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原本正欣賞狄米特受辱的麥克感到頭上一黑,忙回過頭來,卻被從天而降的哈柏瑪斯壓倒,海門一腳踩着還不知道爲何會被摔出去的哈柏瑪斯,像一枚炮彈似衝向張大嘴巴的盧曼。

海門的拳頭從背上弓出的時間,聽說只要0……015秒。

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是站着呼吸的,都禁不住這樣的暴力加速度。

“嗚!”盧曼往後飛倒,尖牙在嘴裡亂七八糟地攪開。

但從未反擊過的海門,拳頭裡積壓的不只是憤怒,還有千斤萬擔的委屈。他怒吼着:“別太侮辱人!”海門的上鉤拳像鐘擺似轟在盧曼的胸口,盧曼在眨眼間就退化成人形,飛了出去。

“見鬼了!”拉崗放下我的雙腳,怒氣騰騰地躍向身旁的樹幹,藉強大的反作用力彈向海門,海門大吼,沒有任何準備動作就朝飛快衝來的拉崗揮出一拳,一人一狼就這麼硬生生對轟!

我坐在地上,看着拉崗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挫,就像高速噴射的飛機撞山般愕然落下。而海門根本沒有捱上拉崗那一拳,就已經用快得不可思議的拳頭將一頭狼人轟昏,提早0……015秒結束對決。

“你真的以爲你是最強戰士的孫子?”

麥克的聲音從樹林頂端傳來,他不知道何時已經竄到樹幹上,一手抓着樹枝晃動身子,眼睛瞄準海門,打算等一下一鼓作氣用重力加速度朝海門頭頂轟下。

“應該教教你狼族跟人類之間的分別了,你誤會自己太久了。”哈柏瑪斯揉揉痠痛的手臂,站了起來,他的拳頭可以將鐵籠打歪。

兩個狼人的傾力一擊,已經不是惡作劇的層次。而是謀殺。

海門很笨,打架也很笨。他只懂得揮拳。他一定會完蛋的!

“快逃!”我大叫。

一個狼人自樹梢怒吼,一個狼人站在海門五步前弓起身子,他們比野獸兇猛得多。

“我很笨,但打架的事只是加法。”海門被撕開的衣服裡露出鮮紅的爪痕,眼神裡充滿憤怒的火焰:“我從不認爲我會打輸五個麥克加五個哈柏瑪斯。”

我獃住了。那一剎那我覺得海門的身影變得很巨大、很巨大。

麥克舉起雙臂,雙掌緊握成球轟下,海門卻不加理會這雷霆萬鈞的氣勢,衝上前一記左鉤拳朝哈柏瑪斯的下顎揮去,哈柏瑪斯往後急縮躲開了這一拳,卻沒有躲開海門接踵而來的抱擊。

海門與哈柏瑪斯滾在地上,從天而降的麥克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看着哈柏瑪斯的嘴裡吐出午餐中的馬鈴薯碎泥,兩雙眼睛翻白後,鼻孔又灌出鮮血。

“我的外公是歐拉!這樣夠清楚了嗎?”海門大吼大叫,他的聲音夾雜着哭泣的鼻音,哈柏瑪斯被海門從背後奮力抱住肚子,然後他得嚐嚐全村最恐怖的腕力。

“放開他!”麥克大叫,哈柏瑪斯再吐的話,恐怕要吐出肝臟了。

“好啊!”海門真的丟開奄奄一息的哈柏瑪斯,掄着拳頭箭步向前大叫:“是該輪倒你了!”

麥克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眼中的氣燄全消。

“小心!”我尖叫。

拉崗滿臉是血、突然拔身自海門背後一踢,海門被踢翻在地前,麥克隨即一腳踢向海門的臉,海門三百六十度在空中轉了一圈後倒地,隨即被麥克與盧曼壓在地上拳打腳踢。

兩隻巨大的野獸瘋狂毆擊着海門,被壓倒在地上的海門居然不閃不擋,兩隻拳頭毫無章法地朝麥克與拉崗的身上亂打,海門的臉上濺滿鮮血,身上的抓傷觸目驚心。

突然,麥克一拳命中海門的胸膛,那巨大的聲響令我驚慌莫名。

我連忙抄起地上的尖石用力往麥克後腦重重一砸,麥克怒目回頭,我手裡又是一塊尖石飛去。海門趁勢爬起,抓住拉崗的左手一折,拉崗哇哇大叫,看着像軟水管一樣的手臂呆住。

“可惡!”麥克罵道,額上流出鮮血,轉身隨手用力一揮,我昏了過去。

第五十三章

當我有點知覺時,額頭上冰冰涼涼的。

我睜開眼睛,媽媽憂心忡忡地看着我,說:“醒了?山王揹你回來的。一個女孩子家跟人家打什麼架?”

