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於最後一班守夜的矮人,還有他的菸斗。提邁爾-寇劇烈咳嗽着醒來。時間尚早,天色昏暗,晨霧厚重。這也許是好事,反正方圓數裡除了污泥、岩石和冷暗的褐色泥土別無他物。一切都包覆在寒露中,好在白恩成功地點起一串小火苗。提邁爾-寇的頭髮緊貼蒼白的臉,他翻了個身,在地上咳下大灘痰液。
“啊啊啊。”他嘶啞呻吟,一陣咳嗽後再次吐出痰液。
莫里斯也被咳嗽聲弄醒,他起來走到提邁爾-寇身邊,仔細開始檢查了一會兒。
白恩將馬具的最後一個搭扣系在悶悶不樂的馬上。“早上好,”他望着蒼白的天空說,“雖然天不怎麼好。”
“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就不用再走了。”提邁爾-寇慘兮兮地說道。
“你生病了。”莫里斯確認道。
“我們沒有食物了,待着不走,你就真只有死路一條。屆時我們只能吃了你,然後繼續前進。”
提邁爾-寇虛弱地笑笑:“我們該怎麼辦?”
是啊,我們該怎麼辦?白恩心想道。鬼靈,佛萊恩當年的預言,還有這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法師學徒,白恩覺得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哪能找到這個安東尼達斯?”
“他的法師塔。”
白恩嘆了口氣,繼續問道:“在哪?”
“從這兒往南,約十四天騎程,位於一個山裡的大湖邊。”
“你認得路嗎?”白恩再次問道。
提邁爾-寇掙扎着起來,身體微微搖晃,呼吸又急又淺,慘白的臉上佈滿細密汗珠。“應該認得。”他喃喃道,看上去並無一點把握。
無論提邁爾-寇本人還是他的馬都不可能不吃東西連走十四天,這還是不迷路的前提下。食物問題亟待解決,所以儘管要冒極大風險,沿路穿越樹林往南仍是最佳選擇。他們可能會遭遇土匪,邪教徒或者什麼其他古怪的東西,然後被殺死,但找到食物的機會也比較大,不然只有餓死的份。
“你騎馬。”白恩說。
“我弄丟了馬,我該走路纔是。”
白恩將手放上提邁爾-寇的前額,又燙又黏。“你發燒了,你騎馬。”
提邁爾-寇沒再爭論,他被莫里斯攙扶起來,然後被白恩和莫里斯架上馬背,他低頭看着另外三人:“我們輪流騎馬?”
矮人搖搖頭:“沒必要,我討厭馬。”他蹲在冒煙的火堆餘燼上,用一根樹枝翻找。
“你在幹什麼?”
“我找找有沒有適合的火種,一會兒用來生另一堆火。”矮人解釋道。
“沒必要,”白恩說道,“莫里斯的法術可以點火。”
“哦,我忘記了。”矮人一拍腦袋說道,“帶個法師來生火還真是方便。”
“你帶着法師就是爲了……”白恩皺着眉說道一半,然後放棄了。“算了。我們出發吧。”
————
提邁爾-寇十分健談,一點都不像發燒的樣子。他們朝南穿越荒野,從早晨太陽爬上灰色天際直到傍晚時分他們進入樹林,他一路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生病對他的嘮叨毫無影響。而矮人同樣如此,兩人如同找到知己一樣,一路上從未安靜過。
白恩倒沒覺得煩,因爲兩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而且旁邊有人說話反而讓他心安。而莫里斯則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破爛不堪的靴子上,這雙靴子讓他腳疼。
“……於是我花了七年時間在預言學院學習。我在學院導師提莫斯是個偉大的法師,在埃維羅-隆古巴的弟子中排行第七,是個真正的偉人。”在提邁爾-寇眼中,似乎任何事一跟法師沾邊便稱得上偉大,“他認爲我學有所成,該前往法師接受安東尼達斯師父的教導,以贏得法杖了。但到這裡我卻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安東尼達斯師父極爲苛刻並且……”
馬忽然停步,噴着鼻息,甚至遲疑着後退了一大步。
格雷羅根擡起鼻子嗅嗅空氣,皺起眉頭。附近有人,被淋得很慘的人。他本該早點發現,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聊天上。提邁爾-寇向下看他:“怎麼回事?”
白恩注意到提邁爾-寇的提問,還有馬和矮人的動作,把手窩在祭刀的刀柄上,也停了下來。
像在回答提邁爾-寇的問題一般,一個男人從前方三十步開外的樹後走出,另一個男人從稍遠點的地方沿路趕來。毫無疑問,都是些人渣,沾滿污穢,鬍子拉碴,身上的毛皮和皮革破成一條一條,胡亂繫着——跟白恩一樣落魄。
左邊那個身材幹瘦,握了把矛,矛尖有倒刺;右邊是大塊頭,拿一把鏽跡斑斑的重劍,頭戴凹痕累累的頭盔,盔頂有顆尖釘。他們慢慢走近,咧嘴笑着。身後又傳來聲音,白恩扭頭去看,心頓時沉了下去:另外幾個人正小心翼翼沿路逼近,爲首人臉上長了個大癤子,手拿一把沉重的木斧。
提邁爾-寇從馬鞍傾下身,驚慌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他們是土匪?”
