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王昔年也是妻妾滿堂兒女繞膝,但自從十五年前嫡三子“夭折”,側妃等人感染“時疫”,一夜之間身故後,偌大王府從此就剩了夫婦倆以及殘存的二子二女。
盛睡鶴被高密王親自引上堂的時候,高密王妃與世子容清酌一家是先在這裡等着了。已經出閣的慶芳郡主固然不在,嫡次子容清醉與還沒嫁人的惠和郡主,卻也都不見人影。
不過在場之人都沒有提那些人的意思,翹首以盼的王妃見盛睡鶴進門,激動的親自起身相迎:“酬兒,你可回來了!”
高密王妃顯然是爲了迎接久別重逢的小兒子專門打扮過:着了綠底織金妝花過肩孔雀羅衣,棗紅魚藻紋五穀豐登百褶裙;束一條穿花鳳闊玉女帶;倭墮髻上插着金鑲玉嵌寶金背木梳、鎏金嵌寶米珠珍珠對簪、點翠樓閣步搖等頭飾;耳畔一對葫蘆嵌鏤空錢紋白玉赤金耳環;腕上套着一隻羊脂玉如意雲紋平安鐲跟金鳳挑排金疊勝珊瑚珠串;胸前金摺絲寶蓋樓閣墜領;裙上懸着玉嵌金寶玲瓏鷺鷥絛環……這一身雖然沒有大典時候的繁複,卻也是隆重的很了。
以她久病的情況,平時只怕連點翠簪子都不會多插的,此刻如此鄭重其事,可見對盛睡鶴的看重。
旁邊世子夫婦也是眼眶微紅,跟在王妃身後站了起來,唏噓道:“三弟,你能回來,真是天佑我高密王府!母妃這些年來,爲了你,幾乎日日以淚洗面。要是你再晚些回來,也不知道母妃……”
“王妃辛苦了。”然而盛睡鶴一臉的波瀾不驚,平平淡淡一句,不止高密王妃怔住,容清酌也是愕然,說道:“三弟,你怎麼還喊王妃?”
“孩子路上跟我說了,盛家這些年對他極好,他又沒了從前的記憶,所以即使親眼看到了滴血認親的結果,對咱們還是陌生的很。”索性這時候高密王走上來解釋,“是以暫時喊不出‘父王’、‘母妃’,讓咱們包涵些。”
他臉上有些無奈,盛睡鶴如果只說喊不出“父王”他也認了,到底相別十五年,父子之間猶如路人也是難怪;但面對形容憔悴、時日無多的親孃高密王妃,居然也說喊不出“母妃”,高密王多少替王妃感到難過。
畢竟高密王妃這些年來的思子心切,連政敵鄭國公都爲之動容,怎麼作爲被思念的盛睡鶴,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但剛剛找回來的嫡子,還是王妃耿耿於懷了十五年的心結所在,高密王也不敢說什麼重話,這會只好替他圓場,“好在孩子已經回來了,來日方長,咱們也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高密王妃雖然失望,卻更捨不得說盛睡鶴不好,聞言連連點頭:“這些都是小事,只要你好好的,比什麼都緊要!”
說話間她親自去挽盛睡鶴的手臂,想帶他過去落座,誰知道盛睡鶴狀似無意的朝旁邊踏出一步,恰恰讓她挽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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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這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盛睡鶴身上,這一幕自然人人都看到了。
世子婦戚氏固然微微皺眉,覺得這才找回來的小叔子,未免有些恃寵生嬌的意思,怎麼說也是生身之母,再怎麼十幾年沒見,感到陌生,至於這樣處處表現出隔閡疏離麼?
但高密王與世子容清酌卻都是臉色一變,對望一眼,眼中俱是深深的驚駭與無措……
“酬兒?”父子倆想到的事情,高密王妃也想到了,下意識的喚了一聲,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眉宇間漸漸浮上絕望,“你是不是沒有……”
“王妃,晚輩在外多年,已經習慣了現在的名字。”盛睡鶴轉過頭來,平平靜靜的說道,“所以您喊的‘酬兒’,請恕晚輩無法跟自己對上,畢竟對於晚輩來說,這名字就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一樣,與晚輩毫無關係!”
“再者,晚輩不知道諸位是怎麼查到我乃王爺與王妃血脈的。”
“只是如今高密王府一家團聚,卻也不知道這些年來視晚輩猶如己出的盛家,還有沒有一家團聚的心情與機會?!”
他眸子裡泛起冷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高興,“畢竟鄭國公之怒,對於高密王府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對於扃牖南風郡一隅之地的盛家……卻足以令閤家上下心驚膽戰了不是嗎?!”
