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妍穿着一件修身的風衣,長髮束成利落的馬尾,問這句話的時候,細細修剪過的眉毛輕輕皺着,像她媽媽一樣,通身都是精心修飾過的端莊大方。
沈易微笑着點頭,側身讓出門口,向屋裡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沈妍看了一眼站在沈易旁邊的蘇棠,站着沒動,“咱們有十幾年沒見過面了吧,我都認不出你了。”
蘇棠看向沈易的側臉。
她去客房換衣服的工夫,沈易不但換好了衣服,還把臉上的胡茬收拾乾淨了,頭髮也仔細整理過,經過剛纔幾個小時的安睡,沈易臉上的病色略見消緩,再經過這番收拾,已經精神得不像個病人了。
也許是這幾天生病吃得不好,沈易似乎又瘦了些,臉上的棱角如刀刻般清晰,被溫和的微笑渲染之後,有種男人味十足的溫柔。
蘇棠鬼使神差地想着,時間是資質最高的工程師,十幾年前,沈易十幾歲,應該還沒有現在這麼誘……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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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妍說着,把拎在手裡的紙箱子遞了過來,客氣地笑笑,“陽澄湖的大閘蟹,我剛纔在來的路上提的,還都活着呢,不值錢的東西,嚐個新鮮吧。”
沈易微微怔了一下,才微笑着點了下頭,伸手接了過來,轉頭看向蘇棠,蘇棠猜他大概是要她幫忙說幾句客氣話,剛說了句謝謝,突然就在那句餘音在耳的“嚐個新鮮”裡琢磨出了點奇怪的味道,頓了一頓。
沈易的胃病這麼嚴重,螃蟹應該是長期忌口的東西吧?
她是真客氣還是假客氣……
不等蘇棠想好還要不要再繼續跟她客氣,沈妍就主動把這篇揭了過去,也許是知道沈易讀脣不大容易,沈妍把話說得既慢又清楚,
“我今天來還想找你問件事。”
沈易輕輕點頭,彎腰把那箱螃蟹放到門口附近不礙事的地方,又微笑着對她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沈妍笑笑,站着原地搖搖頭,“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就幾句話,我還有點別的事,問完就走,我就不進去了。”
沈妍半開玩笑的話聽起來有些似曾相識的刺耳,蘇棠忙看向沈易,沈易明顯也有所覺察,眉眼間的笑意黯淡了幾分,倒還沒有徹底消失。
沈易點點頭表示同意,目光認真地落在沈妍塗得嬌紅的脣上。
沈妍睫毛對剪,隱去了那道像腮紅一樣敷抹在部分臉部皮膚表層的笑容,語速依然平緩,字字清晰。
“你是在美國長大的,可能沒有過中秋節的習慣,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過,還攪合得我們不能好好過,這就是你不講道理了吧?”
蘇棠聽得一愣,他這幾天不是一直生病在家嗎?
就算他不是生病在家,以他的脾氣,也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沈易也有點發愣,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不解地看着沈妍。
沈妍被他不經意表現出的無辜惹出了一點火氣,紅脣繃了一下,聲音頓時冷硬了許多,“前天你們單位的領導派人去醫院看你媽,從進門打聽病房在哪兒開始就一口一個沈夫人,看完你媽還去院長辦公室找我爸,又是送酒又是送蟹券,當着那麼多醫生護士的面,你媽躺在那兒是挺自在的,我媽呢?”
蘇棠低頭看了一眼牆邊的那箱螃蟹。
她還以爲沈妍那句話的用心在“嚐個新鮮”上,現在看來,她真正用心的話恐怕是那句“不值錢的東西”。
沈妍的話說得不大好聽,但平心而論,這探病的人確實是沒把好心用對地方。
沈易把眉頭皺出了一個淺淺的川字,深深搖頭。
蘇棠猜,這事兒他應該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這事兒應該也不會發生了。
沈妍顯然不信,被沈易無聲的否認激得聲音又拔高了一重,“大過節的,我爸媽因爲你媽的事在家裡吵得天翻地覆,我爸昨天中午飯吃到一半就摔筷子出門了,我媽把自己鎖在屋裡一直哭到大半夜,你就沒有一點成就感嗎?”
