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既非聖人,也不是柳下惠,若是對其他的女子,他或許還能夠勉強剋制,但此時擁在懷中的卻是他真心所愛的佳人,但凡是正常的男人,都難免要沉醉其中。
然而,也就在此時,他卻忽然感覺到臉上溼漉漉的,竟然全都是淚水。原來楊絳衣一直都強忍着不肯哭泣,到了現在卻再也無法忍耐,淚水決堤一般涌出,頓時沾溼了兩個人的臉龐。
“她之所以哭泣流淚,是因爲心中痛苦,而這等情愛既不能帶給她幸福,我又豈能去佔有她呢?”華不石心中這般忖道。
他胸中的慾火,瞬時之間已被滴滴淚水所澆滅,身體漸漸地僵硬起來,環抱在楊絳衣纖腰上的手臂輕輕地鬆開。
楊絳衣卻仍蜷伏在他的身上,親吻着他的嘴脣和臉頰,直過了許久,才依依不捨地分離。
二人在草地上相對而臥,楊絳衣直直地盯着華不石的眼睛,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爲自己命不久遠,不想拖累於我,所以纔不敢愛我,是不是?”
她忽然將右手舉起,道:“上天爲證,明月爲憑,今日楊絳衣立下誓言,一定要尋找到治癒華公子疾病的辦法,如果公子不治身亡,絳衣也立刻自殺相殉,追隨而去!”
她的臉頰之上依然掛着晶瑩的淚珠,語氣卻是堅定無比。
華不石驚道:“這萬萬不可!唉,我一直不願將此事告訴姐姐,就是害怕這種情形發生。將來你若是爲我殉死,我如何還能安心!”
楊絳衣道:“我不管!反正我的誓言說出,已經收不回來啦,你若想安心,就不要死。”
華不石苦笑道:“生死乃是天命註定,就算我不想死,又能如何。”
楊絳衣道:“難道‘乾元絕脈’真的那麼厲害,全然沒有辦法可想麼?我看你體質雖弱,卻還算是健康,說不定你所患之病並非是那種絕症,不致於死呢?”
此時她已經表明了心意,決心要與華不石同生共死,也就再沒有先前的許多顧忌,把早已想問這大少爺的話直接講了出來。
華不石道:“姐姐可知道,你在巧雲姑娘那兒所見的那張紙片上的字,是誰寫的?”
楊絳衣道:“是誰?”
華不石道:“我出生之時,母親就難產而死,而我生來就身體虛弱,爹爹尋來了數位當世名醫會診,那一張紙片,便是‘醫聖’孟無命的手筆。”
“醫聖”孟無命號稱“天下第一名醫”,有“聖手閻王敵”的外號,江湖上傳言此人無病不治,無毒不解,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楊絳衣身在江湖,當然也聽說過。
華不石道:“孟先生醫術高明,是我研習醫道的啓蒙老師,本就不會誤判。唉,我何嘗不希望自己的病並非‘乾元絕脈’,也曾反覆求證,只可惜事實只是令人失望。”
楊絳衣道:“就算是‘乾元絕脈’,那孟醫聖不是無病不治麼,難道連他也沒有辦法?”
華不石卻不回答,嘆了一口氣,慢慢從草地上爬起,挺直了身軀盤膝坐下。楊絳衣也坐了起來,卻把身體倚靠在華不石的懷中。
兩人象情侶一般相擁,倚坐在河岸旁邊,眼前的錦溪清澈如鏡,一汪秋水緩緩地流淌,楊絳衣的一縷秀髮被河風吹起,拂過這大少爺的鼻尖,令他感覺到癢癢的。
但是華不石很快就收住了心猿意馬,說道:“我最初知曉自己身患‘乾元絕脈’時,只想要去做一件事情。”
楊絳衣道:“是什麼事?”
華不石道:“當時我對這人世已深惡痛絕,只想着既然老天爺掠奪我的性命,我就要令其他的人也活不長久,定要去掠奪所有的人的性命,最好是能在有生之年,把這世上之人的都殺個乾乾淨淨,讓他們全都給我陪葬。於是,我便開始拼命鑽研毒術,也曾深入到湘西苗疆的叢林之中,只爲了找尋最強的施毒殺人之法。”
楊絳衣道:“原來你還懂得用毒,我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過。”
華不石道:“毒術與醫術本是一門學問的兩面,用毒殺人和用藥救人,其實也有相通之處。”
殺人和救人,原本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但卻有着相通之處,正如“魔”與“佛”的區別。以華不石的智慧和手段,如果決意使毒殺人,或許會成爲邪惡無比的魔王,害死成千上萬條性命。
成魔還是成佛,也就僅僅存在於人心的一念之間!
楊絳衣道:“那麼你後來又爲何會改變心意呢?”
華不石道:“那時我對於治癒‘乾元絕脈’仍存有的一絲希望,所以在學習毒術的同時,也在全力鑽研醫術,想找尋到治癒此症之法。”
楊絳衣道:“你找到了麼?”
華不石搖了搖頭,道:“沒有。‘乾元絕脈’實是不治之症,存在於人體的血脈骨髓之中,尋常的藥石之道,根本無法對它產生作用。只有傳中說那些能使人脫胎換骨的仙丹聖藥,或許纔會有效。”
楊絳衣眼睛一亮,道:“既然有丹藥能治,我們就可以去尋找啊!”
