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丘來了個女人。

獨丘不是個丘,只是這綿延羣山中的一個再小不過的村子。多小?只兩戶坐落在山腰的農戶,再加上不些個雞啊鴨的,便是這村裡所有的活口了。左邊是兩座茅屋,用泥和着竹子做成的牆歪斜着,遠看像極了兩個爛柿子。來往的路人忌憚着,生怕被這兩顆“爛柿子”倒下來砸個傷殘,都繞道而行。從哪兒繞?右邊是一幢兩層的磚樓,氣派得很。再右邊兒呢,有一片柑子林。過路的人,就從這片林子往上走,走到磚樓後邊的青石板路上,從“柿子蒂”上邊兒過去。

那個女人就在柑子林裡。

十月中旬啊,是柑子最得意的時候。秋的純度剛剛好,給柑子上了一層濃淡相宜的妝。金黃金黃的,鋥亮鋥亮的,一片林子就像是星星那樣閃啊閃,在落日餘暉中顯得是那樣的誘人。

“哎喲喂!你個不得好死的!偷柑子賊!”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站在林子盡頭的青石板路上,一隻手插着腰,一隻手指着林子裡咒罵着。不用說,她就是這片星空的主人,身後那令人生羨的磚樓的擁有者了。也是獨丘的一個寡婦。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遠遠地有個人影回了回頭,但只回頭看了一下,便又轉過身子去摘那天上星了。

“你個不要臉的!還不住手!聾子,說你呢!”說着婦人順手操起了路邊的鐵鍬,作勢就要往人影處殺過去。

“呵,他幺嬸,別介呀。”話是從磚樓前的地壩傳來的。只見那兒走過來一個老婦人,拖着一雙沾滿了泥漿的解放鞋,髒到快要看不見鞋本身的綠色了。下邊穿了一條洗到發白的藏青色粗布褲,上邊是一件不合時宜,更不合身的鬆垮的花夾襖,縫縫補補的,難看得要緊。她是吳婆,“爛柿子”的主人,獨丘的另一個寡婦。再看那花白的頭髮,只怕沒人相信她也不過剛五十歲。但只消看看那兩個“爛柿子”,倒也不難理解了。

幺嬸沒好氣兒地嗆聲道:“大嫂,敢情這不是偷你家的,你就急着幫那龜孫子?”

“哪兒能吶他幺嬸,我是怕你尖着聲兒擱這兒吼破了嗓子,到頭來還被別人議論不是。當初可是你說的,‘哪個過路的要是口渴了,但凡看得起我幺嬸的,只管摘個柑子潤喉嚨!’,記起來了不?”

幺嬸被吳婆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心下不悅得很,“這個老太婆,真是個冤家,平日裡處處都要跟我比一比不說,今兒個還敢來摻和”。

林子外邊兒兩個婦人說着話,林子裡那位倒也沒閒着。就這一會兒,地上的柑子皮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咧。林子外邊兒那兩位交過手了,倒也纔想起林子裡這茬,走了過來。幺嬸覺着來者不善,手裡還死死地拽着那把鐵鍬不肯放。

近了纔看見,是個女的坐在樹下忘我地吃着柑子。她穿着一身極其肥大的碎花衣服,單薄得很。頭髮亂糟糟地散在臉上,頭頂上,後腦勺上。咦,她竟還沒穿鞋哩。真是像極了一個瘋子!

“喂!你是聾子嗎!叫你呢,死不要臉地偷柑子賊!”幺嬸依舊憤憤地咒罵着。怎能不罵呢,她幺嬸啊,可是這地界兒裡出了名的“鐵公雞”呢。但她愛做出一副慷慨的樣子,不然剛纔吳婆也不能嗆她呀。

女人收回了剛要塞進嘴裡的柑子瓣兒,很是彆扭地轉過身子,仰起頭衝着兩個婦人笑。這纔看清了她的臉,臉上髒得很,柑子汁兒和着灰黏在嘴角那一圈上,活像是燒紅了的豬拱嘴!雖說如此,但看得出來,長得倒還是挺俊俏的。見她們直勾勾地望着她,便又要把沒喂進嘴裡的柑子瓣兒遞過去給她們吃。

“喲呵!敢情還真是個瘋子呀!”吳婆轉過頭來笑看幺嬸。她吳婆是最愛看熱鬧的了呀!尤其是幺嬸的。這下好了,偷柑子的竟是個瘋子,她倒要看看平日裡趾高氣昂的幺嬸要如何做。她不禁想着,“這事兒可真是不好辦哩!罵這瘋子一頓吧,橫豎是不解氣的;打吧,幺嬸的兒子建國又不在家,總不能叫她一個半老寡婦動手吧!況且,欺負一個瘋子,傳出去了怕是要惹人非議哩!”吳婆一邊想着,一邊打量着這個瘋女人,“唉,真是可惜了,長得這麼俊,若是腦子沒毛病,倒是可以給建黨做媳婦。唉,建黨······”

吳婆這兒正想着,幺嬸氣得不行:“你這個瘋子!上哪兒作死不好,偏偏要來惹你太奶奶!看我今兒個不把你帶到生產隊長那兒去懲辦你,剁了你這髒手!”

“她幺嬸,你歇歇氣兒,小心氣壞了身子。氣壞了身子不要緊,你看你要是死了這柑子林還指不定是誰的哩。柑子林沒了也不要緊,你說你要是死了,建國可不一定會從城裡回來給你送終哩。沒人送終也不要緊,只怕你這頂好的磚樓也要被你那當親家的生產隊長奪了去。你那媳婦的厲害,你又不是不——咳咳——不知道——咳咳”吳婆近來不曉得怎麼了,總是咳嗽,還肚子疼。“等穀子收完了還是要去化碗水來喝,這樣下去怕是要走他爹的後路哦!”吳婆心下想着。

“大嫂你也瘋了嗎!說些什麼死不死的,要死也不該是弟媳我在前邊兒吧。”幺嬸被吳婆的話氣得臉更難看了,拉得長長的,像是驢臉似的。瞥了一眼瘋女人,看來她也該吃不下了,便也不想管她了,氣憤得扭頭就走。

“他幺嬸,別啊,我這人就這樣,說話沒個輕重,收不住!”吳婆自知話說過了頭,倒是想服個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