儘管盛睡鶴這番話說的很不客氣,但高密王夫婦與容清酌反而都鬆了口氣!
“鶴兒,盛家那邊你不必擔心!”王妃立刻道,“他們將你當做自家孩子栽培養大,那就是母妃的再生父母!母妃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絕對不會讓他們受到絲毫傷害跟波及的!”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跟刀子似的看住了高密王,高密王忙道:“不錯!父王對於此事早有安排,稍後咱們父子去書房慢慢說,父王保證會護好了盛家!”
夫婦倆好一頓安撫,盛睡鶴臉色才緩和下來,這時候世子婦戚氏覷機說道:“父王、母妃,讓三弟坐下來喝口水再說話吧?”
“瞧我這糊塗勁兒!”高密王妃聞言,拍了拍腦袋,嘆道,“竟到現在都沒讓孩子坐下!”
她這次再去挽盛睡鶴的手臂,盛睡鶴雖然皺着眉,到底沒讓開了。
見狀,高密王跟容清酌都有些如釋重負。
落座之後,王妃與盛睡鶴介紹容清酌夫婦:“這是你大哥、大嫂。”
因爲盛睡鶴說他已經不記得五歲之前的事情了,王妃說的很詳細,“你們兄弟都從‘清’字,你大哥叫做容清酌,字友悌,比你大九歲,他十六歲娶了你大嫂過門,你大嫂是兵部尚書戚見珣之女,比你大哥小一歲。”
盛睡鶴於是起身見過兄嫂,只是他有言在前,這會兒只稱“世子”跟“世子婦”。
世子容清酌容貌肖似高密王,父子倆簡直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一樣,此刻穿着大紅聯珠團窠對鹿錦衣,束蒼松鬥牛闊玉帶,束髮金冠外罩着頂薄紗襆頭,翡翠扳指,白璧懸腰,望去俊朗昂藏。
只是氣度遠沒有高密王雍容大氣,倒有些呆板,所以儘管比高密王年輕得多,但站一起的時候,卻生生淪爲陪襯,毫不出彩。
他對盛睡鶴的歸來是很歡迎的,打量着十幾年不見的兄弟,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世子婦戚氏算算年紀今年是二十八,看輪廓做女孩兒的時候應該是很美麗的。不過許是因爲生育之後身量走形的緣故,她這會兒胖的厲害,放眼望去,下巴足有三四個,這身量即使華服珠翠的修飾着,卻也很難說好看了。
尤其國朝並不推崇以胖爲美。
似乎戚氏也明白這點,身邊帶的丫鬟,個個姿容平淡,乏善可陳,穿着打扮也都十分素淨。
這會兒看着盛睡鶴,笑語盈盈的說了幾句噓寒問暖的話,見盛睡鶴只聽不答,有些尷尬,叫人取了見面禮上來,乃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親自遞到盛睡鶴手裡:“這套物件我們夫婦得了有些年了,只是一直沒找到配得上用的人,可喜三弟回了來,這樣的東西也就給三弟纔不算糟蹋。”
盛睡鶴淡淡道了聲謝,坐回去後,高密王妃提醒孫輩們:“還不快去拜見你們三叔?”
容清酌夫婦身後站着一男三女四個孩子,男孩兒年紀最小,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樣子,眉眼很像戚氏;三個女孩兒中最大的約莫十二三歲了,剩下來兩個容貌一般無二,卻是一對七八歲的雙胞胎姐妹花,均長的彎眉杏眼,雪膚玉面,秀麗可愛。
此刻聞言,按着長幼過來給盛睡鶴見禮敬茶,自報姓名:最年長的是建安郡君容遐心,今年十三;雙胞胎姐妹花是廣昌郡君容約心、雲陽郡君容怡心,都是八歲,最小的男孩兒比姐妹花小了兩歲,叫做容靈瞻。
戚氏從旁補充道:“靈瞻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四歲一個三歲,分別叫靈眺、靈睢。前兩日我孃家母親去城外溫泉莊子小住,把他們一塊帶去了。因爲那莊子離長安有段路,今兒個來不及喊回來,只能回頭再給三弟補上大禮。”
“不妨事的。”盛睡鶴對着這幾個侄子侄女,態度明顯溫和了不少,挨個叫起之後,從隨行的公孫喜手裡接過早就準備好的見面禮給了,連帶容靈眺跟容靈睢的兩份,也給了容遐心,讓她回頭交給兩個弟弟,又摸了摸容靈瞻的腦袋,問道,“這孩子開蒙了麼?”
