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恆有一張沒有喜怒的臉,從溫彩認識他以來,他彷彿就從不知道悲喜。
真真是一張木頭臉!
即便剛纔他面無表情,可他的眼裡掠過了悲傷,是因爲小十說的那些話更變成沉重起來。
一個人要有怎樣經歷,纔會心如止水、面無表情。一個人又要如何按捺住生活中悲喜,不傷心、不笑,纔會練就這樣一張木頭臉。
木頭臉讓人覺得厭惡,倘若這樣沒有表情的木頭臉精緻得如此匠人的傑作,就很難讓人厭惡了姣。
溫彩看着他的臉時,就會想着如果這是一張白玉製成的腦袋,一定很值錢;又想着,要是自己的夫君,可以肆意惹他生氣,倒要瞧瞧他生氣是什麼模樣……
一時間,面對這張英俊無雙的木頭臉,溫彩浮想聯翩秈。
溫彩輕聲道:“心安就能快樂。當年要是秦姨沒有替秦將軍父子求情,他們若沒了,秦姨一輩子都不會快樂、安心。秦姨用自己的被貶冷宮,保全了他們的性命,雖然這裡很苦,可因爲秦姨問心無愧,她也是快樂的。
如果一切重來,哪怕秦姨猜到了惹惱皇上的結局,她還是會替秦將軍一家求情。所以既然這樣的事讓秦姨無怨無悔,你又何必耿耿於懷。重要的是你們都還活着,都還平平安安。
你瞧這裡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像一座鄉間的民居小院,我們會在這裡撒下菜種,這裡就會變成菜地。如果我們在這裡撒下花種,這裡就會變成花園。
四殿下,一切只會越來越好。有人把這裡當成冷宮,對他們來說這裡就是冷宮。可我們把這裡視爲樂園,就能把它建成樂園。”
慕容恆的眸子裡掠過莫樂的情緒,有感動,有鼓舞,還有對這個女子的欣賞。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說要把冷宮變成樂園?
“我與七公主說過,想從內務府尋一個會磊竈的內侍,到時候把小廚房好好拾掇拾掇,還有那屋頂得好好的修翻了,不下雨還好,若是下雨,外頭大雨,裡頭就是小雨。弄不到瓦,我們就弄些茅草來。秦姨和秦公公睡的牀也不好,應該給他們弄張睡得舒服的牀,就算尋不到新的,尋箇舊的也成……”
她絮叨着說這裡要弄,那裡也要添,一件件說起來,就似連她自己也要在這裡過日子一般。
慕容恆看了眼跟來的太監,“你到宮門口等着,本王一會兒就出宮。”
“是。”太監應聲,好奇地看了眼溫彩。
這姑娘是誰?
冷宮素來人人避而遠之,她居然在這兒除雜草,還說要把冷宮建成樂園,要是旁人聽到這話,許是要被她給嚇壞了。
近了小院,慕容恆停下腳步,“你是怎麼進來的?如果我沒猜錯,這幾日你該在寺裡給你母親做法事?”