我虛弱地回嘴:“你還不是在酒吧裡跟兩個男人打過架?還救了老爸?”

如果是山王揹我回來的,那海門一定沒有大礙。

媽媽皺着眉頭,說:“不要什麼都拿媽的事回嘴。你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海門闖出大禍了。”

我搖搖頭:“是他們先欺負海門跟狄米特的。”

媽媽的眼睛溼溼紅紅的,說:“欺負海門?海門把哈柏瑪斯的肋骨折斷了三根,把盧曼打到送到城裡的醫院觀察腦震盪,把拉崗的手摺斷,還差一點殺了麥克!”

我驚叫:“差一點殺了麥克?”

媽媽點點頭,難過地說:“聽說麥克把你打昏後,海門一拳就把他的下巴打歪,還把麥克的左眼打瞎了!現在麥克在懷特醫生家緊急救治。”

我哭了出來,這個笨蛋現在不知道怎麼了。

“都是麥克的錯!他不應該譏笑海門的!”我抱頭痛哭,額頭上滾燙着。

“海門這麼強壯,根本不應該這麼衝動,說誰欺負誰都太早。現在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媽媽將我壓在牀上,重新將冰毛巾放在我的額頭上。

“你不懂啦!海門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哭,胸口悶得厲害。

媽媽根本不知道,如果海門不動手,被送進醫院的決不是麥克他們。

我只是痛哭,媽媽拍着我的背,說:“狄米特也是這麼說。沒事的,海門受點教訓也是應該的。但你爸擔心村子已經容不下他。你乖乖睡,晚點我跟爸去找狄米特的爸媽商量該怎麼幫海門,好不好?”

我點點頭,我的頭好痛。

我閉上眼睛再度沈睡。

在夢裡,我看見海門的拳頭,直直地、直直地、直直地將麥克的眼珠子打碎的樣子。

※※※※※

“快醒來!快醒來!”我爸爸大叫着,將我用力搖醒。

我緩緩睜開眼睛,卻見房間的擺設快速地移動,原來是爸爸正抱着我衝下樓梯,我看着爸爸焦急的眼神,忍不住好笑:“爸,我沒事啦,我好像已經退燒了。”

爸爸一腳踢開大門,抱着我往懷特醫生家裡衝去,說:“海門快死了!你得去見見他!”

我嚇得說不出話,連怎麼開口發問都不曉得。

“海門到懷特醫生家跟受傷的麥克道歉,沒想到麥克他爸卻氣沖沖地回家拿獵槍,朝海門開了一槍!”爸爸焦急地說:“看樣子是活不成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號啕大哭,亂踢亂叫,爸將我放了下來,我大哭衝到懷特醫生家,懷特醫生家門口早就擠滿了人,麥克的爺爺,也就是村長,深鎖眉頭坐在一堆猶太人中間,麥克的爸爸不知所措地站在蓋雅爺爺面前,蓋雅爺爺嚴峻地瞪着他。

“海門呢!”我大叫,衝進人羣,看見狄米特跟山王蹲在懷特醫生家門口的擔架上,一人一手抓住海門的雙手。

擔架上都是血。

海門胸口透着褐色的血漬,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我瞧着他,腦子陷入一面空白。

怎麼可能?我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失去海門嗎?

“海門!”我跪在擔架旁,狄米特與山王的眼睛片刻不離海門,他們非常清楚這樣傷勢的後果。子彈差點穿透了胸膛,致命地留在肺葉裡。

海門沒有說話,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他堅實的胸膛虛弱地微微震動。

我看着海門,他憨厚的臉上試圖擠出一個笑臉,但悔恨與傷心卻滲透了他的臉孔。我知道,海門是帶着深沉的迷惘與失落,慢慢走進另一個世界的。

“海門……你很強的!你很強的!你快點好起來……我們去求蓋雅爺爺把那兩隻斧頭給你好不好!”我哭着,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多麼需要海門。

海門的嘴脣慢慢蠕動,我將耳朵靠在他的嘴邊,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聲音說道:“那種東西,我不要了……”

我哭得好傷心。整個世界莫名其妙地扭曲、崩壞。

這個世界對海門好不公平、好不公平!