“靈瞻是年中生的,這孩子打小身子骨兒弱些,我們想着等他足了生辰再開蒙。”容清酌忙道,“爲兄讀書不成,到時候先生的人選,還要請三弟幫忙掌掌眼。”
戚氏看出公婆對這才認回來的小叔子特別上心,特意道:“說起來靈瞻昨兒個可是跟人炫耀了好久,他有個狀元叔父呢!但望他往後能夠學得三弟半成聰慧,我這個做孃的也是心滿意足了。”
這話雖然是故意討好,不過也是戚氏的真心話,這小叔子儘管看起來對王府很有隔閡,但從南風郡那種科考的窮鄉僻壤殺出重圍,硬是拿下了今科狀元的桂冠,勤奮是肯定勤奮的,卻更見資質。當孃的當然都希望孩子聰慧伶俐了。
“國朝宗室子弟不得參與科舉,我這個狀元考了也是白考。”然而盛睡鶴聞言,挑了挑眉,淡淡道,“這孩子往後左右是要襲爵的,我之前學的東西他學了卻未必有用,還是請教王爺比較合適。”
容清酌夫婦頓時尷尬,偏偏上頭高密王妃立刻狠狠瞪了一眼過來,顯然是責怪他們哪壺不開提哪壺,雖然高密王嫡子的身份十分尊貴,然而辛辛苦苦寒窗十幾年考下來的狀元,因爲一個出身眼看就要不保,盛睡鶴心裡能痛快?
高密王妃暗罵長子長媳不識趣之餘,轉頭對着盛睡鶴,立刻換了一副溫柔慈愛的面孔,用近乎小心翼翼的語氣道:“鶴兒,這件事情,我們做父母的一定會給你爭取個公道,絕對不讓你寒窗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
說着狠剜了眼高密王,示意他也趕緊表態,高密王正要開口,外間卻有下人神情忐忑的進來稟告:“王爺、王妃:大郡主帶人來了。”
高密王聞言也沒多想,說道:“酬兒……鶴兒總算找了回來,聆雪這個做姐姐的是該趕緊過來見見面的,叫她進來吧!”
那下人卻躊躇着,說道:“王爺,大郡主……”
話沒說完,外頭豎着耳朵聽動靜的慶芳郡主卻已經搶先走了進來,呵斥他:“父王都說了讓我們兄弟姐妹見見面的,你忤在這裡做什麼?”
就她進來,高密王夫婦還沒說什麼,高密王還笑着道了句:“慶芳你倒是消息靈通,鶴兒纔回來,你就趕過來了!”
誰知道,慶芳郡主跨過門檻之後,露出身後一高一矮的兩人,高的修眉俊眼,眉宇間有幾分肖似盛睡鶴,正是王府嫡幼女惠和郡主;矮的坐在一張輪椅上,戴着一頂帷帽遮住面目,露出來的雙手也都被白布裹着,這一副重傷未愈的樣子,再結合他此刻的出現,必然就是王府嫡次子容清醉了。
也不知道爲什麼,看到這對子女出現後,原本面帶笑意的高密王,與正想方設法哄盛睡鶴高興的王妃,同時沉下了臉!
就連世子容清酌,也微微皺眉,不贊成的看向了慶芳郡主。
感受到堂上瞬間壓抑的氣氛,慶芳郡主才堆起來的笑容也有點僵硬,在原地站了站,才笑道:“父王,母妃,還有大哥、三弟,我想着,今兒個既然是三弟回來的日子,咱們應該閤家團聚纔是!所以特意將二弟還有小妹都喊了過來。”
高密王面無表情的看着長女,淡淡道:“難爲你出了閣還操心這麼多事情,你夫家的公婆夫婿可曾都服侍好?”
“……”王妃則是冷冰冰的看了她一會之後,驀然抄起面前的茶碗,揚手砸到她身上,森然吐字,“滾!!!”
慶芳郡主原本是精心打扮過纔來的,這會兒被茶水當頭淋下,好些茶葉沫子還沾在了面頰上,茶水與脂粉一塊滴落衣襟,望去就是狼狽。她臉上羞赧與進退兩難交錯,絞着手,微微張着嘴,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而她身後的容清醉面容隱在帷帽之中看不清楚表情,但從他瞬間緊握的手,可見心緒之激動;惠和郡主則是直接紅了眼圈,彷彿求助又彷彿求饒的看向了不遠處的盛睡鶴。
但盛睡鶴只是漠然的與她對視,眼底是滿滿的無動於衷。
容清酌夫婦對望一眼,既尷尬又無奈,然而身爲長子長媳卻不得不站出來圓場:“父王母妃請息怒!孩兒這就派人送他們回各自的地方去!”
“他們都是兩位的親生骨血麼?”容清酌這話音才落,原本一臉事不關己的盛睡鶴,忽然轉向高密王夫婦,淡淡開口道,“那爲何不能留下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