“哈哈……”溫彩尷尬地笑着,“今年有我嫂嫂在,我就可以偷懶啊,而且我不是已經出閣了麼。如果你答應幫忙翻屋頂,答應幫弄兩張舒服些的榻來,我就告訴你我是怎麼進來的。”
這可是他的母親和妹妹,就是對秦公公,他也是另眼相待的。
當年德妃得寵之時,身邊的宮人無數,可德妃獲罪也只得秦公公隨她遷到冷宮。
“本王應了!”他一臉肅色。
據他所知,就算是誥命夫人,要入宮必須先得呈帖,監門衛指揮使遞給內務府,再由內務府轉呈皇后,然後由皇后安排後方可入宮拜見,且通常是應了後,會說某日某個時辰入宮。
瞧溫彩的打扮和她乾的這些事,也不像是呈帖進來的。
溫彩東張西望一番,確定無人留意,方用極低地聲音道:“冷宮西北方有個小角門,穿過小角門就能到京城郊外的十里坡,這條密徑還是秦姨告訴我的。”
都道皇宮把衛森嚴,居然還有漏網之魚,在冷宮就有一條通往外面的密徑。除了德妃知曉,還真沒有其他人知道。
德妃定是相信溫彩,這才把如何重要的事告訴她。
慕容恆有些不信,愣愣地看着溫彩。
“這條道兒,秦公公也知道,德妃不許我告訴小十。冬天就快到了,這院的門窗都得修整修整,秦姨這裡需要添置的東西太多,我得重新寫個清單。”
“寫了清單給我,我來預備。”
“好。得空寫給你。”
溫彩進了院門,見小廚房裡掠過德妃的身影,她喚了聲“秦姨”奔進小廚房,道:“我來預備暮食,秦姨陪四殿下說話。”
小十奔了過來,“我也可幫忙。”
兩個姑娘進了小廚房,因竈還不夠好,只能把鍋放到石壘的竈臺上。
慕容恆進了屋,德妃倒了一杯水給他,看着這白瓷藍花茶杯,很漂亮,不像是宮裡的東西。
德妃笑道:“順娘這孩子怪有心的,這兩日送來了不少東西,鍋碗什麼都預備了,還送了寒被和衣料來,又不敢送太好的,也不能送太差了,倒是難爲她了。”<
他這個兒子,竟不如萍水相逢的溫彩做得好。
德妃岔開話,道:“今兒是皇子們選妃的日子,阿恆,你選中了哪家的千金?”
母親、妹妹還在受苦,他怎能過自己的日子。
他眼簾一垂,“娘,孩兒還不想娶妻。”
德妃驚愕,她曾想過,就算慕容恆不選,怕是皇帝也不會允許,畢竟慕容恆的年紀已經不小了。
五皇子慕容悰都有好幾房侍妾,可是這正妃、側妃還沒娶,只等娶了二妃,先育子嗣,方允侍妾們生兒育女。
慕容恆一位侍妾都沒有,但這娶妻之事不過是早晚的事。
“這是爲何?”
慕容恆擱下茶杯,“出身好的,瞧不起我的出身。出身不好的,我又瞧不上她們。更重要的是,今兒入宮的小姐雖多,卻沒有一個能讓我心動。娘,孩兒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做一個不負百姓、不負朝廷的皇子,做一個皇帝的臣子,但孩兒也想得到世間最平常的幸福。”
他不爭權勢,他不求帝位,只想平淡卻又幸福地過一生。
沉默,久久的沉默。
德妃年輕時也曾這樣想過。
可是,在先帝替太子選妃之時,她卻被選了太子侍妾。
從最末等的太子府孺子到太子良媛,再到天啓帝登基爲帝,而她也被封爲德妃,是同貴妃一起被封妃位。一後二妃,曾是後廷平分秋色之人。
皇子還能渴求幸福麼?德妃不知道。她不忍心潑他冷水。
慕容恆繼續道:“就算身邊美女如雲又如何?那衆多女子裡,如果沒有自己心上的那個人便無任何的意義。娘,我只想尋到一個懂我,又讓我喜歡的真心人,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就是我要的幸福。”
門外,溫彩拿着碗筷進來,聽到的就是慕容恆最後的那句話。“一個懂我又讓我喜歡的真心人,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就是我要的幸福。”慕容恆懂得愛!他懂曉,愛是唯一,不可與人分享,只求一個真心人,便可與那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溫彩道不清是讚賞還是歡喜,手裡捧着預備的碗筷,久久地立在門口。還以爲古代的男子,能像她哥哥那樣只與徐氏安心度日的太難尋,慕容恆竟也有這等想法。
德妃道:“飯好了?”
