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最好的老師, 但遺憾的是最後他把所有的學生都弄死了。
蘇寧從林翹家出來，事情已經過去將近兩個禮拜，林家三口總算多少平復過來。
出門的時候, 林老爺子反常的將蘇寧一路送到門口, 重拍了下蘇寧的肩膀, 雖然一言未發, 卻多少感激藏在這一拍之下。
蘇寧心情有些複雜的下了樓, 正走到樓下猶豫是要打車回去還是坐公車回去，兜裡的手機就想了起來。
蘇寧一邊在心裡面想着他現在可是又成了待業青年還是省着點過日子吧，一邊把電話接起來。
臨接的時候, 蘇寧瞟了一眼，是個生號。
“喂, 蘇寧嗎？”從手機裡傳來的聲音遲疑而微弱。
蘇寧皺了下眉頭, 隱隱的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嗯。”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聲，蘇寧一邊往車站走, 一邊聽着手機，也不主動問對方是誰，打電話來做什麼。
因爲蘇寧的冷淡，對方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聲道：“蘇寧, 我是爸爸。”
蘇寧的腳步倏地頓了一下, “哦, 您好。”
他說, 然後繼續往前走。
對方再度的沉默。
蘇寧不問什麼, 也不催對方說話，就那麼拿着手機等着。
好半晌之後, 蘇右唐——蘇寧的父親纔再度開口，“蘇寧，我現在在XX醫院，你能來見我嗎？”
蘇寧略微的皺了下眉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您回國了？”
“嗯。”蘇右唐輕應，“前天回來的。”
蘇寧笑，“不是一回來就水土不服了吧。”
蘇右唐也笑，啞着嗓子緩慢的道：“想見你了，蘇寧。”
蘇右唐雖是笑着，聲音裡卻帶着異樣的沉重。蘇寧聽出來了，可蘇右唐話裡的內容卻還是讓他感到好笑，就像是聽小瀋陽說“爲什麼呢”的那種好笑。
蘇寧沒有控制的笑出來，然後說：“行，告訴我病房號吧，我馬上過去。”
蘇右唐說了病房，手機掛斷，蘇寧撓撓腦袋，嘆了口氣，難得他想節儉一次坐公車的，可最後還是打了的。
醫院並不難找，這地方蘇寧最近都算是常客。
唐向天受傷那陣兒住的就是這裡，後來林好……也是在這裡。
找到蘇右唐的病房，兩人間的，蘇寧推門進去，先溜了一眼蘇右唐的同寢病人。
是個挺年輕的男人，禿頭，臉色蒼白。
蘇寧皺了下眉，這才仔細的去打量自己許久未見的父親。
真的是許久未見了吧，有沒有十年呢，或者早已經超了，蘇寧發現自己竟然記不怎麼清楚。
不過蘇右唐好像跟從前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如果蘇寧用來對比的記憶沒錯，那確實就是沒什麼兩樣。沒讓人覺得更好，但也不算糟糕。
蘇寧走過去，從他進來，蘇右唐的眼睛就緊緊的盯在他的身上，似是一直想撲過來抱住他，卻又自知不該的勉力忍着。
蘇寧隔了一段距離在他的病牀前站住，“是什麼病？”
蘇右唐笑了笑，不回答，卻很欣慰的道：“你長大了。”
蘇寧便不說話了，隻手插在兜裡，一邊站着。
蘇右唐也不介意，含笑看着他，看了一會兒，問：“最近怎麼樣呢？”
“嗯？”收回已經略有些放飛的思緒，蘇寧挑眉看向蘇右唐，笑：“指哪方面呢？”
蘇右唐的臉上現出有些難受的神情。是啊，哪方面呢？離開了將近八年，突然問起來最近怎麼樣？要讓他如何回答呢？
撐起笑臉，蘇右唐有些討好的抓了個一般人都會想要知道的重點，“這些年……有遇到過好女孩嗎？或者，已經結婚了？”
蘇寧又笑，不知爲何，他這位父親大人似乎每說幾句話就會讓他想要發笑一次，他有些惡意的回答：“還好吧，剛甩開一男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旁邊牀位的男人驚異的看了他一眼，蘇寧也不在意，比起那位，還是自己父親大人臉上的表情好看多了。
沉默良久，蘇右唐問：“蘇寧，你恨我，是嗎？”
蘇寧仍舊手插在兜裡，不鹹不淡的說：“我說真的呢。”
蘇右唐苦笑，沒再跟蘇寧糾纏真假的問題。
自己的兒子，畢竟從前還是知道的，因爲自己的性向本就特別，他其實有些怕蘇寧有一天會走上一條跟他一樣的路。蘇寧十幾歲的時候，蘇右唐就特別留意過，那時候蘇寧還不知道他的性向，而他相信蘇寧沒有遺傳到他的這點。
