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七個春秋。
一池風荷小舉,偶有鰱魚田葉間逗戲。
春日花開萬紫千紅,卻不如這暑夏半截蓮藕。
望梅止渴也好畫餅充飢也罷,反正瞧這一池子的荷花卻是半分沒讓我有半分飽腹之感。
“小山,”晏千山拿着筆卻是遲遲還未落下,我見他如此卻是連半分惻隱之心都無了,“已經半個時辰了,你若還寫不出半句詩來,我便要先吃糖藕了。”
“你早早地就偷吃了。”晏千山瞪着我,“我瞧見了。”
“半個時辰了,就算胡謅也能胡謅出些什麼罷。”我惱羞成怒餓急生憤,動了動筷子。
“寫不出。”他總是一鼓作氣再而泄氣。
“腦中無筆,腹中無墨,餓死你算了。”我氣不打一處來。
“吶,小夫子說的是。”他點頭贊同。
輕輕攏了下眉,“假使你如今爲燕雀也要有鴻鵠之志。”我冷眼以對,卻是孜孜勸導。
“小山這隻小麻雀怎會明白你們這羣大鳥的志向。”他開始玩起手中的狼毫。
我心裡頭默嘆,“或許你不喜如今學的,術業有專攻,文與武,相之你而言,覺得孰爲勝孰爲負?”
“兩者皆勝,我爲負。”他笑嘻嘻。
我頓時失了性子,懶得理這死臭崽子,回到位子上伸出筷子就夾了藕片往嘴裡送。
而他卻是一臉悠閒,好似方纔沒做什麼瘮人的事兒。
我篤了篤筷子,一個人把這一盤子藕全吃了,連打個三個飽嗝,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下那張白紙還是空空如也,索性把盤子一端,先回去了,留晏千山自己在那虛擲光陰也莫要牽連到我身上。
回去同晏紫好一頓訴苦,想這臭崽子我也是管教不了了。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想當年我見他時,他便用彈弓打我;已經如今這黃口小兒還這般不爭氣,我早就不管我這教導他的夫子面上是否有光了。
給師父收了這麼一個徒孫可着實是我的罪過。
晏紫說:“不然我與爹孃說說,小山如今也大了,不若去地方學唸書吧。”
“可當初分明是我毛遂自薦要做他夫子的。”我焦急。
“你那時纔多屁點大,說的話算毛數?”
我眼角微抽,以一顆平常心波瀾不驚地去聽這官家小姐滿嘴髒話粗口。
於是晏紫拉着我直奔晏夫人屋裡頭。
“眼看着阿禾和阿紫都要及笄了,小山也得有十二了。”晏夫人感嘆,“這日子呦,怎的過得就那麼快。孃親我是不是也有皺紋了?”
“孃親你面上豐潤,顯年輕。”晏紫嘴最甜。
“頂多二十出頭罷。”我附和。
“纔怪呢,上次去萬福街上,店裡的夥計分明以爲娘是我阿妹呢!”
晏夫人原本珠圓玉潤的臉,聞此言便哈哈笑出了核桃似的皺紋。
我捂眼,慘不忍睹。
“看來大家都長大了,那麼小山這副德行還真得好好治治,不然以後被人笑話,也討不到媳婦兒。”
“弟弟他也只不過是冥頑了一些,若是和小夥伴們一起唸書,指不定便有了爭強好勝之心。雖說這好強若是過了頭便是自負,可我瞅那與小山半毛錢干係都沒有。或許這個年紀就該同別家的小子一塊兒。”
“是啊,何況阿禾到了十五便可許人家了,再同小山混在一道,怕也是耽誤。”
我咳了兩聲。
“哎娘你怎麼不瞅瞅我,我也要被耽誤了啊!”
