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容睡鶴雖驚不亂,長安的公孫夙,卻正陷入深深的躊躇之中。
“海主,謠言雖然居心不良,但前兩日送過來的東西,也證明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心腹之一的欒玉嗣咬牙切齒的說道,“老海主對郡王固然談不上視若己出,好歹給了他義子的身份,又同意他去那人那兒進學!若非如此,他焉能有今日?不想他居然恩將仇報,對老海主下此毒手……”
“你冷靜點!”另一名心腹康貴則皺緊了眉,不滿的打斷道,“你知道謠言居心不良,怎麼不想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高密王跟孟氏都是隻手遮天的權臣,以他們的勢力,做出來的僞證,咱們這種草莽之人,分的清楚?”
“孟氏也還罷了,高密王那是郡王的生身之父,卻也落井下石的要把‘弒父’的罪名扣到郡王頭上,爲人可想而知!”
“虎毒還不食子呢!”
“這樣的王爺,能是什麼好東西!”
“這擺明了就是忌憚郡王坐大之後對他取而代之,所以不擇手段!”
“咱們要是信了他的邪,那就是個笑話了!”
欒玉嗣怒道:“密貞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樣爲他說話?!”
“你別跟瘋狗似的見人就咬好不好?”康貴沒好氣的說道,“我這是爲郡王說話?我這是爲海主、爲咱們大夥着想!密貞郡王在西疆好不容易撐過戰事,如今正是羽翼即將豐滿的時候,眼看着就要欣欣向榮了,咱們這些人,將來都會是從龍之功!現成的好前途,因爲人家一些明擺着不安好心的話,就自己葬送,你八輩子都是蠢死的麼!”
欒玉嗣冷笑着說道:“所以,就因爲密貞這會兒眼看着有前途了,老海主的死,對你來說就不打緊了?!只是你固然能夠忘記老海主的恩情,我姓欒的卻不是這種沒良心的人!你儘管去抱密貞的大腿便是,我欒玉嗣,是怎麼都要追根問底,爲老海主討個公道的!!!”
康貴喝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在鑽牛角尖!外頭謠言胡說八道說什麼郡王一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怕老海主在世會壓制他,故而容不得老海主活着!然而即使郡王從來不承認是記得流落到玳瑁島之前的事情的,咱們這些人,察言觀色,還不曉得,郡王根本一早就記得自己的身世!既然如此,他身爲天子親侄,還有什麼好怕的?!”
“反倒是老海主在世,憑老海主的手腕與眼力,更能成他臂助呢?!”
“他一直都記得自己的身世難道就可以證明他的無辜?!”欒玉嗣冷冰冰的說道,“這會兒夥同孟氏坑他的高密王,有這樣的生身之父,是他能指望的?!倘若老海主在,最高興的難道不是高密王?只要說服了老海主,親爹義父一塊兒上陣,還怕密貞不焦頭爛額?!”
“如今老海主沒了,就高密王一個親爹獨木難支,還有密貞的岳家,爲了郡王妃的前途,不問青紅皁白的給密貞拉偏架,倚老賣老動不動就鬧上王府……高密王沒法子拿孝道做文章,所以硬着頭皮捅出這件事情,豈非順理成章?”
康貴目光古怪的看着他:“高密王給了你多少好處,你要這樣不遺餘力的朝郡王身上潑髒水?!其他不說,就說當初郡王救下海主還有公子小姐時,有多麼驚險?你我當時也都在場,那情況到底是演的雙簧還是真的殊死搏殺會看不出來?!而且說句海主莫怪的話:倘若郡王不喜被公孫氏約束,當初還救下海主做什麼?隨便救下一位公子,以叔父的身份輔佐公子登臨海主之位,還不是什麼都由他說了算?!”
欒玉嗣破口大罵道:“你孃的!你纔是收了密貞的好處吧?密貞當初救下海主父子三個時,老子正想方設法的從韓潘那羣直娘賊手裡保命,還顧得上觀察他跟敵人裝沒裝?!”
“何況他救下海主算什麼證明!”
“要知道那時候老海主的一干兄弟都還在,而且一個個野心勃勃!”
“密貞他一個外人,倘若只救下一位公子,公孫氏怎麼可能讓他一個外人當家作主?!肯定是首先聯手起來對付他!”
“那樣的話,什麼烏衣營什麼玳瑁島,跟他半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哪來的起家的家底?!”
“只有海主在,是老海主的獨子,承位天經地義!”
“密貞挾救命之恩,以及兄弟情義,可不是讓海主對他言聽計從,還將烏衣營都送給了他?!”
“這跟密貞自己說了算有什麼兩樣?”
“最重要的是,他野心極大,根本不滿足於區區一個玳瑁島!”
“盛家那位家主,之所以看中了他做兒子,這會兒做女婿,不就是因爲他拼死救下海主父子三個這點,很是詮釋了知恩圖報這點?!”
“八成密貞那麼做,就是爲了入盛蘭辭的眼呢?!”
“不然他救完海主三個之後,僥倖逃出包圍,怎麼就那麼巧的被盛蘭辭碰見?!”
“盛蘭辭作爲南風郡三大勢家之一盛家的家主,事務繁忙,是那麼容易偶遇的?!”
“何況海主膝下子嗣昌盛,勝過應敦公子的足有好幾個,除了一向跟在老海主跟前的大公子外,其他幾位出色的公子,當時有兩位比應敦公子離密貞還要近,也曾向他呼救,他卻一概沒有理會,專門去救了應敦公子不說,後來更是寧可花費力氣去救應姜小姐一個女流之輩,都不願意再給海主救一位男嗣出來!”