蘇棠算是聽明白沈妍是來幹什麼的了。
如果沈易不是沈易,蘇棠覺得自己也許會站到沈妍的那一邊,她很清楚,有時候家庭不和睦比沒有家庭還要可怕得多。
但沈妍現在罵的是沈易,再冤枉也無法還口的沈易。
沈易事先沒有做好在門口對話的準備,手機沒帶在身上,只能蹙眉搖頭,蘇棠剛想幫他說句話,突然想起外婆的囑咐,稍微猶豫了一下,沈妍又開了口,因爲有意放慢語速,聽起來格外森冷。
“我知道幹你們這一行的人都很會掙錢,我託朋友打聽過,你在你們這一行裡是名人,很多搞證券的美國人都知道你,你們領導也把你當佛爺供着,以你現在的經濟實力應該已經可以把博雅醫院和博雅療養院都買下來了。”
沈妍咬着牙頓了一頓,被大地色眼影充填的眼眶微微發紅,“但是在你把他們買下來之前,你能不能讓你媽滾到別的醫院裡躺着去!”
沈易的眉頭又收緊了一下,臉色隱隱泛起青白,蘇棠在側面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結顫了一下,依然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聲音。
蘇棠心裡像被螃蟹鉗子擰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發疼。
蘇棠不跟人吵架,不代表她沒有以暴力解決問題的衝動。
這個衝動剛涌上來,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沈易像是覺察到了什麼似的,突然轉過頭來擔心地看着她,向屋內輕輕偏了偏頭,示意她離開這片火藥味漸濃的區域。
蘇棠愣了一下,剛泛上來一股委屈,突然意識到沈易不是擔心她對沈妍怎麼樣,而是怕沈妍越來越不加收斂的吵鬧會嚇到她。
蘇棠淡淡地看了沈妍一眼,轉身進屋去了。
也許是蘇棠的離開讓沈妍沒有了在外人面前的顧忌,沈妍尖銳刺耳的罵聲藉着樓道特有的回聲放大效果頓時充滿了沈易家的每一個角落。
“你又不是沒錢,博雅醫院也不是s市最好的醫院,你爲什麼非要把你媽放在那噁心我們一家人啊?”
“你們搞金融的不是最會算計了嗎,你自己掰着手指頭數數,我媽忍你們孃兒倆多少年了,也算仁至義盡了吧,你好意思幹這種缺德事嗎!”
“我就想問問你,我們家到底欠你什麼了,你說明白,我就是砸鍋賣鐵也還給你!”
“你一個大男人使這種下三濫的招,你要不要臉啊!”
沈妍歇斯底里的喊聲還沒落定,蘇棠已經不急不慢地走了回來,嘴角多了一道沒有溫度的笑,手裡多了一把鋥亮的菜刀。
沈易的臉色很難看,看到蘇棠這樣回來,臉色更難看了。
蘇棠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沈易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慌忙拉住她的胳膊,蘇棠也不去掙開沈易的手,順勢在他身邊站定,氣定神閒地把菜刀換到了那隻相對自由的手裡。
“你……”沈妍愕然看着蘇棠手裡的菜刀,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生生嚇了回去,再開口時,聲音因爲剛纔那通過於激動的喊叫而微微有些發啞,“你是誰啊?”
“你剛纔一句接一句地說,我也沒插上話,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
蘇棠清淡客氣地笑着,“我是他的貼身保鏢。”
沈易一直緊張地看着她脣形的變化,突然看到這麼一句,呆愣了一下。
蘇棠又補了一句,“最近對沈先生不客氣的人有點多。”
沈妍還沒在剛纔的激動情緒中徹底緩過勁兒來,臉頰微紅,胸口的起伏有些急促,一點也不像初來時那樣氣定神閒理直氣壯了,“你想幹什麼?”