溫彩勾脣一笑,她不是故意要聽的,只是無意間聽到了,“今兒是我和小十做的,今兒我除雜草的時候,發現一些野菜能吃,便讓秦公公摘洗乾淨,一會兒秦姨和四殿下可得多吃些。”
她取了抹布,將桌子擦拭了一遍,開始擺碗筷,不由自己地偷視慕容恆一眼,只一眼心跳加速,耳畔又是她聽到的那句話。他竟有那樣的情感,對愛情寧缺勿濫,她心動,她欣賞,她更爲他的話感到一陣雀躍。
小十捧着兩盤子菜進來,“娘,順娘說這些是能吃的野菜,在水裡過了一遍,切碎涼拌的。”
溫彩笑道:“還有白切肉呢,我這就去弄。”
小十喚了秦公公出來用飯。
因在冷宮,並無主僕之分。
桌上是兩盤素菜,一盤拌蒲公英,還有一盤野油菜。
溫彩還在小廚房裡忙碌着,聽到切菜的聲音,還有油滋滋的聲響,又過了一會兒,溫彩手捧着兩一盤一碟進來。
小十驚呼一聲“肉!”
溫彩微微含笑,“今兒備了一塊肉,是五花肉,切了一些,沾油辣椒最香。你們吃吃看!”
幾人帶着疑惑,夾了肉,又沾了碟子內油辣椒,小十驚呼一聲“辣!”不過,辣得很過癮,真的很好吃。一葷兩素,最是簡單不過的菜式,可衆人卻吃得格外香。
德妃就嚐了一塊白切肉,再不捨得吃,而秦公公也是如此,只說吃不了辣的,小十便取了幾塊肉放到秦公公碗,秦公公又直說太膩,實則,是他捨不得多吃,想留給小十和慕容恆。
溫彩起身去了小廚房,不多會兒又切了一盤來,“好好吃,是塊四斤多的肉呢。”
所需的東西原是杜鵑照着清單預備的,這肉也是。
溫彩當時備肉,只想着這裡的日子清苦,想讓德妃母女吃頓好的,現在卻被她像獻寶一樣的拿出來。
聽說肉夠多,德妃與秦公公纔算肯吃了,一個個辣得吐舌搖手,卻吃得很是歡喜。
小十哈着氣,“順娘,這油辣椒真香。”
“我就知道你們會喜歡,所以我做了一大碗油辣椒。”溫彩喝着水,大口大口地吐氣,笑盈盈地道:“這辣椒是我家莊子上種的,只我家雜貨鋪裡有賣,又是照我的秘方做的,天下獨此一家。”
小十點着頭,“我最喜歡了。”
秦公公道:“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有的!”溫彩跳了起來,再往雜房裡去,就抱了一小壇酒出來,“原是預備給秦姨和秦公公泡藥酒的,今兒先喝上,回頭我再另送幾壇來給你們泡製藥酒。”
她用茶杯倒了五杯,溫彩舉起杯子,“爲我們的相逢、相識乾杯,祝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
一碰杯,溫彩大飲了一口,吐着舌頭,一張臉漲得通紅。
德妃對小十道:“你少喝些。”
這還是小十第一次喝酒呢,她舔了一下,辣辣的。
秦公公似乎對酒有一種偏愛,今兒他幫溫彩搬東西,原是看到裡頭有一小壇酒的。
德妃淺酌了一口,“這兩日多虧了順娘,你的廚藝好,瞧這肉片切得又薄又均勻,雖是野菜,也被你做出了不一樣的風味。”
要是,她真的嫁給慕容恆,定會是一段良緣,可天意弄人,到底是晚了一步。
今兒,不光是小十比往常多吃了許多,就連慕容恆也覺得很開心,雖然只得三個菜,但他覺得吃很踏實,心頭也洋溢着暖暖的幸福。
溫彩道:“明兒是我娘祭日,我今晚就得出宮,後天再來瞧你們。”
小十的面容微微一沉,轉而又高興起來,溫彩只是明天不能來。
慕容恆道:“一會兒,你隨我一道出宮。”
小十道:“那四哥後日可記得把順娘送進來,我還想與她好好說話呢。”
“好。”
小十要收拾碗筷,溫彩與慕容恆卻要趕在下鑰前出宮。
溫彩又換回了自己的衣裙,與慕容恆一前一後離去。
秦公公戀戀不捨地站在小院門前,看溫彩與慕容恆走遠,驀地回頭,發現以前這處頹廢的小院已經煥發出新的生機。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宮門外,停駐着一輛馬車。
慕容恆揚手道:“溫小姐,請!”
