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掖庭,就是在帝后寢宮的東西兩側,所營建的宮區。與帝后寢宮相輔相成,又像兩腋般護衛著帝后的寢宮,故此這兩片宮區被統稱爲掖庭。
掖庭原本只是皇宮中不起眼、地位低下的一處所在,但西漢自昭帝以後,因爲一位皇帝的傳奇經歷,使掖庭這個皇室不入流的所在,竟影響了西漢中後期近百年的政治格局。
這位皇帝,自然就是漢宣帝劉詢了。劉詢的經歷,前文提到過,他幼年時因受“巫蠱之禍”所累,被下獄掖庭,後被掖庭令張賀救出,細心撫養,造就了一代中興之主。
而富平侯世家,同樣與掖庭有不解之緣。上文提到的掖庭令張賀,就是張安世之兄。富平侯世家之所以能長久保持聖眷不衰,除了張安世本人的才能之外,張賀對於先帝的恩情,張彭祖與先帝的手足之誼,也是重要的因素。
萬沒料到,到了張放這一代富平侯,又一次與掖庭扯上關係。而這一次,是因爲一個女人,一個絕對不普通的女人。
眼下的掖庭令叫孫樸,入宮二十餘年,是個老宦官了。可能因爲他本身不完整,加上長期與女人打交道,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屬性偏陰,說話腔調,動作舉止,令張放想起民國時期唱旦角的戲子。
“噯啊,這不是富平侯麼?怎有閒暇來此巡視吶?”孫樸近日正爲選和親宮人之事,忙得焦頭爛額,見到張放委實吃了一驚。
掖庭辦公地點就在掖庭宮門外,屬少府官署區之一。少府屬下管轄非常雜,比如中書諸者令石顯,名義上就屬於少府管轄。就連張放這個侍中,也屬於少府轄下內朝官之一。這也就是說,張放與孫樸同屬一個部門,所以他來掖庭看看,並不算突兀,屬於正常職責範疇。
張放這個侍中是加官,沒正經差遣,與孫樸之間也沒有隸屬關係,但他光憑一個列侯就足以壓死孫樸這個六百石小官了。所以孫樸看到他,立馬執下官之禮。
張放施施然走近,微微一笑:“掖庭令爲天子分憂,操勞多日,着實辛苦了。”
孫樸尖笑道:“這是咱家份內的事,豈敢言辛苦。”
光聽這人的聲音不看人的話,絕對分不出男女,而看到人的話,絕對起雞皮疙瘩。
張放原想多客套幾句再進入正題,但實在不想與這人多說廢話,左右看看掖庭丞都在中堂外,便低聲道:“我要看看雀屏中選者名錄。”
孫樸張張嘴,他不知“雀屏中選”是什麼典故——實際上是張放說順嘴了,這成語現在還沒發明呢。不過望文生義,倒不難理解。孫樸一時爲難,這個東西雖然談不上保密,但似乎也不便外泄。
孫樸惑然道:“君侯要這名錄何用?這人選還沒定……”
張放淡淡道:“不是我要看,而是……”他取過案頭用來浸墨的清水,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在案面寫下兩個字。
孫樸失聲:“太……”
張放豎指噤聲,擡袖一拂,將案面字跡抹去。
孫樸雞啄米似點頭,不敢多言,親自取名錄去了。一路上,腦海不時閃過早晨偶遇太子的一幕……
當時孫樸正從一位長使娘娘那裡拿到一份新名單,返回路上,不意遇到太子殿下從前方行來。孫樸趕緊閃過一邊,躬身謹立。沒想到,太子居然喚他過來詢問。
孫樸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太子起先問的也是不痛不癢的遴選話題,之後話鋒一轉,似有意似無意道:“前日聽母后閒話,言道有些宮人,天生卑賤,久居宮中,未得臨幸,心存怨懟,竟欲藉此和親之機,自薦入胡……呵呵,這樣的宮人,可得慎重啊。”
孫樸一聽,哪還不知是指誰,額頭見汗,小心問道:“若當真如此,何不順水推舟,讓這賤婢遠歸胡地,嚐嚐遍地腥檀的滋味,必悔不當初……”
太子面色一整:“掖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請太子解惑。”
“我問你,陛下爲何要和親?”
“呃,爲使胡奴安份,邊境安寧。”
“這不就結了,如果讓一個心懷怨懟的女人,當上匈奴人的閼氏,你說會不會懷恨在心,向單于進饞言,對我大漢不利?”太子面含冷笑,“當記取中行說之例。”
孫樸一聽,冷汗就下來了。太子所說的中行說,是他們宦官的老前輩。正是這個隨公主陪嫁匈奴的宦官,因爲對漢朝將之發配匈奴的怨恨,從而掉轉槍頭,與母國作對,用漢人的知識幫助匈奴人,提供漢朝各種情報,使漢軍在與匈奴的戰爭中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個沒卵子的傢伙,堪稱中國漢奸之祖。
儘管孫樸覺得事情好像不至於這樣,但太子之言,也有道理。回到署邸後,一直猶豫不決。如果這個叫王嬙的,不是自薦的話,孫樸直接就將其黜落,那也是一支筆的事。可是偏偏她是自薦,而且還鬧得滿宮皆知,這就不好辦了。
正煩惱之時,沒想到居然來了個富平侯,而且是奉太子之令……這小小一個宮女,究竟招惹了什麼?
儘管一肚子腹誹,但孫樸還是老老實實捧來了名錄——由於已經知道富平侯所求的是什麼,他只拿來一份。
張放接過,展開簡牘,卷首上兩個硃砂寫就的大字映入眼簾:王嬙。
張放細細看完,慢慢將簡牘捲起,卻並不立刻交還,直視孫樸:“有沒有一種可能,因爲一些小差錯,某幾個入選宮人的名錄遺失?”
孫樸大汗,搓着手:“這個……這個……”
“入選的宮人有百人吧?”
“目前已有一百一十二人……”
“這麼多啊,看來遺失一兩份,也是挺正常的。”
“君侯有所不知,此女是自薦,此舉已傳遍內宮。若是名錄不見,只怕……”
“傳遍內宮又如何?只要不傳到陛下耳中,誰會來查你?”張放握着簡牘,輕輕拍打掌心,“難不成掖庭令認爲,日理萬機的陛下,會聽這種內闈之事麼?”
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確實不高,但也有一定機率,那就要看孫樸會不會爲他冒險了。
張放彷彿看透了孫樸的內心,伸出手指,這回不蘸水了,只是虛空在案上寫了兩個筆劃很簡單很好認的字,悠然道:“你不是爲我冒險,而是爲他。”
孫樸重重嘆了口氣,垂下頭。
張放含笑將簡牘納入袖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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