“這是什麼用心?!”
“你現在來說這是什麼用心了?”康貴冷笑道,“當初郡王即將前來長安,攜郡王妃到玳瑁島上道別時,應敦公子謀劃變故,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欒玉嗣冷冰冰的說道:“那時候,老子沒想到老海主是密貞做的!否則老子還能讓他平平安安的來長安赴考,早就送他下去跟老海主請罪了!”
康貴繼續冷笑:“說的好像你想對付就對付得了郡王一樣,也不知道是誰放着好好的正路不走淨想歪門邪道,結果要不是海主攔着,差點被人家公孫喜活活打死!公孫喜的武功尚且不及郡王,你想送郡王下去見老海主?真要那麼做了,只怕你墳上草都長了幾茬了!”
不待欒玉嗣接口,又說,“噢,不對,郡王在海上料理的人,一般來說都是沒有墳墓的!”
“老子看得上公孫喜是他的福氣!”欒玉嗣本來就滿懷怒氣,被揭了舊疤,越發的惱羞成怒起來,喝道,“一個來路不明的小白臉,在島上白吃白喝那麼多年,連摸都不讓摸,憑什麼?老子又不是他親爹,活該供他吃喝!”
康貴冷冷道:“玳瑁島上什麼時候有過可以白吃白喝的人?就是郡王當初一上島就得海主另眼看待,做了公孫氏的義子,還不是從苦役做起?!公孫喜那會兒的差事比郡王還要繁重,你給過他一碗水一個饅頭?!後來他做了郡王的書童,那就是郡王的人!你居然還想打他主意,要不是郡王給海主面子,照郡王的脾氣,你八百條命都不夠用!”
他們兩個各執一詞,脣槍舌戰,互不相讓,良久之後,聽的頭都大了的公孫夙,嘆口氣,問一直沒說話的心腹邵言:“你看這事兒要怎麼辦?”
這時候欒玉嗣跟康貴也吵的有點累了,聞言雙雙住了嘴,看向邵言。
邵言人如其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在玳瑁島的身份有點特殊,是除開容睡鶴跟桓觀瀾這對師徒之外,最有學問的人。
這是因爲他爹是個落魄的童生,因爲屢試不中掏空了家底,一怒之下出海尋死,結果遇見海匪,見其識字,弄到島上做了賬房,順帶給公孫氏的子弟教授文字。
由於島上能夠識文斷字的人少,老海主公孫圖又不希望子女做睜眼瞎,所以對邵言之父很是禮遇,這人覺得在玳瑁島上過的比在岸上滋潤多了,也就定定心心留下來,還娶了公孫氏的一個女兒爲妻,生下邵言兄弟幾個。
不過之前公孫老海主戰死的那場突襲裡,邵言全家,包括外祖父外祖母舅父姨母等一干人都死了個乾淨,就剩他一個僥倖活了下來。
從那以後,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越發的沉默不語了。
但也因爲外祖父外祖母死掉了,公孫夙繼承海主之位後,爲難這位年輕海主的人裡,沒有邵言親近的親戚,反倒是因爲他一直堅定不移的站在公孫夙這邊,以及兩人屬於表親的關係,越發受到公孫夙的信任與倚重。
此刻他沉思了會兒,才慢吞吞的開口:“玉嗣跟阿貴說的都有道理,現在最關鍵的就是,咱們出身不高,底子薄弱,並不清楚當年之事的真相。而這事兒,一旦決斷錯誤,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假如密貞郡王沒有謀害老海主,咱們這會兒聽信謠言,乃是親者痛仇者快;”
“假如郡王確實是謀害老海主的真兇……那麼錯過眼下這個機會,咱們只怕是沒指望爲老海主報仇雪恨了!”
欒玉嗣性子急,聞言急忙說道:“這些道理大家都懂,阿言你快說說,這事兒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密貞八成不清白!這小子打小就睚眥必報,怎麼可能不記恨老海主對他不如勇公子?!”
他說的勇公子是公孫勇,就是被容睡鶴弄死的那個義兄,公孫老海主真正當成義子看待的那位。
“郡王確實很會記仇,然而更記恩!”康貴不滿的反駁,“其他人不說,就說郡王妃,之前郡王才進入盛家時,郡王妃那叫一個雞蛋裡挑骨頭,見天的找郡王麻煩,據說天天嚷着要讓郡王滾出去!郡王也就是捉弄一下郡王妃,非但沒有下狠手,甚至還跟郡王妃成了一對不是嗎?”
欒玉嗣冷笑道:“男女之間,跟父子之間,豈能一樣?再說那位天下聞名的財女,除了腦子壞掉的,誰不想娶?!何況這郡王妃嫁給郡王才幾天?指不定日後就被過河拆橋的下堂了呢?!現在就說密貞記恩,不覺得太早了麼?!”
康貴怒道:“你這根本就是胡攪蠻纏!”
“難道你不是?!”欒玉嗣喝道,“你……”
“夠了!”公孫夙心煩意亂的打斷,“要吵出去吵!邵言,你繼續!”
邵言低眉垂眼,彷彿根本沒看到欒玉嗣跟康貴的吵架,聽了公孫夙的話,才道:“其實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假,而是選擇:海主,這會兒沒有外人在,咱們用的還是舊時稱呼,所以屬下請您真心實意的說一句,您現在覺得,是老海主之死的真相重要,還是咱們的前途重要?”
“您在這倆件之間做出選擇之後,才能夠決定咱們接下來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