溫彩翻了個白眼,她和德妃、小十都已經很熟了,沒有這些規矩,突地憶起,自己見到他時也是行了禮的。
馬車裡,慕容恆與溫彩相對而坐,各依車壁。
他壓低嗓門:“從十里坡到冷宮的那條密徑,你能帶我走走麼?”
如果知道了這條路,下次他想見母親,便不必走宮門,又惹眼又費事。
溫彩道:“今天麼?”
“現在。”他瞧着外頭的夜色,“時辰還早,你領我去,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她爽快地道:“改騎馬。”
慕容恆吩咐了太監,讓他趕緊備兩匹馬來。
在馬車行駛到荷花裡時,溫彩下了馬車,翻身躍上馬背,夾緊馬肚,一揚手“駕”,如離弦的箭一般往南城門方向駛去。
慕容恆沒有意外,早在北疆時他就聽溫青說過,溫彩也跟着馬蹄山的道士學會一些拳腿工夫,也會騎馬,甚至還會一些醫術,而這些都是溫彩在寫給溫青的家書裡說的。
溫青離家後,溫彩常去馬蹄山打聽溫青的下落,她以爲溫青許會寫信給馬蹄山的師父,去得多了溫彩便也學了些東西。
皎潔的月光撒耀着大地,城池山河沐浴在月光中,似披了一層光紗。
夜色迷人,大地逾顯靜寂。
她的倩影在前頭飛奔,慕容恆緊隨其後。
她與他認識的女子不多,她大方、乾脆,簡單易懂。
一口氣奔到了十里坡山腳下,溫彩翻身下馬,將繮繩系在一棵松柏樹上,她不緊不慢地往破廟移去,站在廟門前,她停下了腳步,看他跟了過來,方從一邊的小徑往山上行去。
溫彩定定心神,“四殿下,你有什麼打算嗎?”
他愕然。沒想她問得這樣直接,連寒喧幾句、或是套幾句近乎的話都沒有。
他不語。
她卻繼續道:“我的打算可多了,我想在京城開幾家店子,糕點鋪、胭脂水粉鋪、酒樓、客棧、當鋪……”
“你開這麼多鋪子做什麼?”
“賺錢啊,賺更多的錢。男人靠不住,還是錢比較靠譜。”
他笑,她纔多大,竟說出這樣深沉的話。
“你別笑。”她有些生氣,停下了腳步,“我是絕不會靠冷端陽的。”
慕容恆是溫青的朋友,溫青信得過他,溫彩也覺得他是可靠的,不知不覺間,已拿他當自己人。
無論夫君能力如何,女子都得依靠並相信自己的夫君,可溫彩竟說不依靠冷昭的話來,慕容恆道:“他是你夫君!”
“呸!那就是個混蛋,當然,對我算是壞人,但對蕭彩雲來說,他就是天下最好的人。”溫彩繼續走着,因爲是上坡路,走得有些慢,“冷家從相看到成親,只有四天時間,一開始溫家所有人都說我溫彩走了好運,可此等閃婚……”
“閃婚?”
“從相看到成親只得四天,連合八字都免了,這不如像閃電一樣快的結婚麼,所以就叫閃婚。”
“倒也形象。”
溫彩又道:“此等閃婚原就有問題,成親那晚,冷端陽喝醉了,一直在喊‘彩雲’
,喊了一百零九聲。後來我讓我的人打聽、調查了一番,方纔知道蕭彩雲便是嘉勇伯蕭家的嫡次女,是冷端陽青梅竹馬的意中人。蕭彩雲初嫁劉家劉伯彥爲妻,後因無出、犯妒被休棄,就算是這樣,冷端陽也想給她留着嫡妻的名分……”
慕容恆居然會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想法,這真是一個寶,她溫彩終於找到了在愛情觀點上能與她同一條戰壕的人。這是多好的機會,她不能錯過,總得試試看能不能發展成戀人。試過了,若成不了,她也沒甚遺憾的。此刻,她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把冷端陽、蕭彩雲的事都像倒豆子一樣的說了個乾淨。
慕容恆聽得有些詫然,冷昭娶溫彩,居然是爲了尋一個溫順、柔弱的女子給他生兒育女,同時又不能刁難、傷害到蕭彩雲,更不能危及到蕭彩雲的地位。
第99章
“冷昭……是這樣的人?”雖然,他不喜歡冷昭,但同時也不討厭他。只是慕容恆更願意與溫青交往,因爲溫青的性子更易與人相處,他沒心眼,是個心思單純的人。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怎樣的人?”