蘇棠像黑道片裡的那些善心未泯的小弟一樣無奈地笑笑,順便輕輕掂了一下手裡的菜刀,“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沈易顯然不大明白這句中國傳統黑話,神情既茫然又緊張。
沈妍臉上的漲紅淡了下去,提了口氣,微微揚起下巴,垂眼看着比她矮了近半個頭的蘇棠,聲音平穩了些許,“這樓道里有視頻監控,你敢動手試試。”
蘇棠把嘴角往上提了提,笑得很隨意,“你放心,我比他講道理,我會保證及時把你送到s市最好的那家醫院,並且主動負擔你的一切醫藥費和營養費,必要的話,喪葬費也沒有問題。”
蘇棠說得很平靜,好像這種事每天都要幹好幾回一樣。
沈妍狠瞪了她一眼,狠得有點虛飄。
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來的,蘇棠和沈易是兩個人,加一把菜刀。
對峙只持續了兩秒,沈妍就扭頭走了。
看着那個連電梯都不敢等就匆忙下樓的身影,蘇棠緩緩鬆了口氣,悠悠地哼起了一首革命歌曲。
“北風拿個錘,雪花拿個瓢,雪花拿個瓢瓢……”
沈易沒關心她唱的什麼,鬆開了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把門關上,轉身回了臥室,眉頭深深皺着,臉色格外凝重。
蘇棠把菜刀放回廚房,倒了杯溫水,跟到沈易的臥室裡。
沈易虛靠在牀頭,頭頸微仰,一隻手虎口張開放在額頭上,拇指與其他手指分揉着兩邊的太陽穴,用力很重,手背上筋骨的紋路突兀得讓人心疼。
蘇棠走過去把他的手從額頭上捉了下來,“不用頭疼着報警事了,我來自首了。”
沈易似乎沒有力氣把自己的腰背從牀頭上拉起來,看着蘇棠勉強地笑了一下,用手語對她說了句“謝謝”,才把杯子接到手中,淺淺地含下一口,有些吃力地嚥了下去。
蘇棠看得揪心,不禁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很難受的話就去醫院——”
話沒說完,蘇棠就抿起嘴脣把話掐住了。
她跟他提什麼醫院……
沈易淺淺笑着,轉手把杯子放到一旁的牀頭櫃上,拿起隨手扔在牀上的手機,緩緩打下幾句話,遞給蘇棠。
——我很好,只是有點頭暈反胃。謝謝你保護我,但是你剛纔的行爲很危險,以後不許再把菜刀拿出廚房了。
蘇棠在牀邊坐下來,對着天花板立起三根手指,“我保證,下回一定把她拽進廚房裡嚇唬。”
沈易無奈地笑笑,伸手把她豎起的手指頭輕輕按了下去。
——她只是害怕,來宣泄一下情緒,她不肯進門就是怕我傷害她,她既然知道樓道里有視頻監控,一定不會跟我動手。
蘇棠沒好氣地瞪着胳膊肘往外拐的人,“防患於未然是工程師的基本職業道德,你倆要真打起來,那就是拆遷辦的事了,我纔不管呢。”
沈易不置可否,只靜靜看着她,輕輕地笑着。
蘇棠皺皺眉頭,看着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場折騰鬧得身心俱疲的人,心疼地嘆了一聲,“你們領導也真是的,哪找來個這麼不會辦事的人啊……”
沈易搖搖頭,笑裡帶着一點輕輕的苦味。
——我從沒對公司裡的人提過我家裡的事。我剛剛問過,公司裡沒有派人去過醫院。
蘇棠愣了一下,“那是什麼人去的?”
沈易臉上的笑意淡得幾不可察。
——應該是陳國輝的人。
蘇棠瞪圓了眼,“他吃飽了撐的啊!”
沈易輕抿着血色淡薄的嘴脣,微微搖頭。
——他在提醒我,如果我爲難他,他也有辦法爲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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