“你可是他媽的預言家。”格雷羅根咬牙厲聲道。
他們在離他倆十來步的地方停下。戴頭盔的好像是頭兒。“好馬啊,”他低吼道,“朋友借一借?”持矛的抓住武器,只顧咧嘴笑。
形勢急轉直下。片刻前,一切還風平浪靜,但命運就是這麼變幻無常。白恩懷疑一旦打起來,提邁爾-寇可能一點忙都幫不上。如此一來,他要孤身面對三個或更多敵人,他又一次懷念能隨意施法的時候。但如果他不採取行動,提邁爾-寇就會被搶,乃至被殺。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些土匪,對方根本沒設想他們會反抗——拿矛的將矛持於身側,拿劍的劍尖指地。他不知拿斧的是什麼動作,只能寄望於幸運。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出頭鳥通常最倒黴,所以白恩轉過去,對莫里斯做了一個手勢,而莫里斯則開始飛快地低聲唸誦咒語,將一小枚火球射到戴頭盔的土匪臉上。
火球在空中即刻燃燒,猛襲向土匪。土匪的頭瞬間被火焰包圍,火星四濺,他手中的劍“噹啷”落地。他用雙手拼命抓臉,結果手也一同起了火,令他尖叫着搖晃跑開。
提邁爾-寇的馬受火焰驚嚇後後腿人立,狂噴鼻息。乾瘦男子嚇得倒抽一口氣,向後退去,就在他驚魂未定時,格雷羅根人已趕到。他一手抓矛杆,又用頭撞土匪的臉。土匪的鼻子一下子斷了,向後趔趄了好幾步,鮮血順着下巴流下。矮人又借長矛將他拉回來,掄圓右臂給他脖子一記老拳。土匪“咕咚”一聲倒下,矮人順勢奪過長矛扔在地上,從背後抽出那柄恐怖的雙刃戰斧。
白恩感到身後有人襲來,立刻趴倒在地,往左一滾。斧頭呼嘯着從頭上揮過,砍傷了馬肚皮,鮮血飛濺,鞍帶搭扣被生生劈斷。癤子臉踉蹌了幾步,身體被這一砍帶得轉了半圈。白恩正欲反擊,卻爲一塊石頭絆住腳踝,醉漢般踩了好幾步,疼得直叫喚。身後樹林不知何處射來一支箭,擦着他臉皮飛過,沒入道路對面的灌木叢。馬兒噴着鼻息,四腳亂踢,雙眼亂轉,然後沿路瘋狂疾奔而去。馬鞍從它背上滑下,提邁爾-寇哀號着被甩進灌木叢。
沒時間管他了。白恩低吼一聲,衝向斧頭男,祭刀對準心臟刺去。對手及時舉斧盪開祭刀,但蕩得不夠遠,祭刀刺穿了肩膀,刺得他轉了個圈。然後白恩另一首的祭刀直接刺向對方的脊背,隨着一聲清脆的喀嚓聲,脊骨硬生生折斷,對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倒,祭刀被脊柱卡住,白恩也同時被帶着摔倒在地,壓在屍體身上,刺穿他的祭刀在白恩頭皮留下一道傷痕。
白恩暗罵了一句,摸了摸傷口,還好只是皮膚被劃破。這是另外一個敵人衝了過來,白恩的祭刀都被卡在屍體上,只能雙手抓住來人亂蓬蓬的頭髮,向後一拖,將臉撞向岩石。卻被對方的破爛的盾牌擊在臉上。
隨後白恩搖晃着站起來,腦袋天旋地轉,他用手擦去眼角的鮮血,剛好看到一支箭從樹林裡飛出,“砰”一聲釘在離自己一兩步遠的樹幹上。白恩從背後摘下長劍,衝向弓箭手,發現對方是個頂多十四歲的男孩,還在摸箭。白恩拔出長劍。男孩搭箭入弦,驚慌的眼睛睜得老大,他滿臉驚訝、笨拙地拉開弓弦。
白恩欺到他身旁。男孩鬆弦放箭,白恩沉身避開,同時向前一跳,雙手握劍向上劃。劍刃刺入男孩的下顎,一下子將其舉到空中,然後就他的脖子被劍刃割斷了。男孩的屍體倒在白恩身上,鮮血濺了白恩一臉,男孩的血和白恩的血混在一起,濺得到處都是。
他推開屍體,搖晃着靠在樹上大口喘息,心咚咚直響,耳邊迴響着嗜血的轟鳴,胃裡翻江倒海。“我還活着,”他輕聲說,“還活着。”頭上和手臂上的傷抽痛起來。不過是又添兩道傷疤,重要的是還活着。他擦掉眼角的血,緩緩走回到路上。
提邁爾-寇站在那裡,面如土色地盯着矮人腳下的三具屍體。白恩抓住他雙肩,上下打量一番:“受傷沒?”
提邁爾-寇只盯着屍體:“他們死了嗎?”戴頭盔的大塊頭仍在冒煙,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莫里斯注意到他穿着一雙完好的靴子,比自己的不知強多少倍。其中的一個人脖子被扭得完全錯位,根本不可能活命,另外一個則被斧頭劈成兩半。白恩將最後那個乾瘦的踢翻過來,此人血淋淋的臉上殘留着訝異,眼睛直勾勾望向天空,嘴巴大張。
“那一拳多半擊碎了氣管。”格雷羅根咕噥。他把滿是鮮血的雙手抓在一起,努力搓掉血跡。
“樹林裡那個也……”莫里斯轉頭問道。
白恩點點頭:“馬呢?”
“跑了,”提邁爾-寇絕望地低聲道,“我們該怎麼辦?”
“先看下他們帶沒帶食物,”白恩向四周瞧了瞧後說道。
“我要他的靴子。”莫里斯指指冒煙的屍體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