“爲何?”她的夫君愛上旁的女子,她不應該是傷心的、痛苦的,而冷昭居然想到嫡妻位留給蕭彩雲,她更應該阻止。
溫彩笑了一下,“有個秘密,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我就告訴你,便是我哥哥你也不能說。”
“什麼?”
溫彩往脖子上摸了一陣,掏出一隻荷包,從裡面取出一張紙來,藉着月光,她道:“你看看。”
她從腰間取了個小銀筒,從裡面取出一個火捻子,藉着火光,他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內容。這是她與冷昭簽下的《契約書》,上面明確了各自的責任和義務,也說明了半年爲期,一旦期滿,她便要離開冷家。
慕容恆只驚得瞪大雙眸,這個女子的舉動讓人費夷所思,如果溫青知道了這事,以他的暴燥性還指不定鬧也什麼事來。
“四殿下,我與你談筆生意如何?”
“甚……甚麼?”
這個女子年紀不大、膽兒不小,居然敢來一樁契約婚姻,也就是說,她與冷端陽成親並無夫妻之實。
現在她說要與他談筆生意,慕容恆則在心下兜轉了一圈。
溫青的這個妹妹,突地讓他看不懂,是被她怪異行事風格給驚住了。
“我要在京城開店鋪做生意,但是我不想讓人知道背後真正的東家是我,所以我想借殿下之名。殿下,我用自己的人,給你兩成乾股,賺了銀子也分你兩成,如何?”
“你哥哥現下位高權重,又是鎮遠候,你若借他的名兒……”
“他不成。幾天前,哥哥把他名下所有的店鋪都給我做了嫁妝。如果他突然又冒出一些店鋪生意,定會被旁人非議。旁人會說他原給妹妹做了嫁妝,在外兜一圈又到他手裡,許有人會罵他是欺世盜名之輩。”
哥哥疼她,她也敬重哥哥,想幫溫青添些家業,她有的是法子,但絕不會用這樣的法子。
溫彩又道:“冷家並不像外頭看到的那樣平和。我必須防着,要是他日,冷家人知道我手頭有一筆財富,一定會拿這事做文章。嫁給冷端陽,我原就是受害者,被人利用、算計和傷害,我就算把自己銀錢開粥棚,接濟乞丐也不想讓他們佔一文錢的便宜。我不佔他們的東西,他們也別想搶我的。”
她時而古靈精怪,時而中規中矩;時而單純,又時而成熟沉穩;現在的她又直爽,卻又能防患於未然,有着謹慎和小心的性子;她會輕易地相信他,卻又處心積慮地防備着冷昭與冷家。
“喂——”她說,“你開府別居,府中上下衆人不少,正是需要銀子的時候,我們合作所向披靡,共同發財,你給句痛快話。”
慕容恆冷聲道:“你要是賠了,可別想讓我出一兩銀子,另外,我要三成利。”
“什麼?”溫彩近乎跳了起來,還以爲他是個好人,居然趁火打劫,“三成利?”
