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秋池坐在輪椅上（好心腸的局長同志剛幫她買的），腿上堆着晚上吃火鍋的材料，仰着頭問：“要不先讓我吃個飯吧？”
潛淵說：“你不必去了，我送你回家。”
“那你也不必去了。”尋秋池說，“我們回去吃火鍋吧！”
潛淵沒有說話。
尋秋池理解他，他心懷愧疚。本來兩個人去華東局分部是爲了呼籲上層注意工人新村的地震試驗事件，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前任局長就死了；又沒開口，潛淵就成了新任局長。
他對自身的能力並不懷疑，但他就是不願意當領導，所以辭呈已經寫好了，說不想幹，就不想幹，管誰去幹，他只負責當好七處長。
與普通的機構不同，反選擇委員會裡大約沒有人當官，因爲當領導除了多勞動幾年，多操幾年心外，還得多承擔風險和責任，比如賢和就慘死在了辦公室裡頭。反正委員會也不發工資，每個人都是億萬富翁。沒有金錢和名譽的激勵，又沒有家人可分享，這個官當得太沒意思了。
潛淵也不能免俗，他只想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他獨自一人去了工人新村3棟的坍塌現場。
由於事故發生的時間臨近農曆新年，各個環節人手緊張，所以救援工作完成後，後續的廢墟清理便進行得十分拖沓。反正大家也知道下面沒有活人，屍體也都挖出來了，沒什麼緊要的事情。
潛淵站在殘垣斷壁、磚塊瓦礫堆上，舉目四望，感慨好安靜啊。
在塌樓事件的陰影籠罩下，工人新村的住戶搬出去了大部分，有的在政府安排的臨時住所，有的擁有二套房，有的乾脆出了國，所以和周邊的小區比起來，工人新村要蕭瑟冷清多了。只有門衛的窗玻璃上貼了大紅“福”字，算是爲新年營造了一點氣氛。
3棟倒塌事件在民間已經蓋棺定論，在官方還需要調查幾個月——老百姓總是走得比干部快些。但潛淵相信，在最終的那份官方報告上，塌樓的原因還是與老百姓口口相傳的一樣：豆腐渣工程。
夜間風寒，潛淵沒有穿羽絨服，只是披了一件略厚的風衣，因此打了個哆嗦。與往常不同，他的內心很迷茫，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何去何從。
他現在有能力調配整個華東局的資源了，可由於立場不同，他反而不能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地要求分撥人手。他如果在當下調十個人來幫助七處追查3棟倒塌事件，那麼這個行爲就有點兒假公濟私的意思了。
尋秋池給他打電話說：“局長，回來吃火鍋啊，不然九皋會把肥羊、肥牛都吃了噠！”
潛淵隱約聽到九皋在一旁反駁：“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明明吃得最多的是你！”
潛淵掛了電話，嘆了口氣，爬下廢墟，開車返回。
九皋和尋秋池都是吃肉的好手，兩人圍着火鍋打得不亦樂乎，法師在一邊微笑，面前放着另一隻小一些的火鍋，裡面燙着蔬菜、菌菇和豆腐，加了一點素
油。
他嚴格遵守清規戒律，容不得商量。
他在進入反選擇委員會之前，一直在貴州梵淨山某小廟出家，屬於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
梵淨山是中國五大佛教名山之一，其餘的比如山西五臺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華山、浙江普陀山等似乎都比梵淨山名聲大，香火旺盛。大家也知道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峨眉山是普賢菩薩的道場，九華山是地藏王菩薩的，普陀山是觀音菩薩的，但是很少人想得起來梵淨山是誰的道場，其實梵淨山是彌勒菩薩的道場。
彌勒菩薩，阿逸多菩薩摩訶薩，即未來佛，是佛教系統裡一位相當重要的大菩薩。與文殊、普賢、地藏和觀音等大菩薩不同，他在歷史上是確有其人的，他是佛祖釋迦摩尼的弟子，但是壽命不長，在佛祖之前滅度了。釋迦摩尼講法時，宣佈其將在六十五億年後成佛，因此彌勒又叫做未來佛。
國人常見的大肚彌勒菩薩是已經被同化了的，古印度佛教典籍和藏傳佛教裡的彌勒，看上去和別的菩薩區別不大。張無忌和朱元璋信奉的那個明教，拜的就是彌勒。
法師也拜彌勒，拜得自在，沒有什麼特殊儀式。話說法師本身不太講究儀式，雖然號稱和尚，也不見他拜佛，也不見他念經，更不見他練拳，就見他一副拈花微笑的淡定樣子。
