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克萊德-帕克在一隻上面有他名字的杯子裡衝了一大杯濃濃的咖啡,便開始處理這天早晨的文書檔案工作。他在死監裡已經幹了二十一年,近七年擔任值班警官之職。每日早班八小時,他作爲四名監舍巡視警官之一將負責管理十四名犯人和兩名警衛及兩名看管人員。他填完他的報表,又看了看留言夾板。有一張條子要他打電話給典獄長。另一張上寫着F.M.登普西的心臟藥快用完了,他要求看醫生。他們全都願意看醫生。他邊啜飲着熱氣騰騰的咖啡邊離開辦公室去進行早晨的巡查。他檢查了門衛的軍容風紀,告訴那個年輕的白人警衛去把頭髮理理。

其實在嚴管區工作挺不錯的。死監犯一般是比較安靜守法的。他們一天二十三個小時都是單獨在自己的囚室度過,彼此隔離,因而不可能合謀鬧事。他們一天有十六個小時在睡覺,吃飯也是在自己的囚室。他們每天被容許有一個小時到室外休息,也就是他們稱之爲的“放風”,而且他們還可選擇一人獨自去。每個犯人都有電視機或收音機,再不然就是兩樣都有。早飯後監舍裡開始有了生氣,音樂、新聞、連續劇以及隔着柵欄的閒談響成一片。犯人們看不見鄰室犯人的面,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交談。爭論聲偶爾會蓋過某人的音樂,不過這些小小的爭吵很快便會被警衛們平息。犯人們享有一定的權利,同時也有一定的特權。拿走他們的電視機或收音機那簡直是要他們的命。

死監使關在裡面的犯人之間生髮出一種奇怪的同志情誼。他們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都是因殘暴殺人而被判罪。然而很少有人關注那些過去的行爲和犯罪記錄,並且一般對膚色的不同也沒多大興趣。在外頭的普通監牢裡,犯人往往會以種族爲界結成形形色色的幫派團夥。但在死監裡衡量一個人卻是依據其應付這種監禁生活的方式來決定。不管他們是否互相喜歡,他們是一起被囚禁在世界上這個小小的角落裡,都在等待着死亡來臨。這是由與世抵。許者、流浪漢、徹頭徹尾的惡棍和冷血殺手所組成的一個小小的賤民兄弟會。

一人的死在這裡關係着所有人的死。關於薩姆新近的死刑判決的消息沿着監舍在柵欄之間悄聲傳遞着。當昨天的午間新聞播出這條消息後,死監變得格外安靜。大家突然間個個都要求同自己的律師談話。對法律事務的興趣重新萌生,帕克發現有幾個犯人關上電視,把收音機的音量關小,研讀起自己的審判記錄來。

他穿過一道沉重的門,喝下一大口咖啡,默默地順着A排監舍慢慢巡行。面對走廊是十四間一模一樣的囚室,全是六英尺寬九英尺深。每間囚室的正面都是一面鐵柵欄牆,所以犯人無論何時都不能擁有完全的。不管他碰巧要做什麼——睡覺或者撒尿——都在警衛的監視之下。

當帕克從每個小囚室前面緩緩走過並查尋着被單下的一個個腦袋的時候,他們還在睡着。囚室的燈關着,整排監舍昏暗無光。走廊差役,一個享有特權的犯人,在五點鐘會把他們叫醒或搖醒。早飯六點鐘開,有雞蛋、烤麪包、果醬間或是鹹肉、咖啡及果汁。再過幾分鐘,待四十七名犯人擺脫睡意,繼續展開他們冗長的等死過程時,死監就會慢慢恢復生氣。等死的過程很慢,一天一天地等,等着又一次悽慘的日出把又一份炎熱鋪蓋在他們自己那地獄般的小洞窟裡。然而像昨天那一例,當某地的一個法庭駁回了答辯或請求或上訴而裁決死刑應迅速執行時,那就會很快。

帕克邊喝咖啡邊點着人頭,靜靜地向前挪動着腳步,進行着他每日清晨的儀式。如果常規不被打破,日程依然如舊,嚴管區的日子平常是很順當的。監獄手冊中有一大堆規則,不過都是易於遵循並且很公平的。人人都知道這些規則。可是執行死刑另有一本手冊,制定了不同的政策和變動的準則,這常常使死監的安定受到干擾。帕克對菲利普-奈菲懷有極大的敬意,但對他在每次行刑之前和之後都要重寫那本書實在不能忍受。要做到每次行刑都合情合理又合乎憲法,壓力是非常大的。沒有哪兩次行刑的情況是一樣的。