她不想害得溫青被世人誤會,可他總覺得這不是真話。
他想:她爲什麼要與自己合作?論權勢,他只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背後沒有外族可以依仗。她說得沒錯,他需要銀子,而他又是剛從邊城歸來,雖有俸祿,亦有皇帝賞賜的良田千頃,可雍郡王府上下有數百人,要吃要喝,還要領月例,沒有銀子就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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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利,是麼?”溫彩重複着,惡狠狠地盯着他。
他以爲她要生氣,她卻將小手一伸一攤,道:“兩成是乾股,想得三成利就先借我十萬兩銀子。快則半年,慢則兩年便會還你。”
“我借你十萬兩,這還算是乾股?”
“你的意思是借我十萬兩,我不用還了,你注入十萬兩銀子,要三成利。”
慕容恆片刻語塞,“有借有還,既是借,就必須得還。”
溫彩秀眉一挑,“就二成乾股,外借十萬兩銀子給我,倘若我私下去尋順王或是六皇子合作,
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我想他們是很樂意的。”
跟她討價還價,他不用出一文錢,就佔二成乾股,真不知足,還要她三成乾股。
成便成,不成拉倒。
月光下,慕容恆的木頭臉一如既往的沒有半分表情,訥訥地道:“不給我三成乾股也成,或許本王管不住嘴,把你與冷昭的事告訴玉堂……嘿嘿,以玉堂的性子,許今兒一聽說,不出半個時辰就會帶人追到冷家,強行把你帶回去……”
她與冷昭說好的,先不說出去,最多也就是讓他告訴蕭彩雲,而她告訴自己相中的男子……
她真是昏頭了,怎麼會告訴慕容恆。
就爲他對德妃說的那番“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話,撥動她的心絃,讓她把目光鎖定在慕容恆身上。
慕容恆咄咄逼人,“三成,不能再少了。”
已經夠多了好不好?仿似他吃了一個大虧。
溫彩嘟囔着:“果然,皇家的人個個都難纏,狠心狠腸再狠肺……”
慕容恆揚了揚頭。他很好奇,溫彩到底有哪些產業,居然說她的錢都投進去,一時賺不回來。
“既是三成,便與有之前的二成不一樣,你除了借十萬兩銀子給我,還得替我做些事。”
真是半分都不肯吃虧。
慕容恆道:“甚事?”
“待我想到了就告訴你,今日之約,口說無憑,回頭我們還得再立契約,在立契之前,我要見到十萬兩借銀。”
十萬兩,對於旁的皇子來說許不是大事,但對慕容恆真是難事。
說出的話,就得做到,況且他不能失信於一個女子。
溫彩以爲他不想信,問道:“你不願意?你不會告訴我,堂堂四皇子窮得連十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我這不是最近週轉不開麼?早前投進去的錢,最近一時半會兒還盈不了利,你先借我,待我有了就還你。你位高權重,我一個小女子還敢賴你的賬?”
“要我借銀子給你也成,你得證明自己有能力還我,否則銀子免談。”
十萬兩不是小數目,就算五品官女嫁嫡長女,這嫁妝若備了一萬兩,那也是很體面的,通常也只得七八千兩。
他湊足銀子不易,不能打了水漂,必須弄清楚溫彩的實力,也才知道他應該分多少紅利。
溫彩心下則琢磨着:姐我先等着,你敢開口,我就敢應,只是在這之前,她應該好好檢驗檢驗慕容恆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兩人上了十里坡,站在坡上,就能看到一座茅草涼亭,因是秋天,秋風蕭瑟,月夜下一片荒涼,風颳過十里坡,涼風從脖頸處灌入,直刺得人瑟瑟發抖。
溫彩道:“在荊棘叢中,有一條密徑,用手推開就能走,從這裡就能到冷宮後面的小角門。”
她尋了根棍子,用來推開兩側的荊棘,就算是這樣,每走一次,衣衫就會被剮破一次。
兩人一前一後,艱難地近了冷宮方向,看到了一片雜草叢,又有一片樹林,穿過雜草叢下的密徑,再穿過樹從,就能看到宮牆的影子,一個靜寂、殘坡的小門出現在視線中。
她又領着慕容恆進了小角門,一進去仿似迷宮一般,卻能從一處倒下的牆根下進去,如此再行半炷香就能了冷宮。
夜色裡,傳來一陣歌聲。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悲涼而詭異。
溫彩在那座石砌高牆的院子前停下了腳步,高大的鐵門緊合着,這修建得牢固而堅實的冷宮像一座世間是最牢固的監獄,這是一座四合院的冷宮,只在白日時,溫彩看到過有宮人送飯菜過來,送的也是殘羹剩飯,她曾躲在隱密處一望,瞧見了裡面衣衫襤褸的冷宮嬪妃,有自言自語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
“臣妾拜見皇上。皇上,臣妾新編了一支舞,這就跳給皇上看。”
“你跳什麼舞,臣妾要唱歌,皇上最喜歡聽臣妾的歌。”
彼時,幾個瘋狂的女人對着冷宮石柱在那你推我攘地“爭寵”。
慕容恆面上平靜,心潮起伏,自己走了一回,路程不遠,她竟是這樣往德妃處搬進去那麼多東西,瘦弱的她,纖柔的她,搬進去得多吃力,便只是一走就夠累人,穿過荊棘叢,每走一回不是被荊棘掛破衣衫,就是被劃破臉頰。
“順娘,你爲什麼對我母親和妹妹好?”
