詩詩抱着。而洪詩詩待這個孩子也是捧在手裡怕摔,含在嘴裡怕化,比起當年養育親兒公孫長佑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公孫筠秀看得出來,洪詩詩對這個孩子也是真心喜愛。亦或是,她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替代李詠秋成爲他的母親?
發現自己現在一想問題就會控制不住地走向陰暗面,公孫筠秀便索性不去想了,得過且過,免得神傷。
在這一點上,公孫德與洪詩詩彷彿與堂侄女有了共識。每天見面,夫妻倆對公孫筠秀談不上多熱絡,卻都是客客氣氣的。過去的事誰也不提,除了偶爾能從公孫德臉上看到一絲心虛之外,一切了無痕跡。
公孫德連失兩名小妾,又沒了通房,與妻子自然親近了不少。洪詩詩也一改往日的強悍,雖然不至於柔情似水,但知心貼肺的,很快就讓丈夫重新視她爲左膀右臂。再加上稚兒牽絆,一家三口,呈現出前所未有和樂與融洽。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隨着天氣一天天變暖,人們換下了厚重的冬裝,枯樹抽芽似的,忽地一夜清爽自由起來。
潤蓮不如公孫筠秀心思重,不用被大雪成天困在屋裡,她就變得十分活躍。不僅拜了廚娘爲師,學習廚藝,還主動去幫忙小少爺公孫長安的滿月酒。
公孫長安被洪詩詩收至膝下,就是公孫府的嫡長子。滿月是大事,即使他的生母剛逝不久,也不能影響府裡爲他慶祝。
那天,公孫府裡來了很多客人。洪詩詩無意讓公孫筠秀在人前露臉,公孫筠秀也正好不想應酬,所以直到開席才悄悄入了末席。
潤蓮雖是她的貼身丫鬟,卻沒能跟着她。因爲府里人手不足,她也被派去招呼客人。
公孫筠秀只想快些應付過去,所以與同席的人都幾乎沒有交流。誰知,酒宴正酣時,卻被客人提及,不得不出來見禮。
提到公孫筠秀的人名叫曹虞。他幾個月前還是宮廷教坊的小樂正,如今已晉升爲七品教坊使。官兒雖算不得大,卻與售賣琴瑟爲業的鳴琴息息相關,自然要被公孫德視爲上賓。更何況他此次來德安,還是爲了給宮裡挑選一批樂器。
“公孫老爺,怎麼你兒子的滿月宴上不見府上的公孫小姐呢?”
曹虞會記得公孫筠秀,那曲“投機取巧”的《廣陵散》功勞最大。更重要的是,公孫筠秀也算是幫助曹虞平步青雲的一位貴人。
要知道,如果不是因爲公孫筠秀給王子公主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讓他跟着在主子面前混了個臉熟,不然以他微薄的資歷,想爬到教坊使這個位置,怎麼都得再耗個十年八年。那還得是上面的人高升或死了,挪出空缺來纔有份。
“筠秀?她在的,在的。”
公孫德其實也弄不清堂侄女到底在不在,於是看了看身旁的洪詩詩。洪詩詩也是一怔,沒想到今天的客人會提及公孫筠秀。
這時,正在席間伺候的潤蓮立刻脆生生地答到:“夫人,小姐在末席,要奴婢去請她過來嗎?”
公孫德轉頭,就見潤蓮一身不同於其他丫鬟的藕荷色裙裳,笑得嬌俏可人。
“快去快去。”洪詩詩趕緊催促她。
潤蓮微提裙襬,迅速又不失穩重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個活潑的背影,公孫德呆呆看着,竟是久久收不回視線。
“咳。”
洪詩詩假咳一聲,提醒失態的丈夫。公孫德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又繼續同曹虞寒暄起來。
公孫長安的滿月宴一共開了二十席,從公孫家的正廳一直襬到了庭院裡。公孫府規模一般,公孫筠秀坐的末席,差不多已經快到大門口了。
潤蓮沒有見過曹虞,但從公孫德夫婦對曹虞的態度不難猜出他是個人物。所以她才急着上去接話,想讓公孫筠秀藉機露個臉,提升一下她在公孫府裡的地位。
李姨娘去世之後,她親愛的小姐幾乎成了一名隱士。除了吃飯之外,其他時間一律躲在屋裡練琴看書,誰也不肯接觸,連府裡的下人都快不記得她的存在了。
潤蓮這陣子積極與府內的僕人們結交,也是想找機會幫一幫公孫筠秀。雖然自立門戶的事沒了指望,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她家小姐就這樣虛耗一輩子。
於是,極不情願的公孫筠秀被她的貼身小丫鬟拖着拽着,進了正廳,走到曹虞面前。
“民女公孫筠秀見過曹大人。”
“快請起,不必拘禮。”
曹虞笑呵呵地打量着公孫筠秀,一對眯縫眼彎成了兩道弧,“許久不見,公孫小姐可有研習六公主賞賜的琴譜?”
“研習不敢當,民女只是盡力嘗試着演奏。”
“那琴譜可是三王子費盡心血整理出的來民間曲樂,很多地方都做了改編,千錘百煉,精益求精。你若能學會,絕對受益一生。”
“託曹大人的福,民女才能得此良機。”
看到曹虞對公孫筠秀青眼有加,公孫筠秀又應對得體,落落大方,很快便引起了廳中上賓們的注意。這些上賓皆是德安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喜愛附庸風雅。
還是那句話,公孫德是開琴閣的,琴瑟本身就是風雅之物,所以他纔會費心結交這些人。而這些人早就聽說鳴琴閣老闆的堂侄女擅琴,又入了王子公主的貴眼,卻一直無緣得見。今天教坊使在場,邀她一展技藝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公孫德有些緊張,他不擔心公孫筠秀的琴技,卻害怕這個小侄女會與他爲難。畢竟那些心照不宣的事理虧的是他,他怕侄女藉機發作。
“承蒙各位不棄,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了。”
誰知,公孫筠秀並無牴觸,一口就答應下來,同時還不忘詢問他:“堂叔,筠秀使慣了鳴幽琴,此番用它獻藝可好?”
鳴幽琴是公孫家的傳家寶,大多數人只聞其名,不聞其聲。聽到公孫筠秀提起要用此琴演奏,在場人士自然是大加贊成。
公孫德此時如果反對,便是拂了衆意,所以只有點頭的份兒。
潤蓮高興極了,立刻回屋去拿琴。洪詩詩也安排僕人爲公孫筠秀布好了琴桌,視線掃過堂侄女,帶着幾分微妙的思量。
公孫筠秀回望她,卻是看不出半點情緒。
不一會兒,一切準備就緒。
公孫筠秀落了座,指壓琴絃,正要彈奏時,公孫德忽地一問:“你想彈什麼?”
“梅花三弄。”
這不問還好,一問出答案,公孫德立馬臉色大變,正要阻止時,琴音已然響起。
鳴幽琴不適合彈奏輕靈秀逸的梅花三弄,導致上次六公主上次直指鳴幽琴徒有虛名。如今聽到公孫筠秀又要彈那曲子,公孫德不急纔怪。來赴宴的賓客裡多的是行家,要是也和六公主得出同樣的評價,鳴琴閣的招牌就算是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