這讓蘇右唐感到某種怪異的欣慰。於是他便也就理所當然的覺得，蘇寧剛剛說的話不過就是爲了報復他罷了。
蘇寧知道蘇右唐是怎麼想的，肯定了一次之後就不再說了，反正他怎麼想的，蘇寧也並不在乎。
蘇右唐猶豫了好長時間，終於說：“蘇寧……我活不了幾天了。”
說完，他擡眼看蘇寧的反應。
蘇寧面無表情了好半晌，問：“什麼病？”
蘇右唐苦笑，“癌症，我猶豫了好久要不要來見你最後一面……最後還是來了，雖然知道這樣做有些太自私了，可不再見你一面，我怕自己無法瞑目於地下。”
蘇寧緩了好一會兒，嗤笑：“要麼就走了不回來，一回來，就是來告訴我你這回是打算永遠走了的嗎？”
旁邊牀位的小夥子雖事不關己卻還是皺了皺眉，覺得蘇寧這個兒子當的，是有些過分了的。但畢竟是別人的事情，只能當做沒有聽到。
蘇右唐終於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伸手拉住蘇寧的手腕，將他的手從褲兜里拉出來，包在自己的兩隻手中。
蘇寧順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兩步，任他握着。
蘇右唐笑，語重心長的道：“我本想看見你過得一切都好，想着這樣的話，我的愧疚就能少一些，就可以安心的離開……可是見到你，我突然覺得不論你過得好不好，我都沒有辦法安心離開了……雖然總是要離開的，可我現在真的很想再多跟你呆一段日子，看着你有天成家立業，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成爲一個父親，一個跟我不一樣的好父親。可似乎已經太晚了，是嗎？你早就已經過了需要我的年紀，那個時候我沒能好好的陪在你身邊，現在就已經多餘了吧？”
蘇右唐流下淚來，“可蘇寧，我很想告訴你，儘管我的這一生是很失敗的，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你母親，或對我自己，我都沒有能夠對得起。可至少，我想讓你知道，我沒有後悔自己出櫃。是的，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如果要說後悔，我只是後悔沒有能夠早些將實情告訴你母親，後悔在那之後離開了你沒有看你真正的長大成人。雖然出櫃了之後，我未必就真的得到了幸福，可至少我很安心，因爲我終於不用再去欺騙誰了。並且就算最後我……跟他，我們還是沒有能夠在一起，可我至少爲此努力過。我們只是沒有足夠的幸運來成爲可以白頭到老的人，可那並不代表足夠幸運的人是沒有的。相反，如果不去努力追逐的話，纔是真的什麼都得不到呢。我相信，能夠得到天長地久的人永遠都是首先相信天長地久的人……你明白嗎，蘇寧？”
蘇寧抿着脣，不說話，他覺得自己有些像是莫名的被父親看穿了。這樣的感覺不是很好，甚至稱得上糟糕，尤其是在眼前的男人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狀況下。
蘇寧覺得腦子裡有些混亂，前所未有的混亂。最近一段時間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讓他早就身心俱疲。而此刻那種所有的一切都即將破碎了似的預感，更是讓蘇寧感到難以應對。
這次的感覺竟是尤甚於當初父母離婚時的，那時他更多倒是覺得有些解脫的欣喜，而這一次，在醒悟到蘇右唐可能真的隨時會死時，蘇寧竟覺得空蕩。
這實在是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感覺，不是悲傷，也不是難過，而是不知該做何情緒的空蕩。
蘇寧的心變得好像是巨大真空中一縷莫名的旋風，在什麼也沒有的空間裡沒頭蒼蠅一樣的左突右擊，可不論是上下左右都碰不到任何東西，而他也並不想碰上任何東西，事實上，蘇寧覺得，自己只是停不下來了而已。
雖然心裡翻涌着，可蘇寧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擡手看了下表，把自己的手從蘇右唐的手裡抽出來，蘇寧說：“挺晚了，想吃什麼嗎？我給你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