他說他在出家之前是燕京大學的哲學系學生，尋秋池覺得他沒說謊，如果不是哲學系改行出家，哪有這麼神神叨叨的。
另外，他號稱潛淵的保護人，但戰鬥力估計只有潛淵的一半。最明顯的，今天尋秋池用柺杖在他身後掃了一下，居然把他掃了個大趔趄。
尋秋池身高剛過一米六，也不是什麼力大無窮的女英雄，就這樣還能讓他狗啃泥，那他的下盤可太不穩當了！
尋秋池問他：“你們當保護人的——還是分局局長的保護人——不需要考武術嗎？”
法師合十：“靠抽籤。”
“……”（尋秋池）
法師反問：“你覺得姚馥蘭武力高強嗎？要不是大家都讓着她？”
尋秋池替潛淵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淚。
這個大年三十的晚上，潛淵暫時放下重重心思，和七處的其餘幾個人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九皋和尋秋池互相埋汰嘲諷打鬧，很吵，潛淵沒有阻止，他寧願他們一直吵下去，這樣他可以稍微覺得輕鬆些。
局長？唉，他連當個處長都未必夠格呢，在他手下不知道有多少尚未解決的事情：比如轉移了的選擇者瞿銘，比如孫嫂口中的“其他試驗者”，比如無辜被選中後倒塌的樓房，比如那兩位日本地震學家的警告……
前路漫漫，而他只不過是個在迷霧中摸索前進的蠢材而已。
“局座多吃肉，補充蛋白質！”尋秋池把許多肥牛肉堆在他碗裡。
他苦笑：“別叫我局座啊。”
“那叫你什麼？”尋秋池說，“你多吃肉，我啃大骨頭。吃骨頭，
長骨頭。”
“還是叫我潛淵。”
“怎麼？堅決不讓人改稱呼，是想和羣衆打成一片嗎？”九皋酸溜溜地說。
潛淵搖頭：“我已經遞交了辭呈，我不會去當華東局的局長的。”
努力嚼着金針菇的法師聞言擡起了頭。一粒牛肉丸從尋秋池的筷尖落下，她問：“爲什麼？”
潛淵有些歉意地看了她一眼：“因爲我不想當。”
尋秋池問法師：“他說他不想當局長，那你這個保護人豈不是失業了？”
法師十分淡定，繼續像牛一般地反芻：“哦，那我便也調來七處吧，反正下一回保護人抽籤，也決計抽不到我了。”
潛淵問：“你們是不是也不希望我離開？”
九皋沒有回話，只聳了聳肩。
尋秋池大聲且坦率地說：“是呀，我捨不得你走！”
潛淵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那我帶你走呢？”
“大過年的，不要虐單身狗！”九皋表示反對，“再說這兒還有宗教界人士呢！”
“哦，我沒意見。”法師連忙撇清，一邊往嘴裡塞蘑菇，一邊目不轉睛地看人表白。
尋秋池說：“那我也不去，第一次去上海我就摔斷一條腿，再去幾次還不把命送了啊。”
潛淵笑道：“那好，聽你的，以後不去了。”
九皋撫胸作欲嘔吐狀。
尋秋池可以再不去上海了，潛淵卻必須去，因爲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的辭呈獲得了大中華區反選擇委員會總部的批准，原因很簡單，他以死相逼，說如果硬讓他當華東局局長，他就立即主動離職，也就是主動服毒割脈跳樓之類的。
對於委員會來說，一個精幹的處長甚至比一個局長重要。局長只負責坐機關，處長卻要在外頭處理事務；局長彷彿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可被人弄死一個處長就心疼了，這和國家培養飛行員不容易，死一個少一個是同樣道理。
但是委員會也不想輕鬆放過潛淵，他們給出了辭職華東局局長的條件，那就是徹查前任局長賢和的受襲身亡事件。
這不用他們提，潛淵也會去做的。
於是當病號尋秋池在家中吃香的喝辣的，躺在沙發上看九皋珍藏陳年韓劇的時候，潛淵帶着法師再度奔赴上海，調查賢和死亡事件。
可惜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更重要的工人新村塌樓事件，只能暫時放在一邊了。每一個單位都有自己的部門利益，就好像每一個人都有私心一樣，反選擇委員會根本無法例外。爛俗言情小說裡的名言“爲了你，縱然對抗全世界也無所謂”，適用於這個偉大的組織。
在出發之前，法師把潛淵腦後的芯片也打開了，如今除了反選擇委員會內部人員，絕不會有人能再看見他，連選擇者也不能。所以雖然潛局長（目前還是局長）相出衆，但他在人羣中絕對是隱形的，尋秋池評價：“白長這麼漂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