華不石苦笑道:“那些仙丹聖藥,譬如‘萬年雪蓮’,‘九心靈芝’之類,全是神話傳說裡纔有之物,若說在這世上能尋找得到,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楊絳衣心知華不石所言不假,又再低頭不語,但心中卻有了一個念頭,只想着若是能尋到傳說中的靈丹聖藥,治癒華不石的絕症,就算要她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
只聽得華不石又道:“在那幾年之內,我雖是未能找到治癒此症之法,卻在數本典籍中,找到了幾種能夠抑制病發的方法。身患‘乾元絕脈’之人,原本就連二十年都難以存活,使用這些方法,卻可以苟延壽命,至少活到三十多歲,而且能減少平日裡大半的病痛,生活與常人無異,只是過不了‘三紀’的大限而己。”
他略一停頓,又道:“要知‘乾元絕脈’本是無可醫治的絕症,能研究出抑制此症發作的方法,亦是十分艱難的事情,必定是花費了無數心血纔有所得。而我又發現,這些醫典的著者,也就是研究出這些方法之人,自身並未患此絕症,這些人無疑均是極爲高明的醫士,他們窮盡心血研究這些方法,其實是爲了挽救別人的生命。”
“所以,我便又想到,這世上的人原來並非都是那麼可惡,也有許多心地良善,致力於救人的仁者,我先前要殺盡天下之人的想法,其實竟是錯了!”
楊絳衣道:“原來你因爲這些改變了心意,把殺人的惡念變爲了救人的理想,是麼?”
華不石道:“我一度在殺人和救人之間搖擺不定,但最終還是選擇的後者。於是我不再去學施毒殺人之術,而是全力研習治病救人的醫道,又在湘鄂兩境各地遊歷行醫數年,總算是略有所得。而我亦是發現,死於江湖上的仇殺爭鬥的人,其實比死於病患的人多了許多倍,懸壺濟世並非最有效的救人途徑,所以心中又有了建一個勢力遍及天下的大門派,以製法之道來消除江湖殺戮的夢想。”
他伸出手臂,輕攬住楊絳衣的肩,說道:“在遇見姐姐之前,那隻不過是一個虛無飄渺的空想,殊無實現的可能。大概是上天有意,把姐姐送到了小弟的身邊,如今我已經愈來愈相信,此事定然會在我們的手中變爲現實!而只要實現這個夢想,華不石就算命不久遠,也死而無悔,只是姐姐必須活着,因爲只有依仗你的絕世武功,才能維持我們所建的門派,華不石夢想的成果也纔不會破滅!”
華不石目光溫柔,與楊絳衣深情對望,道:“姐姐,請答應小弟,無論如何,也不要輕言殉死,一定要幫助我完成夢想,好麼?”
楊絳衣看着華不石的眼眸,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不好,我不願意!”
華不石愕然道:“爲什麼,難道姐姐還不能瞭解我的心意麼?”
楊絳衣道:“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我當然瞭解。可是我們不是還有十多年的時間麼,你爲什麼如此悲觀,只想着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卻不考慮人家的感受!絳衣已發過了誓言,就一定要做到,你爲何不能運用你的聰明和智慧,來幫助我實現誓言,卻只懂得要我幫你!”
她說到後來,心情激憤,眼淚又流了出來。
華不石口中吶吶道:“其實我也未曾放棄,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尋找治癒此症的方法,巧雲姑娘得了我的醫術傳承,也會大有幫助,只是……”
楊絳衣道:“只是甚麼,你如果想要我活着,自己就一定不準死!我不相信甚麼上天之命,只知道事在人爲,你平時行事總是自信滿滿,胸有成竹,怎麼到了關鍵的時候,卻沒有了信心?我們兩人在一起,生和死都不分開,還有什麼值得害怕!”
楊絳衣個性外柔內剛,華不石自是知道,她決心若下,絕難被言語說服更改。華不石本是一直在想如何能勸慰她,然而此時,他心中卻忽然升起了另一股信念。
有她在自己身邊,就算是“乾元絕脈”也並不可怕!
多年以來他嘗試了許多辦法,卻沒有甚麼進展,華不石已確知普通藥石對此奇症無效,於是心中只想着如何利用有限的時光完成夢想,卻把探索“乾元絕脈”的醫治之道放在了一邊。
先前把這個秘密告訴孫巧雲的時候,華不石主要的用意只在於讓她身負重任,能夠更加專心地研習醫術,在他的內心之中,其實並沒有對此事抱有多大的期望。
華不石無法忍受心愛人之人爲了他的死亡而傷心難過,更加不願愛人爲他殉死,因此一直以來,都在有意地逃避愛情,不願爲人所愛,也不想付出情感。
可是這一瞬間,當楊絳衣毫不遲疑地選擇與他生死與共的時候,他卻發覺愛情居然能發生力量,使他的心中產生了新的信念。
唯有信念,才能產生希望,而既有希望存在,也許就有奇蹟發生。
(第二篇完)
第二六卷 風雪野豬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