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架上擺着各種罈罈罐罐,屋子裡放着一個三腳鍊化爐,火焰早已熄滅,此時仍舊冒着一陣陣的青煙。
這個赤裸的孩子看看自己的手腳,滿眼的茫然,一張臉出現湊近他的面前,那是一個道士打扮的男子,用帶着些許激動的口吻說:“我是你的主人,你叫鄭元!”
“鄭……鄭元?”他艱難地重複着對方重讀的這兩個字,實際上,他完全聽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他新生的腦袋裡什麼也沒有。
對方把一鏽跡斑斑的刀舉到他的面前,展示給他看:“鄭元,這把刀是你的原型,你是從這把刀裡煉化出來的!”
大概是本能地感覺到那東西和自己的聯繫,鄭元伸出手去摸它,道士把刀挪開:“不要碰,原型受損,你也會沒命的。我現在要把它埋起來,埋進沒人知道的地方,來,我幫你穿衣服!”
……
“鄭元,把那個木樁打爛!”空地上,他的主人叫喊着,道童打扮的鄭元笨拙地跑過去,因爲雙眼的聚焦還很不熟練,無法感知那個木樁的位置,結果在他準備把手擡起的時候,腦袋已經撞了上去。
“咚”一下,他撞得眼冒金星,坐在地上,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天空。
道士走過來,用力地扯他的臉:“不會跑,不會攻擊,甚至不會說話……你這個廢物到底有什麼用,到底有什麼用!”
臉上捱了一下,他把打翻在地,鼻子裡流出血來。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精力才把你煉出來,你這個廢物!”一把明晃晃的刀映着刺眼的日光,舉起刀的是他的主人,“既然什麼也做不了,那就給我去死吧,我不需要你這種東西!妖的屍體也是非常好的煉化材料呢!”
但是刀遲遲沒有落下,鄭元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個迎着日光的人影似乎慢慢從中間裂開了,伴着噴泉一樣誇張的血液涌出,他從中間裂開,向兩邊倒下。
他只記得道士把刀舉起的時候,他的身前有一個圓圓的東西突然出現了。
……
他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第一任主人,被飢餓的鄭元吃進了肚子裡。他躲在這個破敗的道觀裡,吃所有能找到的東西,甚至是洞裡的蟑螂和老鼠,連架子上的書也會放進嘴裡嚼一嚼,可惜實在是咽不下去,似乎他混沌一片的腦袋裡完全沒有食物的概念,只知道把找到的東西吞進肚子裡,這樣就不會感覺餓了。
一天天,這混沌的腦袋慢慢開竅,速度遠比一個人類嬰兒學會說話要快很多,他漸漸能看懂架子上的那些書。
但是因爲封閉,鄭元終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在這裡不知道呆了多久,最後已經餓得快要死去時,有一羣逃荒的人躲進了道觀裡。
餓得發昏的他咬死了其中一個,另外幾人一臉驚恐地抄起扁擔和柴刀要打他,但每個人都在舉起武器的一瞬間變成了整齊的兩半,被切開的臉上還帶着恐怖至極的表情。
但在鄭元的腦袋裡,他只知道要吃東西纔不會餓肚子,好在這些屍體讓他飽飽吃了一頓。
這種餓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過了很久,漸漸人類不再到這裡來了,山下流傳起吃人妖怪的傳說。人不再來了,有一些奇怪的人開始到道觀裡來,這些人有些和他有着相同的氣息,有一些是道士打扮,手裡拿着長劍和符咒。
鄭元從來不會被來者嚇到,有時候反倒希望這些人攻擊他,只要有人攻擊他,就會立即變成兩半,變成食物。在這古怪而孤單的成長過程中,他吃掉了很多除妖人和同類的屍體,自己也在漸漸長大,變成一個大人,雖然腦袋還是像個孩子。
食物和食物有很大的不同,老鼠和蟑螂吃起來很噁心,人類的屍體吃起來要好一點,除妖人和人類沒有不同,但是同類的屍體似乎能讓他吃得很飽,就算一個月沒有食物送上門也不會感覺餓。
他漸漸發現,同類是特殊的存在!