第五十四章

“蓋雅,把所有人帶開。”山王慢慢站了起來,他不再流淚。

我看着蓋雅爺爺,蓋雅爺爺凝視着山王。

“把所有人帶開。”山王嚴厲地看着蓋雅爺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敢這麼對待蓋雅爺爺。

蓋雅爺爺緩緩點頭,村長趕緊吆喝所有人離開,但好奇觀望的村民卻越來越多,摩賽爺爺與其他的猶太人憤怒地驅趕其他的村人,但人羣卻始終無法散開。

“不要在這裡!大家快把海門擡到林子裡去!”村長急切地說,蓋雅爺爺陷入兩難的掙扎裡,但幾個猶太村人已經站上前,想將擔架擡到林子裡。

“我是白狼,在這裡,我最大。”山王斜眼看着那些上前的村人,說:“誰敢搬擔架,誰就要死。”

山王毫不理會人羣裡的怒罵,他只是看着奄奄一息的摯友說:“海門,我要救你,你也要幫你自己。”

海門茫然地看着星空,他似乎已聽不見山王的話語。

山王看着星空,接着冷眼環視了周遭吵雜的人羣,慢慢的,他的眼睛裡透出純白的光芒,我登時明白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你這孩子怎麼……”村長搖搖頭,看着山王仰天長嘯,所謂的人類村民驚駭地看着山王幻化爲傳說中的惡魔。

包圍在層層樹林中的巨斧村颳起了一陣陣溫暖的晚風,草地軟綿綿地隨風搖擺,我聞到泥土裡最原始清新的味道,聽見星光墜落的銀鈴聲。

山王的吼聲巨大卻和暖,煦煦白光團團包住山王,細細白白的狼毛迅速在山王隆起的骨架上鑽出破碎的衣裳,他的牙齒拔尖,人類的面孔魔術般隱藏在野獸的毛髮下。

白狼,百年難得一見的狼族領袖。此時的山王有如森林的巨靈神,皎潔的白光飛螢在衆人的眼前,像流水、像木棉花、像光霧,美麗的姿態讓衆人類忘卻害怕,替之以不可思議的驚呼,蓋雅爺爺沈默地祝福山王的決心,但多數猶太村人卻不安地觀察人類村民的反應。

海門迷離地看着漂浮在他眼前的白光,以爲來到了天堂。

“森林之神!我要召喚你所有的力量!”山王大吼,一陣陣風從樹林四面八方刮進村內,在每個人的面頰上呼嘯而過,原本在山王身上源源不絕流竄出的白光突然衝上天際,在星空中胡亂飛竄,山王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蓋雅爺爺大叫:“跟大地一起呼吸!不要在意痛苦!”

山王咬着牙,巨大的胸膛鼓盪,伸出雙掌成爪,我感覺到山王的身體變成山林的孔竅,任由天地間的精氣穿梭在他的身體間。

慢慢的,那些在星空中竄得厲害的白光紛紛墜落,回到山王純白的身體裡。此時山王閉上眼睛,將最後一絲白光鎖進自己的體內,所有奇妙的白光都消逝了。

山王這個舉動我曾經聽他提過,但他最多隻練到這個階段,從未達到“聚光”的境界,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克服最後一關。

我瞧見山王的指尖滲出螢火蟲般的點點光輝,掌心間冒出一個小光球,兩團小光球隨着山王渾厚的呼吸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我也注意到山王的白毛逐漸在晚風中被吹落,化成焦黑色的焰火。

山王睜開眼睛,光球像炮彈射進海門的身體內,光球一個接一個、連綿不絕鑽進海門重傷的身軀,我彷彿聽見海門的呼吸聲漸漸粗重起來。

山王笑了,但他的身體越來越矮,骨架越來越窄,白色的狼毛隨着光球一顆顆離開掌心而掉落,我明顯感覺到白狼的神聖力量正在消散,而海門的胸口卻綿密着溫柔的能量。

“海門!”我看着海門驚喜喊道,因爲他開始在擔架上發出我們熟悉的鼾聲。

山王疲倦坐倒,以人類的姿態困頓地看着他豁盡一切搶救回來的同伴,滿意地閉上眼睛,我想他一定很想好好睡上一覺。

“太好了。”我高興地在山王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又緊緊抱住酣睡的海門,在周遭陷入高聲議論與驚叫聲的同時,我發覺狄米特竟然也睡着了,像是作惡夢般皺着眉頭。

看着這三個貪睡的大男孩,我笑得好開心,那些笨蛋村人陷入什麼樣的集體情緒我根本毫不在意,最多最多,只是花一個晚上告訴我爸我媽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罷了。