這個問題,纏繞在他心頭已經很久。
溫彩回過頭來,看着月色下的慕容恆,衣袖被荊棘撕破了不少道口子,“穿這麼好的錦袍鑽荊棘叢,當真是暴殄天物。”
“爲什麼對我母親和妹妹好?”
他像個固執的孩子。
溫彩望着德妃母女所住的小院,“皇帝的子女,原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子女麼?爲什麼小十活得那麼卑微,連宮人都可以欺負?我沒想爲什麼?我只是幫着小十,看着那樣的小十,讓我憶起初入京城住在溫府的日子,柔
弱無助的小十,就像是另一個我。幫的其實不是小十,只是我自己吧。至於德妃,我只是覺得她也挺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你沒發現一件事嗎?”
他的心,莫名的一陣柔軟。
她幫小十,是因爲小十像另一個她。
溫青與他有着相似的命運,那她與小十也該是相似的,同樣有一個不得寵愛的母親,同樣是被父親忽視的孩子。
他等着她後面的話。
溫彩輕聲道:“那石牆內住的都是比德妃更早貶入冷宮的女子。可自從德妃來了之後,新來的嬪妃長的住不到三月,短的只得半月就沒了。”
“你說……是我娘殺了她們,或是放走她們?”
溫彩搖頭,“無論是什麼,至少德妃是善良的,她還有一顆正義的心。這後宮,原是不見硝煙的戰場,卻絲毫不比真刀真槍的沙場弱上半分。哪一個后妃的雙手沒有沾上幾條人命,你不算計人,就會被人所算計。可是德妃許是這後宮裡,雙手最乾淨的一個。
德妃並不是後宮的弱者,但她卻是後宮一顆蒙塵的明珠。我想到了我娘,她活着時,也很不易,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牽絆,她爭不過何氏,索性便留在西山縣老家,服侍婆母,哺養兒女。因爲,她不像何氏,有娘族可依靠。
現在看着,孃的不爭便是最好的爭,因爲她的退讓,族裡最終記着我父親結髮嫡妻的,還是她的姓氏名諱……”
她想說的是:德妃是一個真正聰明的女人。
慕容恆怔怔地聽她絮叨,聲音輕緩,很好聽,這個年輕不大的女子,這一刻又似看盡了人世滄桑。
慕容恆驚問:“你是說……當年我娘是故意觸怒聖顏,纔會進入冷宮?”他可不信,這後廷的妃嬪多了去,沒有人會故意去冷宮那地方,那裡缺衣少吃,穿的是別人不要的衣裙,吃的是別人用罷的殘羹剩飯。
溫彩很肯定地點頭。
然後,她擡起了驕傲的下頜,“以前,我們都以爲我娘不隨我父親赴任、再來京城,是爲了要敬孝祖母。直到她死,我才明白,娘是知道她爭不過別人,更不喜歡那些算計,她寧可留在祖宅過平靜、安穩的日子。
德妃那時已經懷有小十,明知死諫會觸怒龍顏,可她還是這麼做了。其實她是知道秦將軍父子的罪。若罪行屬實,罪當斬首。若被人陷害,那幕後之人更爲可怕,要的不僅是秦家覆滅,更有可能最直接針對的是德妃和你。
從德妃的所行來看,秦將軍父子被陷害的可能性更大。那麼,旁人爲何陷害秦將軍?其真正的原因便很明顯了。
德妃觸怒皇上,被貶冷宮,一來卻保住了父兄的性命,二來也保全了你和小十的性命。一個冷宮廢妃之子,能對旁人夠成什麼威脅?雖然你們受了委屈,也會過得艱辛,但到底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人,也只有活着纔會有希望。這纔是德妃的心意!”