帕克憎恨死刑。他相信死亡是一種報應,因爲他篤信宗教,上帝說以眼還眼,上帝是說到就會做到的。不過他還是寧願讓旁人在旁的什麼地方去執行那些死刑。幸運的是執行死刑在密西西比州十分罕見,所以他幹這份工作還是一帆風順沒什麼波折。在二十一年當中他只有十五次執行死刑的經歷,不過一九八二年以後只有四次。

在監舍的盡頭他輕聲地對一名警衛講着話。陽光開始照進監舍走道上面打開的窗戶。這將是個又熱又悶的日子,而且還會比往日安靜得多。抱怨食物差的和要求看醫生的都會減少,在這事那事上的牢騷話還會零零星星聽到,但總體上他們會是溫馴聽話然而心事重重的一羣。至少有一年或一年多了都沒有過像這樣從撤消緩期判決到行刑時間相距這麼近的。帕克兀自笑笑,一邊查點着被單下的腦袋。不錯,今天會是個安靜的日子。

薩姆住進死監的頭幾個月裡,帕克對他不理不睬。官方有規定,除了確有必要,不得與犯人進行接觸,何況帕克發現薩姆一人獨處更自在。薩姆是三K黨,他憎恨黑人。儘管他少言寡語,但言詞尖刻自信,起碼一開始時是這樣。然而一天八小時無所事事的日子逐漸磨去了他的棱角,隨着時光流逝他們的交流已達到可以簡短地交談幾句或咕噥幾聲的程度。經過九年半的朝夕相處,薩姆偶爾居然也能對帕克咧嘴笑笑了。

帕克根據多年的研究,認爲死監裡的殺人犯有兩類。一類是冷血殺手,這種人如果有機會就會故伎重演;還有一類只是因一念之差殺了人,他以後絕不會生出讓自己再次血染雙手的念頭。前者應當速速送往毒氣室處決。而處決後一類人卻令帕克不安,因爲處死他們毫無意義。這樣的人如果釋放出獄不會危害社會,甚至都不會引起注意。薩姆無疑是第二類人。可以讓他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在孤獨中死去。不,帕克不希望薩姆-凱霍爾被處死。

他拖曳着腳步沿A排監舍往回走,一面喝咖啡一面巡視着黑暗的囚室。他的這一排監舍離隔離室最近,其隔壁就是毒氣室。薩姆在A排六號,確切說離毒氣室不到九十英尺。他曾經要求搬到幾碼外的一間囚室,起因是與塞西爾-達夫,他當時的鄰居,有點小口角。

薩姆此刻正摸黑坐在牀沿上。帕克停下腳步,走近柵欄。“早,薩姆,”他溫和地說。

“早,”薩姆回答,瞥一眼帕克,然後面朝門站在房間中央。他穿一件髒兮兮的白色T恤和一條寬鬆的拳擊運動短褲,是死監犯人通常的打扮,因爲天太熱了。按規定在囚室外面時犯人要穿上鮮紅色的連身囚衣,但在裡面他們儘量少穿。

“今天會是個大熱天,”帕克說,這是他早晨常用的問候語。

“瞧到八月怎麼樣吧,”薩姆說,也是對通常早晨問候語的標準回答。

“你還好吧?”帕克問。

“從沒這麼好過。”

“你的律師說他打算今天來。”

“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我好像需要許多的律師,是不,帕克?”

“看上去可不就是。”帕克喝了一口咖啡,順着監舍瞟了一眼。他身後的窗戶面南,一束陽光照射進來。“一會兒見,薩姆,”他說完緩緩走開了。他檢查了剩下的囚室,所有的孩子一個沒丟。他走出A排監舍回到前面,身後的門咔啦作響。

囚室唯一的一盞燈安在不鏽鋼洗臉池上方,池子由不鏽鋼製成是爲了不讓犯人把它敲下一塊用作武器或自殺的工具。池子下面有個不鏽鋼的馬桶。薩姆打開燈,開始刷牙。快五點半了。他一夜沒睡好。

他點燃一支菸,坐在牀邊打量着自己的腳,然後又盯着那塗了漆的水泥地面看,這種地不知爲什麼夏不散熱冬不保暖。他唯一的鞋放在牀下,那是一雙令他厭惡的橡膠拖鞋。他有一雙毛襪,冬天睡覺時也穿着。他剩下的財產有黑白電視機、收音機和打字機各一臺,六件有破洞的T恤,五條普通的白色拳擊運動短褲,牙刷、梳子、指甲刀各一把,還有一臺有雜音的電扇和一本十二個月的掛曆。他最珍貴的財物就是他多年來苦心收集並牢記在心的一套法律書籍。這些書被整齊地放在牀對面廉價的木質書架上。書架與門之間的地上有一個紙板箱,裡面放着累積起來的厚厚的卷宗,是按年代排列的歷年密西西比州政府訴薩姆-凱霍爾一案的審判記錄。這些,也被牢記在心裡了。

