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個多月,英落又一次回到了京都。
她帶着小薰離開,回來時卻是三個人,自己、福原越後與瀨田宗次郎。
分別代表了現在,過去與未來。
她自己就是現在,她的人生準則就是活在當下。
而福原越後則是舊時代的殘渣,需要毫不留情的斬除。
瀨田宗次郎雖是個懵懂的孩子,但他代表着未來,是希望。
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英落覺得這趟旅程收穫很大。
見識了各地的風光,也與難得一見的高手交過手。
雖然很辛苦,但現在心中全是滿足。
英落看了看面若死灰的福原越後,眼神變的凜冽!
只剩下……最後一件事!
“走吧,我帶你遊覽一下京都。”英落話鋒一轉:“也讓你看看你幹下的好事!”
福原越後冷汗立刻浸溼了後背,渾身抖如篩糠,雙腳一軟,就坐到在地上。
英落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不屑說道:“我還以爲你會大義凜然的慷慨赴死呢,現在這幅樣子可愧對維新志士的名號啊!”
瀨田宗次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卻是個聰明的孩子,並沒有冒然上去攙扶對方,而是小心翼翼的躲在英落身後。
看到福原越後躺在地上如死狗一般,英落冷哼一聲,雙目與他對視,然後精光一閃,福原越後只感覺腦袋一震,整個人竟然不受控制的站了起來。
他一臉驚恐,慌張問道:“你,你做了什麼?”
英落答道:“心之一方而已,對你這種精神薄弱的傢伙,還真是好用!”說完,她一擺手道:“跟上!”
三人進入了京都。
昔日繁華的街道顯得有些冷清,牆角堆着焦黑的木料殘渣,還隱約能看見牆壁上煙燻的痕跡。空氣中雖然沒有了屍臭的味道,但卻多了許多人不人鬼不鬼的乞丐,渾身散發着同樣難聞的臭味。
這些乞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身有殘疾,或是被大火毀容,如同地獄的惡鬼,蜷縮在陰暗的角落。
他們是京都大火的倖存者。
幸運的存活者……但也同樣不幸。
失去了家園與親人,身體還落下殘疾,或許當時死去,纔是幸運。
這個時代可沒有所謂的“人道主義救援”,等待他們的,依舊還是死亡。
京都大火其實還未熄滅,直到如今,每日還有人在它的火焰中飽受煎熬。
瀨田宗次郎嚇的不輕,他牢牢抓着英落的衣服下襬,一步也不敢離開。
“害怕?”英落問道。
宗次郎點了點頭。
英落摸着他的腦袋,微笑着說道:“不用怕,他們都是很善良的人。”說着她指着牆角的一個失去了左臂的老人說道:“那是木下先生,他曾是遠近聞名的手藝人,捏的糖人惟妙惟肖,他的攤子前面總是排着長長的隊伍!”
然後她又指向另一個臉有上一大片灼傷,面容可怖的中年女人說道:“那是福田嬸,她平日裡對照料孕婦與新生兒可是很有一手,不少新婚的婦人都不遠千里的前來請教。”
“還有他,是木匠……”
“她,是花店的老闆!”
“他是車伕,跑的很快。”
“她的女紅十分厲害……”
英落邊走邊說,如數家珍。
因爲這些人都是被她所救。
“所以,無需害怕。”英落對宗次郎說道:“他們外表看上去雖然可怕,但實際上並非惡人。反之,有些人面容俊美,衣着華麗,可能纔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宗次郎,我不要求你能通曉人心,但希望你今後不要以貌取人。多看,多想,然後再下定論,好嗎?”
宗次郎的神色鎮定了不少,他點點頭:“嗯!”
英落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然後拿出錢袋,對他說道:“去買些饅頭來吧,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坐視不理,或許幫不了大忙,但至少能讓他們免受飢餓之苦。”
宗次郎接過錢袋,跑的飛快,不一會就捧着一大袋子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了。
“你去送給他們吧。”英落鼓勵道:“別怕!”
宗次郎嚥了咽口水,雖心中忐忑,但還是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他本就是內向的孩子,竟是話也不會說,只是直愣愣的將饅頭塞到了木下先生的臉前。
木下先生擡起頭,雖然腹中飢餓,但卻強忍着說道:“去去去,真把老夫當乞丐了嗎?”
他不是乞丐,只不過跟乞丐一樣,一無所有罷了。
宗次郎仍是沒有言語,只是執着的遞着饅頭。
木下先生苦笑道:“你這孩子,聽不懂話嗎?罷了,我謝謝你,但是我是不會吃白食的。”
宗次郎有些着急,但不知道怎麼辦纔好,眼神中全是焦急,然後求助的看向身後。
英落走了上來,笑眯眯的對木下先生說道:“這可不算白食,就當是將來糖人的定金好了。”
木下先生擡眼一看,露出幾分喜意:“原來是你這丫頭,跑出去這麼久,可算是願意回來了?”說完他又落寞的搖了搖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左臂,無奈的說道:“可惜,現在的我是沒辦法再捏糖人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怎麼會沒辦法?”
木下先生臉色一暗,有些惱怒的說道:“我沒了左手,是個殘廢,你是明知故問嗎?”
英落卻反駁道:“不是還有右手嗎?”
“一隻手怎麼捏糖人!”