“呦,迫不及待了啊。”晏夫人面染喜雲。
“哪有啊!”晏紫老臉一紅,我天,就曉得她又想起誰了。
在晏夫人那裡待了許久,晏老爺都回來了,我與晏紫也差不離地將事兒說明白,便要告辭,被晏老爺說了一句:“怎麼我是洪水猛獸?看見我就不願待在屋裡了?”
晏紫大笑說:“爹你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莫要說自己是野獸!”
“淨胡說!”晏老爺笑着斥責。
回屋,推開門。
月光傾灑,透過小扉,灰白大理石圓桌上頭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張乳白色宣紙。
我拿起來看,上頭的墨字寫得並不如何。
這詩句嘛,也不如何。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白底黑字,字跡卻是乾乾淨淨,舒舒服服,平平素素,卻並無落款。
喉嚨泛酸,胸口涌上一陣內疚,怪罪自己爲人師表卻做出這般禽獸不如的事兒,當着他的面嚐盡了蓮藕卻讓他埋頭思索。
轉念一想着這臭小子定不會將自個兒餓着,哼,也無須我擔憂。
將紙摺好,收好,頓覺自己嘴巴賤,事又多,心裡倒是纏綿出幾分愧歉之疚了。
第二日,晏老爺與晏夫人徑直找了小山說了這番打算,戳破了將之矇在鼓裡的這層布,卻是讓他一下子翻了臉色。
一個人杵在那兒,呵呵笑了兩聲,脣角譏諷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一驚,渾身涼意,卻也說不上半句話來。
直面晏千山,正是我滿腦子的愧仰而怍俯。怪罪自己想着自己清閒,卻未顧忌他的感受,做他夫子也是對他不住。可就不願放下姿態來,在他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
咬牙屏息,背後如蟲咬般忐忑難耐。
爾後,我只聽他道:
“那好,我去。”
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他轉過身來看我,未鞠躬也未行禮,喉頭滾滾,最終還是淡淡道了一句:“謝夫子教導。”
“啊?”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喚我姓做什麼?”忽的又覺察到了自己的冒失之處,他分明是在“謝”我。
晏千山的臉色被我這句話弄得愈發難堪。
他亦是誤會了我的意思,篤定我是在諷刺,這下,便真是皆大歡喜了。
晏千山小小年紀滿身戾氣,倒是我這般年紀也是無法鎮住。而我在多年之後,方是恍然他這令人畏懼的頑冥又怎會是簡簡單單的戾氣。
古語說得極爲妙,不作死就不會死,就是這個理兒。
晏千山次日便是去了學堂,我也恰好去官學借書。一路上他不發一言,我心裡空落落的,卻自是不願與他搭話自討苦吃,寬慰自己道不指定他去了官學學業便突飛猛進了呢。
但終究還是我白日做夢。
晏千山也從未違逆過我的意思,讓他如何他也便做,可就是與預期差之千里。先不說這天與地的雲泥之別,我也便將他定的那矢的一再降低,也結果每每讓人大失所望。
我也便不再對他寄予厚望。
可他卻在官學裡頭倒是交了一羣狐朋狗友,整日去吃花酒,被我翻出了好些春宮小冊子。連着小試幾次都險些墊了底,無所作爲還沾染上了紈絝之氣,比之廢柴罪加一籌。
晏老爺大怒,揪着晏千山的耳朵,抽了鞭子一頓好打。
我站在他後頭,皺着眉頭不發一言地看着晏千山忍着痛不叫喊的模樣。
也正因爲如此,除去授課時間,他屏了三個月硬是沒與我開口說過一句話。而我亦是漠視,自當不知。
晏紫這貨愣是啥滋味也瞧不出來,樂呵呵地一如往常。