第五十五章

那白光不僅治癒了海門致命的槍傷,也一併將海門身上的大小創口完美地修補,麥克的父親也因爲那後悔莫及的一槍,不得不原宥失手的海門。

至於幻化成白狼的山王,則帶給村人連續好幾天的飯後話題,每天夜裡都聚在橡木樹下聆聽村長一遍又一遍將狼族的故事娓娓道來。本來嘛,巨斧村裡的村人就應該有權利知道巨斧村的來由,而那些大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永遠都無法忘記。

“乾脆將消息放出去,也許吸血鬼那邊的動靜比較好掌握。”摩賽爺爺說。

“引他們來襲擊山王,將他們一網打盡。”蓋雅爺爺的想法。

“也許黑祭司還沒有發覺吸血帝王的存在,我們可以根據他們的反應追查到可疑的吸血帝王的線索。”趕來參加秘密會議的賽辛說。

而事件的主角之一,山王,大概有幾個月都無法幻化成白狼了,因爲他已經耗竭了所有的力量。

就像大病初癒吧,山王着實萎靡了好一陣子,但他因爲救了海門一命,得意洋洋的本性完全寫在臉上,事實上,他也證明了他能夠完全控制神聖力量的運用。也許他真的會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白狼。所以,山王並沒有因爲那晚堅決暴露身分的傲慢態度受到狼族的冷眼以待,反而有種未來領袖的架式跑出來。

“我很厲害吧!”這是山王這兩個禮拜整天掛在嘴巴的一句話。

但闖出大禍的受害者,海門,卻陷入難以平復的愁緒裡。

“這兩把斧頭是屬於你的。”蓋雅爺爺指着躺在廣場上的兩把巨斧,他一句話就將巨斧從麥克與哈柏瑪斯的手中要了回來。

不知道蓋雅爺爺是怎麼想的,也許他覺得應該補償海門,也許他覺得海門終究才具有揮舞巨斧的潛質,也許他覺得巨斧根本是過時的武器,不如送給一心追求巨斧的海門。

“我不要。”海門冷漠地說,他再沒有正眼看過任何狼族的成員一眼。

我聽見海門烈火般的心跳停了。他的心被看不清楚的黑色物質給埋住了。

以前任何煩憂都無法在海門的心靈港口停泊超過半天,但現在海門連港口都消失了。

離開的那一天竟提早來臨。

※※※※※

“崔絲塔,我要走了。”

那天晚上,海門坐在我家窗緣上,看着我的手。

“爲什麼?這些不愉快一定會過去的!”我說,但海門沒有回答,我看見海門低着頭一直在哭。

這個強壯的男孩子,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堅強,這也讓我認識到海門緊握的拳頭裡面,藏着一顆多麼脆弱的心。

“如果我說我不想你走呢?”我說,難過得陪着海門一起掉眼淚。

海門跳下了窗,我接着聽見沈悶的一聲爆擊,窗前的樹影晃動,我趴在窗戶上,看着海門擦着眼淚離去。第二天早上,我在屋子前看見粗大的樹幹上,留下海門最後烙印在巨斧村的經典一擊。

那一天在離村三哩的巴士站前,我捧着小撲滿,還有一袋紅蘋果,站在山王與狄米特的中間。

“給你。”我將撲滿遞給揹着簡單行囊的海門,海門遲疑了一下,便將撲滿抓進包包裡,再將那袋紅蘋果拎了起來。

“寫信啊蠢蛋!”山王笑笑,說:“真該把地址刺在你的屁股上,免得你忘記了。”

“不要忘記回村子的路。”狄米特拿了一串銅幣,塞在海門的手心裡,說:“買笛子的錢,先拿去用,回村子時記得還我兩倍。”

海門感激地傻笑,他知道他不能拒絕旅費。跟友情。

村子依舊容得下海門,但海門卻不想再被村子包容了。

“巨斧三號有你的位子,大號的。”狄米特說,草帽壓得很低。

“謝謝。”海門又哭了。

海門的夾克裡躺着一張賽辛留給他的賓奇的住址,那是他尋者自我的第一站,關於他身世的故鄉。也因爲他的確有個目標,所以我們不願阻止他。

遠遠看見,通往城裡的巴士。

“海門,跟我並肩作戰!”山王突然豪氣風發地說,在他的眼中,沒有人比海門更勇悍,即使是那些身批狼毛的混蛋。

“那一天,我會回來。”海門走進巴士打開的門,沒有回頭。

巴士的門關上,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不回來!就換我流浪去找你了!”