“試試看!不試試怎麼知道?”英落遞給他一個饅頭,又說道:“吃了饅頭,有了力氣,就試試看!”
木下先生愣住了,看着眼前熱騰騰的饅頭,卻不知覺的流下兩行老淚。
宗次郎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想幫他擦拭,卻不想被他一把攥住。
僅存的右手,如柴般乾枯,如碳般漆黑。
但卻有力且沉穩。
“我會試的!”木下先生堅定的說着,然後一口咬住了饅頭說道:“我欠你們一個糖人!”
聲音含糊不清,或許是因爲嘴中塞滿食物,但英落更願意相信是激動的哽咽。
嘛,照顧老人家的面子,她就不揭穿了。
木下先生一邊啃着饅頭,一邊在宗次郎的手臂肩膀上拍打着,頗爲驚訝的說道:“小傢伙的肩寬手長,一看就是天生的手藝人。怎樣,願不願當我的徒弟啊?”
手藝人?手上技藝高超之人。
這麼說來,劍客也算吧。
英落連忙開口說道:“別啊,這小傢伙可是我先看中的!”
“嘁,你這丫頭倒是賊眼光!”木下先生說道:“不過也好,這世道,學劍法要比捏糖人有用的多。”說完他扭頭大喊道:“都出來都出來,英落丫頭回來了,還帶來了吃的!”
原本蜷縮在牆角中的人紛紛奔走出來,圍着英落,先是打了招呼,然後又衝向了宗次郎,或者說是宗次郎手中的饅頭。
英落哭笑不得,打趣說道:“現在倒是不客氣!”
木下先生板着臉,高傲說道:“嘁,跟自家孩子,有什麼客氣的?”話一說完,兩人卻是同時笑了起來。
“回頭我替大家想想辦法,至少也要有個溫飽。”英落說。
“嗯,你要多費心。”木下先生也沒有拒絕:“我們這些老傢伙無所謂,至少要讓那幾個孩子活下去。”
英落卻搖搖頭,堅定的說:“都活下去!”
“都……活下去嗎?”木下先生長吁一聲,但還是點頭道:“嗯,都活下去!”
英落轉過頭,對福原越後說道:“看到嗎?你們想的是如何獲得更大的權利,而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但這樣簡單的願望,卻別你們毫不留情的粉碎了。”
福原越後臉上的顏色劇烈的變化着,卻無言以對。
若是以前,他會一點也不猶豫的豪言願爲理想慷慨赴死。但被英落挾持來到京都,眼看命不久矣,他才知道“活着”是多麼的可貴。
“對……對不起!”也許是真心悔過,也許是爲了活命的企求,福原越後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頭顱。
英落卻沒有憐憫:“你需要的不是道歉,而是贖罪!”
福原越後臉色變的煞白。
木下先生不知道內情,只是看福原越後一把年紀,卻被英落訓斥,便好心勸道:“丫頭,幹嘛對他不依不饒的,有什麼不能好好說嗎?”說完又奇怪問道:“這人是誰啊?”
英落掃了衆人一眼,然後平淡的說出了答案:“這人叫福原越後,是長州藩的家老之一,京都大火,便是他設計策劃的!”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連原本吃着滿頭有說有笑的衆人都如被施了定身術,一個個呆立在那裡,連手中的饅頭落地,都毫無知覺。
直到……木下先生猛的暴起,雙目赤紅,大叫一聲:“狗賊,納命來!”
然後無數聲音同時響起。
“狗賊,納命來!”
善良的人瞬間就變成了惡鬼。
他們雖然身體殘疾,雖然好幾日沒吃過飽飯,但這一刻,卻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氣勢,如百練之軍般的衝了過來!
福原越後的褲襠滴答答的溼了一片,這並非殺氣,而是明知殺不死,也要撕下一片肉的瘋狂!
這真的是那羣逆來順受的賤民嗎?
他們不是隻要一聲呼喝,就會乖乖的跪在地上嗎?
爲什麼現在會像餓狼一般?
我,要死在這裡了嗎?
福原越後充滿了絕望,卻不想一個身影擋在了自己身前。
是英落。
“丫頭,你讓開!”木下先生咬着牙說。
英落搖搖頭,看着衆人:“你們信我嗎?”
“你要做什麼?”
“他會死,但不是現在!”
木下先生的眼神發紅,狠狠問道:“你要護着他?”
“不,我不會護着他。”英落答道:“但他現在還不能死!”
“那不還是要護着他!!”人羣中一人大叫。
“你們,信我嗎?”英落沒有辯駁,仍是這一句。
衆人羣情激奮,叫嚷不止。
山下先生卻突然大喝一聲:“都閉嘴!”
現場再一次安靜下來。
山下先生看着英落,鄭重的說道:“我們信你!若是你還不值得信任,這天下便無人可信!”
英落掃了一眼衆人,得到了同樣的答覆。
她笑了。
她一揮手說道:“跟上來,今天還很長呢!”
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牽着宗次郎的小手,旁邊是神色忐忑的福原越後。
身後,則是百姓。
初始的人並不多,但京都大火的罪魁禍首被抓來京都的消息如帶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大街小巷。
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越聚越多,緊緊的跟隨者前方那個長髮飄飄的身影。
隊伍已經形成!
遊行便開始了!
在十九世紀的幕末,天皇腳下的京都。
人民的力量,第一次展現於衆人的面前!
無人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