結果有一次,一隻同類在他面前意外慘死,他伏在屍體上吃了一口,身體突然變成了小孩子。鄭元並不知道爲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是隱隱感覺到這具屍體上散發的氣息和自己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但他實在是太餓了,就算變成了小孩子,還是把屍體吃了一個乾淨。鄭元不知道,他吃掉了一具和自己屬性相剋的妖屍,爲這個糊塗舉動所付出的代價就是,他一生都要保持着孩子的外形。
……
很久很久之後,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經天翻地覆,有一天鄭元正在睡覺,一隊人衝了進來。
這些人穿着統一的衣服,戴着帽子,手裡拿着長長的鐵桿,那東西,他後來才知道叫槍,而這些人其實是軍人。
此時的鄭元已經衣衫襤褸,又亂又髒的頭髮披在腦後,長期沒有修剪的指甲長得很長,以致於向內彎曲了下去。
一個多月沒有食物,他已經餓得像骷髏一樣了瘦。鄭元的心中浮現出一絲欣喜,這下又有東西可以吃了,而且可以吃很久。
但這一次他卻失算了,這羣人似乎沒有殺他的打算,而是把他用鐵鏈拴住了脖子,像拖一條狗似地往外拖。
鄭元拼命掙扎,卻敵不過一隊人的力氣,最後他被關進了一個牢籠。
不知在車上顛簸了多久,他被送進了一個房子裡,有個穿白大褂的人扒開他的眼皮,用發光的小棒照他的眼睛,然後看他的舌頭,抽他的血。
有人給他送來食物,被火烹調過的食物原來那麼可口,遠比鮮血淋漓的生肉美味許多。這是鄭元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人類的食物,這時離他出生的時間已經有兩百年了!
有人給他洗澡,剪指甲,剃頭,捉蝨子,換衣服。鄭元住進豪華的房間裡,有飲料,有食物,有溫暖的牀,他不懂這一切的意義,只知道現在的生活非常舒適,他只想永遠擁有這樣的生活。
唯一讓他不舒服的就是不時有穿着軍裝的人站在窗外看他,像打量一隻動物,一些他無法理解的支言片語也會飄進來。
“大帥,這就是那隻擁有‘殺意反彈’的妖,非常非常特別,現在正在訓練他說話,理解人類的事情!”
“不錯,你要小心,凡事別過火,他畢竟是隻妖!動作快一點,我給你一個月!”
之後,除了伺侯他的人之外,還有一個戴着夾鼻眼鏡的小鬍子來找他,在小黑板上寫一個字,並且把嘴巴張得很誇張念出一個音:“我!”
鄭元呆呆地看着,不解其意。
然後這一天就沒有飯可吃,甚至沒有水喝。
第二天,小鬍子重複同樣的事情,鄭元依舊一臉不解,沒有任何反應。這一天,仍然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
餓到第四天,鄭元那混沌的腦袋裡漸漸有了一個認識,自己對小鬍子沒反應似乎和他餓肚子是有聯繫的。
這一天小鬍子進來,還是不厭其煩地教他念:“我!”
鄭元張開嘴,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嗓子發出一個喑啞的聲音:“渥……”
結果這一天,有美味的食物和水被送來,他終於理解了這些行爲的意義,只要他聽那個小鬍子的話,就有東西可以吃。
理解這一點,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一隻學說話的鸚鵡關心的永遠是飼料,腦袋一片茫然的他並不比鸚鵡強到哪去。
小鬍子花了二十天,教會他一句話:“你的家人是我殺的!”
“你的家人是我殺的!”
越念越熟練,越念越流暢,小鬍子和窗外的軍人都相當滿意,食物也變得越來越美味,實際上鄭元完全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它代表的就是食物,吃到飽的食物。
有一天,小鬍子沒有來,他被餵飽了美味的食物,然後被士兵用鐵鏈拴住脖子,帶上了車。一陣顛簸之後,車停在一間小洋樓外面,小洋樓裡這時傳來槍聲和女人的尖叫聲,然後那個軍人走過來,身上的軍服沾着血,他衝看管鄭元的士兵做了一個下車的手勢。
鄭元被帶進了那個屋子,地上滿是血跡,還有三具屍體,兩個女人,一個孩子。軍人從懷裡拿出一張照片,指着上面留着絡腮鬍子的男人說:“你的家人是我殺的!”
鄭元眨了眨眼,突然明白,重複道:“你的家人是我殺的!”
軍人點點頭:“看到這個人就說‘你的家人是我殺的’,我們回頭來接你,不要吃地上的屍體,記住!”
這句話在鄭元聽起來,就好像一個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段話,中間夾了一個漢語的詞“吃飯”似的。
一羣人走了,鄭元被留在飄着血腥味的屋裡,不知所措。他已經吃慣了被火烹飪過的食物,對地上的屍體完全沒有興趣。
所以這些屍體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意義,甚至不如窗外搖曳的薔薇吸引他。
這時,門開了,一羣陌生的士兵擁着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男人就是照片上的人,當進來的人看見眼前的一幕和站在屍體中的鄭元時,立即驚呼起來。
鄭元似乎想起了什麼,像背詩一樣說出那句話來。
“你的家人是我殺的!”
1915年的一個夜晚,東北某個反對袁世凱稱帝的將軍死在自家房間裡,連同他手下的幾名親兵死狀異常恐怖,所有人都被完整地切成了兩半。
兇手不翼而飛,至今仍然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