我看着巴士遠去,突然間,我發現我自己真的是個女孩子。

“如果你回來,我一定嫁給你。”我心裡不斷重複這句話。

海門走後,我每天晚上都摸着院子裡那棵樹上的拳印,回憶能夠回憶的一切。

第五十六章

海門走了,十五歲的他,留下十五歲的我們,還有莫名其妙空空蕩蕩的高二暑假。

少了整天在林子裡胡亂鍛鍊身體的海門,我們突然不曉得該作些什麼,不用陪海門搬石頭,不用陪海門跟空氣打架,不用陪海門在樹跟樹之間追逐跳躍。

狄米特的陶笛聲,整個夏天都在不知道通到哪裡河畔孤零零地飄着,尋找着那個曾經在河牀上倒立走路的大男孩。巨斧二號停泊在河畔,少了最盡忠職守的舵手,也許它一整個夏天都不會航向任何一個地方。

“海門他才十五歲,腦子又不好,不知道他倒底會不會搭火車?”我說,坐在樹屋的屋頂上。

這樹屋是我們四個人小時候搭的,後來大家都長高了,裡面擠四個人會顯得很拘束,所以我們都改在樹屋上或坐或躺,只有海門常常在裡面過夜,反正收留他的親戚根本不在乎他。

山王打趣地看着我,說:“你真的認爲壯得跟頭牛……歐,不,壯得跟狼人似的海門,出了黑森林後會活不下去嗎?”

我點點頭,連我自己都沒搭過火車,海門離開這裡前一天晚上,還是狄米特從繁複的火車時刻表中幫海門規劃到布拉格旅程的路線,甚至還安排了幾個旅遊景點供海門參考。但海門孤身一人離鄉,我真怕他憨直的個性會遭人欺負。

“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打他。”我是這麼跟海門說的,我已經厭倦、再不能忍受海門受到一絲一毫的欺侮;要真的受了委屈,用拳頭講話的話,海門絕對辯才無礙。

當然,我也提醒海門,打完了,記得回到這裡來。

“你給的建議很奇怪。”狄米特的大草帽蓋在臉上,躺在我身邊,我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從樹屋上滾了下去。

“是嗎?”我說。

海門走了一個月,我們連一封明信片都沒收到,不知道海門是不是連郵票的錢都湊不出來,還是笨到住址都忘光光了。

此時遠處傳來巨大的叫囂聲與斥責聲,山王連眼皮都沒睜開,說:“他們又在練習了。”

我對狼族的事早已失去興趣,一方面,我連半個吸血鬼影子都沒見過,對狼族存在的必要性感到懷疑,另一方面,除了山王以外,我對任何一個狼族的成員都失去談話的耐性與意願。

“喔?”我應道。還不就是村子裡那羣新白癡狼人在集訓。

這些日子以來,村子裡所謂的人類村民搬走了七戶,畢竟他們對無法理解的事物感到恐懼與不安,但剩下來的村民則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他們時常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到狼人集訓的地方,觀看狼人變身的過程。我爸便是這樣,他放下葡萄園施肥的工作不幹,整天纏着摩賽老頭要他變身給他看,還百看不厭。

這些平凡人發現平日與他們交往甚深的鄰居好友居然可以幻化成狼,他們的心中頓時充滿無可抑制的、全新的認知動力,另一個血腥殘酷的世界,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靈異現象的真實再現,他們恰巧站在一個可以捕捉這再現過程的位置,他們當然希望這過程越鮮明越好。

人們總是對科學沒法子解釋的事物感到興趣,卻對科學本身興致缺缺,如果你對他說:“天!這東西科學無法解釋!”,他纔會將臉湊得老近。

第五十七章

你問我警察在做什麼?據山王說,其實世界各地的政府多多少少都知道狼族的存在,更遑論近年才變成“狼族/吸血鬼/人類”戰場的德國,而狼族與人類政府在二戰後更在全世界各國建立起若有似無的聯盟脈絡,這是以往的歷史環境所無法辦到的。

山王還說,賽辛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跟德國政府聯繫,討論白狼出現後的種種因應措施,最主要的,是要求世界各地的政府協助觀察任何關於吸血鬼活動的特殊之處,試圖推敲出吸血鬼魔王的可能消息,而在以色列、美國、英國、法國等地的重要狼族聚落,個個出動新一代的戰士在世界各地積極展開獵殺吸血鬼的行動。

也因此,在這樣的默契氛圍下,爲了不移動瀕死的海門,山王大膽在衆人面前展露出不可思議的變身時,蓋雅老頭並未強烈阻止,即使有村人泄漏出消息,德國政府也會下令媒體封鎖消息。至少在臺面上。

“聽說鄧肯上個月也會變身了,麥克的弟弟亞當在前天也可以變了。”狄米特說。

“沒錯,現在村子裡已經有三十一個新狼人了。”山王說,還是閉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樣子。