他的資產負債表很簡單,除了死刑執行令尚未執行外別無負債。起初貧困也曾使他發愁,但那些憂慮多年前就已煙消雲散。聽家人說他的曾祖父是個擁有地產和奴隸的有錢人,可近來凱霍爾家沒有出過一個有產業的闊人。他知道有的死刑犯很爲自己的遺囑而苦惱,好像他們的繼承人會爲他們的舊電視機和破雜誌爭吵不休。他正在考慮立一份遺囑把他的毛襪子和髒內衣遺贈給密西西比州政府,或者也可能留給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

在他右邊住着J.B.古利特,這是個不識字的白人小夥子,他強姦並殺害了某位校花。三年前薩姆在古利特就要被處決的前幾天出面提出一項狡猾的請求。他指出了幾點未解決的疑點並向第五巡迴法院說明古利特沒有律師。暫緩行刑令立即下達,而古利特則從此與他結成終生的朋友。

他左邊是漢克-亨肖,一個流氓幫夥頗爲著名的頭頭,那早已被人忘在腦後的幫夥稱作“紅頸黑手黨”。漢克和他那拼湊而成的一幫人在一天晚上劫持了一輛十八輪的大卡車,按計劃他們只是想竊取車上的貨物。但司機拔出一支槍來,隨後在槍戰中被殺。漢克的家人重金聘請了好律師,因而在未來的許多年裡他都不會被執行死刑。

三個鄰居把嚴管區他們的這一段歸屬於羅得西亞①。

① 即今津巴布韋舊稱。

薩姆把菸頭丟進馬桶,然後斜倚在牀上。克雷默爆炸案的前一天他曾去過埃迪在克蘭頓的家。他別的都記不起了,只記得帶了一些從自家園子裡剛摘的菠菜,並且和小艾倫,即現在的亞當,在前院玩了幾分鐘。當時是四月,天氣暖和,他還記得他的小孫子光着腳丫。他記得那雙胖胖的小腳,有一個腳趾裹着創可貼。他是在石頭上碰傷的,艾倫十分自豪地向他解釋。這小傢伙喜愛創可貼,手指上或膝蓋上總是貼着一塊。當他驕傲地把一大盒不同種類的膠條拿給祖父看時,伊芙琳手裡抱着菠菜在一旁直搖頭。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艾倫。第二天就發生了爆炸案,接着薩姆便在監獄待了十個月。等到第二次審判結束他獲釋時,埃迪和他一家已經走了。他太傲氣,所以不願趕着去找兒子。偶爾聽到過關於他們去向的謠傳。莉說他們在加利福尼亞,但她找不到他們。多年以後她同埃迪交談時方知他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女孩,叫卡門。

監舍那頭傳來一陣聲響。接着是衝馬桶聲,然後收音機響起來。死監伴隨着吱吱嘎嘎的響聲活過來了。薩姆梳了梳他那油膩的頭髮,點燃起另一支蒙特克萊香菸,看了看牆上的掛曆。今天是七月十二號。他還有二十七天。

他坐在牀沿上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腳。古利特打開電視收看新聞,而薩姆則一邊噴雲吐霧一邊撓着腳踝在聽全國廣播公司傑克遜市分臺的節目。在就當地的槍戰、搶劫和兇殺進行報道之後主持人播報了帕契曼監獄就要執行一次死刑的熱門新聞。他急切地報告說,第五巡迴法院已經撤消對該監獄最著名的犯人薩姆-凱霍爾的暫緩行刑令,執行日期定於八月八日。權威人士確信凱霍爾的上訴已無力迴天,那聲音在說,處決會如期執行。

薩姆打開他的電視機。同平時一樣,聲音比圖像先出現整整十秒鐘,因而他先是聽到首席檢察官在親自宣佈事過這麼多年之後對凱霍爾先生的判決。隨着慷慨激昂的講話聲,一張佈滿干擾紋的臉在屏幕上顯現,然後看到了羅克斯伯勒又是微笑又是皺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興味十足地在鏡頭前把凱霍爾先生如何最終還是被押進毒氣室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通。隨後鏡頭回到主持人。這是個本地小夥子,蓄着一口毛茸茸的鬍鬚。他閃電式地把薩姆的可怕罪行回顧了一遍。在他肩膀後面的背景畫面是一幅畫得很粗的插圖畫,上頭是一個戴着尖頂面罩的三K黨。畫面最後以一支槍、一個燃燒的十字架和KKK三個字母結束。主持的小夥子又重播了一遍八月八號這個日期,彷彿他的觀衆應當把他們日曆上的這個日子圈上並且到時得安排休上一天假。接着播出的是天氣預報。

他關上電視,朝柵欄走過去。

“你聽到了嗎,薩姆?”古利特從隔壁大聲問。

“聽到了。”

“要大鬧一場了,老兄。”

“是啊。”

“多往好處想想吧,老兄。”

“什麼意思?”