我喟嘆她這心思如張飛般,不知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照舊佈置着課業,晏千山照舊不會做。雖說和那些紈絝子弟劃清了界限,但時而他也去和魏家那個小鬼混在一塊。
魏家那小子倒是極爲聰明,在官學裡總拔得頭籌,爲人嘛,我不敢恭維,小小年紀城府倒是比小山深得不知哪裡去了,倒是不知這倆人又是怎的交好起來的。
而這頭晏紫與我也行了及笄禮,我是不知自個兒的生日,晏夫人便說讓我與晏紫年紀相當,便一道行了此禮。若是此事要讓我師父操辦,他鐵定也是樂意得很。分開辦兩次禮,則要辦兩次酒席,耗時耗力。合在一起,禮金也能受兩份,省下一大筆銀子便可去吃酒,何樂不爲?怪不得他們是莫逆之交。
可惜,我的及笄禮,並無師父的存在。
溫家衆人自然也被請來吃酒筵席,而晏紫滿眼滿心的全是一個溫衍。我瞅着她那股花癡勁兒,忍不住敲她的腦門捏她的臉。
儀式開始前頭,晏夫人讓我尾隨她入屋。她從箱篋中取出一支笄來,我倒是眼熟得緊,那隻骨笄分明就是師父從前常常帶着的。我從前想問他討來插裡脊肉吃,卻被他嚴詞拒絕,我不服氣地說:“那骨頭本就是豬身上的,師父你怎的忍心讓裡脊與骨骨肉分離。”
“吶,我就是狠心。”師父揉着我的頭敷衍我。
“小氣。”我呸呸舌頭。
如今再見到這舊物時,到有些泫然欲淚的滋味了。尋思着當時我問晏老爺與晏夫人師父去哪兒了,他們支支吾吾的回答不過就是一場安慰罷了,大抵最爲悽慘的情況不過就是師父他老人家駕鶴西去,而我從此淪爲他的孤兒寡女。
身世浮沉雨打萍,怪是討人憐的。
那麼他當時瞞着我吃的獨食,也正如他口中所說,並不是騙我的。
那是藥啊。
不給也就不給唄,竟然難得說了一次大實話,讓我怎的能夠相信他這前科累累喊着狼來了的放羊娃?
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
按照晏紫這顆心來說,她倒是可以起小字了。溫衍也從小與我倆交好,如今這般成人之儀,他也有禮相送。遣人送了他束髮時的兩條緞子,意謂:“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分明他年長些許,卻是讓我二位先成了人。他心有不甘,便以長着姿態來教導我們要有成人之儀,君子之節。也是有趣得緊。晏紫索性將那根緞子系在了腕上,我怕她唐突,便幫她將之系得高了些,讓袖子遮着也不會被人說閒話兒。
晏千山從始至終都顯得有些疏離,若是對上了他的眼,也被他嗤地轉過頭去,我也不再去瞅他。
禮畢回房的時候,卻是意想不到他守在我屋前等着。
我心中詫異,便道:“何事?”
他沉寂不言,倒是往我懷裡頭塞了一本冊子,我取出冊子一看,卻發覺是《隨園食單》,翻到了任意一篇皆是配圖珍饈,惹的人垂涎欲滴,口腹皆饞,越想越是曼妙可人,可風吹夢醒,一個冷戰讓我忽的明白光看着吃不着又有個什麼用啊!
雖說這是得不到苦,但也終歸是他的一番心意,我頓時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氣揍他讓他罰抄也不喘氣了。當然還是在他後幾日被我“悉心管教”手抄了三十遍《勸學》之後,端上了一盤子蜜汁糖藕。
“啊?”他不解其意,手痠得提不起勁兒。
“辛苦了,”我笑着自己先動了筷子,將他的手攤開,從身後又拿出了一雙,放在他手上,“吃啊,別客氣。”
他怔了怔,回過神來又是一臉嫌棄,咬了一口藕片,撇着嘴說了一句:
“哼,哪有京城的好吃。”
可是卻是將之乖乖地全部吃幹抹盡一個片都不剩了。
讓我猛地思緒回逆到從前他那張肉噗噗白膩膩的臉,如今這是反差萌麼,伸出了手還想捏。
一想到他如今長成了這般大,半分沒有幼時的模樣,不禁唏噓萬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