她是這樣看待冷宮德妃。
當所有宮人都在譏笑德妃的不知好歹時,當所有皇子公主都欺負他們兄妹時,唯有她竟有不一樣的見解。
慕容恆久久望着面前比他矮上一大截的女子,他第一次明白,在溫青口裡一次又一次稱讚着“我妹妹很聰慧。”的另一層含義,她剔透的心思,此刻一針見血的話語,更讓他心境開朗。
溫彩,他許得重新認識這個女子。
他的母親,在失去孃家依仗後,竟選擇了示弱來保全自己的一雙兒女。
活着就會有希望!這樣的話竟是從溫彩嘴裡出來的,話與她的年紀顯得格格不入。
慕容恆道:“明兒,我會去求皇后,讓她給我母親、妹妹備些牀榻等物。”
“不從外頭帶了?”
“這是越矩的,要是被人知曉了,說不準連我娘都要被連累,雖說是無人問津的冷宮,但規矩不能廢。”
誰帶的東西都能入宮,那監門衛是做什麼吃的?
尋常后妃孃家親人帶捎些東西,監門衛都要細細地盤查,覺得合適才放進宮。
這些天溫彩從小角門進來,鍋碗便罷了,居然還把外頭使的調料、酒、醋等物都給帶進來了,要是從監門衛眼皮底下走,是絕不會允許帶進來的。
溫彩一片好心,他豈能看她冒險。
他一直想提醒她,總沒得機會,“順娘,以後別再帶東西到這裡。”
“吃的呢?”
她喜歡和德妃母女在一起,有種與親人在一起的感覺。德妃的話不多,但德妃溫婉如水,說話、含笑的時候,總讓溫彩憶起自己穿越前的母親。
“也不行。”慕容恆說得乾脆,轉而覺得自己的語調太強硬,心頭一軟,道:“就當是爲了我娘和小十,不出事便罷,一旦出了什麼事,連你也要平白被牽連。就是冷宮後頭有密徑的事,你也不能常走……”
溫彩咬了咬脣,早知道這樣,她就不帶他走這條密徑。
“以後,我也不能
再來看秦姨和小十麼?”
慕容恆凝住。
月光下,她的眉眼含怒,就差衝他大吼起來。
心,又是微微一軟,“你總是這樣神出鬼沒的進出,次數多了,難免招人懷疑。我在京城,我會照顧她們,把你擬的清單給我,明兒我令人預備齊全送到這兒來。”
這個拆臺的臭傢伙,這樣不許,那樣不可以,她可是拿他當朋友的,這麼快就管起她來。
溫彩冷聲道:“清單沒有,我都記在腦子裡了,有本事你就自己記着,要是少記、漏記了,那便是你的事。”
她突地轉身,腳步匆匆。
慕容恆無語跟在後頭,靜默得有些讓人沉悶。
她在想:自己今兒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就算因爲溫青的緣故,因爲慕容恆說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話,她也不該講得太明白。
她爲什麼要生氣?德妃母女到底是慕容恆的親人,他也是一片好意。如果宮裡容許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早就亂套了。好吧,她不氣了!
她帶着幾分俏皮,含着淺笑看着他那張永無表情的臉,“你聽好了,我只說一遍。”