“你只剩下四個星期啦。”古利特爲自己想出的妙語笑出聲來,但他很快就打住了。薩姆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些紙,坐到牀沿上。囚室裡沒有椅子。他把給亞當的委託協議書從頭讀了一遍。一共兩頁的文件文字佔了有一頁半。薩姆用鉛筆在所有空白處都加上了工整清晰的腳註。他還在兩頁紙的背面補充了一些段落。又有一個想法冒出來了,於是他找到一處地方把它添上。他右手夾着煙,左手拿着文件,一遍遍反覆讀着。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取下他那老掉牙的皇家牌手提式打字機,把它在膝蓋上放平穩,插進一張紙,開始打字。

六點十分,A排監舍北端的門喀啦啦響着打開了,兩名警衛進了走廊。其中一個推着一輛整整齊齊碼放着十四個餐盤的手推車。他們在一號囚室停下,從門上一個狹窄的窗口遞進金屬餐盤。一號的犯人是個骨瘦如柴的古巴人,他上身裸着,只穿着褲衩,正等在柵欄旁邊。就像個飢餓的難民,他抓過盤子,二話沒說端到自己的牀邊。

今天的早餐是兩個炒雞蛋、四片烤麪包、一片肥成肉、兩小盒葡萄果醬、一小瓶橙汁和一大塑料杯的咖啡。食物是熱的,並且分量也足夠,符合聯邦法院規定的標準。

他們來到下一間囚室,裡面的犯人正在等着。他們總是在等,總是像餓狗似地站在門邊。

“你們遲到了十一分鐘,”這個犯人一邊接過餐盤一邊輕聲說。警衛連看都不看他。

“你告我們去吧,”其中一個警衛說。

“我有我的權利。”

“你的權利就是屁股欠揍。”

“別對我這樣說話。我要去告你。你這是虐待。”

警衛沒再答理他,把車推到下一個門。每日例行儀式的一部分而已。

薩姆沒有在門邊等。早餐送來時他正在自己小小的法律辦公室忙着工作。

“我猜你就在打字,”他們在六號前面停下來時,一個警衛說。薩姆慢慢地把打字機放在牀上。

“打情書,”他邊說邊站起身。

“好吧,不管打的是什麼,薩姆,你最好還是趕緊。廚子已經在談論你最後一頓飯吃什麼了。”

“告訴他我要微波爐烤的比薩餅。恐怕他連這樣的東西也做不好。或許我還是隻要熱狗和豌豆吧。”薩姆從遞飯口接過餐盤。

“你可以隨便要,薩姆。上一個要的是牛排和大蝦。你想象得出來嗎?在這種地方居然要牛排和大蝦。”

“他得到了嗎?”

“沒有。他吃不下去,結果他們給他服了一肚子的安定劑。”

“這麼走倒不錯。”

“安靜!”J.B.古利特在隔壁吼起來。警衛順着監舍把車子又推了幾英尺,在J.B.古利特前面停下來。後者雙手抓着柵欄。他們跟他保持着距離。

“怎麼,今天早上大家不是都挺快活的嗎?”一個警衛說。

“爲什麼你們兩個蠢貨就不能安安靜靜地送飯呢?我是說,你們難道以爲我們天天一大早醒過來就樂意聽着你們耍嘴皮子開始這一天嗎?把食物給我,老兄。”

“哎呀,J.B.古利特,非常抱歉。我們只不過以爲你們這些傢伙會覺得孤單。”

“你們錯了。”J.B.古利特拿了餐盤,轉身離去。

“惹不得,惹不得,”一個警衛說着,兩人走開又去折磨別的人了。

薩姆把食物放在牀上,然後往咖啡裡擱進一包糖。按他每天的習慣是不吃炒雞蛋和鹹肉的。烤麪包和果醬是他留着整個上午慢慢消受的。咖啡也要仔細品嚐,限量配給供應到十點鐘,那之後就是他健身和曬太陽的時間了。

他把打字機平放在膝蓋上,開始用食指敲起來——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