“你今天不用練習嗎?”我問,山王已經三天沒練習了,整天無精打采的。

“練個屁。”山王睜開眼睛,手指遮着刺眼的陽光說:“獨眼麥克跟哈柏瑪斯練得再久,我瞧也是舉不起那兩隻破斧頭。”

“爲什麼不改練槍就好了?練斧頭多可笑。”我說。

“如果斧頭是由海門來拿的,你還會覺得可笑嗎?”狄米特笑笑,我怒得搥了他一下。

“蓋雅爺爺說,二次世界大戰時狼族組了個遠征隊,他們每個人都會使槍,卻依舊練了一身的刀劍與蠻力功夫,因爲吸血鬼的動作很詭異,又快得像一陣陣風,拿在手上的槍大多隻能瞎打濫射,飛刀功夫也不太管用。”山王說:“除非那些吸血鬼進入差不多可以肉搏的距離內,否則論勝負都還太早。”

“要是吸血鬼拿槍怎麼辦?”我問:“那你們不就被他們從遠距離打成蜂窩?”

“我們的狼毛很堅硬,狼毛底下的皮膚也很厚實,一般的子彈鮮少能對我們造成重大傷害,不過我自己一點也不想挨子彈就是了。”山王打了個哈欠,說:“而且,天知道以前那種鳥子彈鑽不進去我們的肉裡,現在的子彈鑽不鑽得進去?我看還是不要開戰得好,尤其是跟一羣孬種合作……”

“你可是他們的領袖啊,你以前不是很熱衷解救全世界?”狄米特發笑。

“那是海門在的時候!”山王認真說道:“真的,我老覺得有他在的話,什麼怪物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怕。爲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他練習的時候總是比我認真百倍吧。”

“嗯。”我同意。

“我想要的是那種……那種……該怎麼說咧?那種拯救世界的願望成真。而海門……”山王思索着。

“你想要的是抽象性的願望達成,而海門卻一直被大家拿來跟具象的怪物聯想在一起。”狄米特說得很哲學。

“沒錯,海門是真的有那種魄力跟怪物一較高下,我自己就很懷疑我自己,是不是會在那些我根本見都沒見過的怪物面前腿軟。”山王說,伸出手來,一隻雲雀停在他的手指上好奇地看着這森林之王。

“你們都誤會海門了,海門他根本沒有什麼魄力跟怪物打架。”我若有所思,有件事我從老虎事件後就知道海門的心思了。

“女孩子。”山王假裝皺着眉頭,立刻被我鎚了一拳。

我幽幽說道:“海門他自己一直以爲,他想跟怪物打架,是因爲他想打贏怪物而已,所以他覺得你們遠遠比他勇敢。其實他根本沒注意到,在他用力捏緊的拳頭裡面,追求的是勇氣,而不是倒在他腳下的怪物。”

狄米特跟山王靜靜聽着。

第五十八章

“你們還記得鐵籠裡那隻餓得發狂的老虎吧?”我說:“當時的海門說不定在半分鐘內就可以把那隻老虎打暈,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他只是用力地抱住他,然後摸着牠咕嚕咕嚕叫的肚皮,叫我們快去拿東西喂牠。”

我發覺自己的嘴角洋溢着笑意,說:“那天晚上在樹林裡,海門以爲他只是想打贏那頭熊而已,所以摩賽爺爺纔會說海門當然打不過那隻熊。但是海門會平白無故去跟熊打架嗎?後來他變得更強壯了,他有去找什麼怪東西打上一架嗎?他跟你們一樣,他拳頭裡面握緊的勇氣,是溫暖的,是值得信賴的。”

山王忍不住點點頭,說:“所以海門真的很強。”

狄米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

“幹嘛?”我問,我被狄米特瞧得不太自在。

“你喜歡海門嗎?”狄米特的眼睛在草帽下注視着我。

“喜歡啊。”我紅着臉。

“像你媽媽喜歡你爸爸那樣的喜歡?”狄米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沒有啊。”我真想立刻就跳下樹。

“是嗎?”狄米特笑笑,但我看不清楚他的笑是哪一種笑。

尷尬的氣氛只持續了三秒鐘。

“狄米特,你喜歡崔絲塔嗎?”山王的聲音一直在肚皮裡顫抖,我猜他快要笑出來了。

“喜歡。”狄米特回答得很乾脆,所以這個喜歡是朋友的喜歡,我鬆了一口氣,卻也有些失望。我對狄米特的感覺也是很複雜的。

“是像你爸爸喜歡你媽媽那樣嗎?哈哈哈哈哈~”山王終究還是笑了出來,而且笑得一發不可收拾。真是白癡死了。

“是。”狄米特將臉徹底埋進大草帽裡。我則傻了眼。

山王的笑聲嘎然而止,驚奇地坐了起來。

“瑪麗可愛多了耶!”山王大聲說道。瑪麗喜歡狄米特全村皆知。

“不覺得。”狄米特這死小子竟然將臉藏在大草帽裡,留下我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嗎?”山王大叫,我搞不懂他爲什麼老是喜歡叫啊叫的,尤其是現在。

“真的。”狄米特說,我真想把那頂草帽踢下樹屋。

“那你發誓你不會跟瑪麗在一起!”山王大吼。

“我發誓我不跟瑪麗在一起。”狄米特的聲音平靜得很隨便。

“吼~~~~”山王高興地大吼,縱身跳下大樹,在半空中翻了跟觔斗後,竟迅速地變成白狼着地,興奮地鬼吼鬼叫地跑走了。

我看着遠處的樹叢擺動,吼聲漸遠,只得清清喉嚨說:“原來山王喜歡瑪麗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也是。”狄米特回答後,竟不再作聲。

我怨恨地看着狄米特,這傢伙難道打算開始睡午覺?在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

過了許久,狄米特還是不說話,我開始盤算是否要跳下樹去不理他,畢竟這樣對待一個女生實在是罪該萬死。

但我無法離開,因爲另一個我想繼續聽下去。那一個矛盾的我。

“你喜歡海門,我知道啦。”狄米特突然開口:“但是我也不錯,有機會嗎?”

我記得這個故事是一個關於友情的故事,突然間有個角色竟開口要求加入情愛的成份,令我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這個角色既體貼又細心,尤其會在我眼淚快掉下來的時候突然別過臉去做其它的事。

但這個角色總是將他的臉藏在大草帽裡,好讓別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做鬼臉。

“夠了!”我假裝生氣地將狄米特臉上的大草帽摘掉,狄米特瞇着眼睛,臉紅得發燙!

“有機會嗎?”狄米特眨眨眼。

“你……”我說不出話來。

“等海門回來再告訴我吧。”狄米特笑着,將草帽搶了回去。

狄米特並沒有跳下大樹,然後讓兩個人之間過了好幾天都存在着莫名其妙的尷尬。他依舊躺在我身旁,開始說東說西,我也胡亂回了幾句,就這樣一搭一唱到了傍晚,狄米特告訴我,明年高中畢業後,他爸爸打算將他送到海德堡大學,至於主修什麼則看狄米特自己的意思。

狄米特說他最想主修音樂,但他明白自己其實只是喜歡吹吹笛子,其他可說是一竅不通。也許他會念經濟,也許他會念社會學,數學也不一定。狄米特跟村子裡的小孩比起來簡直是個天才兒童,我替他感到驕傲。

“你想去海德堡嗎?還是科隆?”狄米特隨口問問。

“不知道耶,我的成績不知道能不能申請得到。”我隨口說說。

就這樣,傍晚也過了,狄米特跟我之間越聊越扯,卻也越聊越不尷尬,直到我媽雙手叉着腰站在樹屋下恭請我回家吃飯,我才高高興興地爬下樹屋回家。

第五十九章

今天妮齊雅跟阿格來了。

“在以後無數的戰鬥中,你們將會非常明白,狼族最兇猛的武器就長在你們的身上,而不是槍械彈炮。大家都知道妮齊雅來的目的,誰要先上。”蓋雅老頭說完,便坐在老樹下的大石頭上,把三十多個新銳狼族交給妮齊雅上肉搏課。

想當然爾,狼人間的肉搏戰一定會是全村人無論如何都想看的好戲,但是脾氣壞透了的妮齊雅只瞪了村長一眼,村長便把大家給趕開了,只留下狼族相關的成員,意外的,還有狄米特和我。

“我可以留下?”我喜出望外,雖然我對於狼人之間的打架沒有興趣,但我對妮齊雅對我的態度感到驚喜。

“走也可以。”妮齊雅很酷地走開。

於是,我跟狄米特就坐在遠遠的角落觀戰,打算就這麼渡過一下午。

山王那小子神氣活現地站在羣狼的中心,遠遠跟我們揮手打招呼。這也是羣狼第一次要拋開個人的體能鍛鍊,真正來到戰技課程的一天,我們感到好奇的是,山王這傢伙時常陪海門訓練,不知道長進了多少。

“以前的白狼幾乎沒受過訓練便上了戰場,哎,成效有限嘿!”村長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老態龍鍾地說:“今個兒的白狼,說不定是歷史上最精悍的一隻,嘿!”

我沒有回話,狄米特也沒有。他知道我不想跟村長說任何一個字。

“還是要一起上?”妮齊雅斜眼瞥着狼羣,根本不把這些小鬼看在眼裡。

“我來!”拉崗大刺刺地走上前,妮齊雅根本沒正眼看着他,說:“變身。”

“是!”拉崗剛剛說完,鼻子立刻歪七扭八地變成紫色,然後昏死在地上。

妮齊雅閃電一踢腿,拉崗便着了道。我立刻在一旁用力拍手叫好。

“下次記得變身後再出列,不知死活。”妮齊雅冷笑,一腳將昏死的拉崗踢飛。

村長莞爾說道:“妮齊雅脾氣是不好,但她可是中生代的戰士中數一數二的厲害,有的狼族就算變身了也打不過她,請她來教大家,再好不過。”

那有什麼稀奇的,海門呼拉呼拉的,四個狼人也躺下了。

“看我的!”彼得這兩個月前才學會變身的傢伙突然大叫,快速膨脹的肌肉撕裂了衣服,正要仰天長嘯之際,妮齊雅突然跳上半空,來到羣狼的頭頂上。

彼得愕然倒下,妮齊雅站在驚詫不已的年輕狼羣間,用她的金屬靴子踩着彼得的胸口。

“蓋雅,全權交給我是吧?”妮齊雅淡淡說道。

蓋雅老頭不置可否:“吸血鬼下手更不留情。”

妮齊雅點點頭,腳下使勁,原本昏死過去的彼得突然像遭到雷擊般哀叫。

“把這蠢豬擡下去。”妮齊雅冷笑,看着幾個藉故開溜的小子將彼得擡走。後來我聽山王說,妮齊雅將彼得的兩根肋骨踩斷了,真是個潑辣的好女人。

妮齊雅慢條斯理走出狼羣,說:“戰鬥不要婆婆媽媽的,幼稚只會招來死亡。”

獨眼的麥克瞪着妮齊雅,說:“你是說怎麼戰鬥都可以嗎?只要讓你躺下?”

妮齊雅突然大笑:“獨眼的,你在說什麼大話!”

村長不悅道:“太過分了。”

麥克怒極,突然羣狼間低吼不斷,共有七人變成狼人一齊朝妮齊雅撲來。

妮齊雅像是突然消失般,隱沒在狼人壯碩的交雜身影中。

“好快!”狄米特讚道。

的確很驚人,妮齊雅不是消失了,而是飛快地變成狼人,破碎的衣屑在空中飛舞,空氣中充滿拳風交錯的悶響。

高大的道格拉斯像滑壘般倒下,哈柏瑪斯像屁股着火般奮力逃出妮齊雅的腳風,但後腦還是中了一腿,兩眼翻白跪倒,麥克像酒醉般往後走路停不下來,然後抱着肚子在一旁猛吐。十秒內,七隻狼全都被海宰,在地上滾得像陀螺似的,還發出怨恨的悲鳴。

“你們連骨氣都沒學好。”妮齊雅得意地用她的狼腳將盧曼的臉踩進土裡,不讓他繼續哀哀叫……或打算悶死他?

剩下的狼羣面面相覷,他們大概發現這堂課實在是太超前進度了。

“我不打。”山王看着妮齊雅,充滿自信地說:“高手的另一個境界,就是知道自己跟對手間的實力差距。”

妮齊雅點點頭,然後飛腿將山王踢了個狗吃屎。

“你不能選擇戰鬥或是不戰鬥。”妮齊雅朝山王的肚子又是一腳,說:“要不然你也不會站在這裡。”

狄米特跟我都看着出糗的山王哈哈大笑,而山王倒也硬氣,連滾帶摔地爬了起來,一聲都不吭,臉上甚至還掛着微笑,在轉眼間變成白狼備戰。

“你倒蠻有點這裡缺少的骨氣啊。”妮齊雅隨口說說,其實我看她根本不將什麼傳說中的白狼放在心上。

“你的踢腿跟海門的拳頭比起來,恐怕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山王捏緊拳頭衝了上去。白光對人類或狼族都沒傷害性的效用,所以山王只能掄起拳頭。

妮齊雅一愣,然後把山王踢到樹上,山王撞上大樹,葉子紛紛落下之際,山王忍痛藉反作用力朝妮齊雅劈空落下。

砰!

山王趴在地上,昏了過去。

妮齊雅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站在樹梢上,在飛躍的過程中給了山王下巴一拳。

我看着妮齊雅,她像是在沈思。

“也許……只有在樹梢上,我纔可以打敗那小子。”妮齊雅自言自語,卻又突然發笑:“怎麼可能?”

蓋雅老頭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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